《將無同:中古史研究論文集》上市

胡寶國論學短札 |《將無同:中古史研究論文集》上市

胡寶國,1957年生,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研究方向為秦漢魏晉南北朝史。網名“將無同”,人稱“同老”。正值同老新書《將無同:中古史研究論文集》上市,蒙其慨允,我們將他近來談論文章背景與治學心得的短札匯為一篇,以饗讀者。

胡宝国论学短札 |《将无同:中古史研究论文集》上市

同老1997年在日本古代史研究會(大阪)宣講《漢代政治文化中心的轉移》一文

關於“九品中正”的選題

《魏西晉時期的九品中正制》《東晉南朝時期的九品中正制》《九品中正制雜考》這三篇談九品中正的文章,都是出自我的碩士論文。這個題目是自己選的。事先我問過周先生(按,指週一良先生)論文選題的事。他很不高興地說,如果一個學生自己都找不著題目就比較麻煩了。我一聽就明白了,只好自己選。

在當時,這個選題還可以,二十幾歲,一開始寫制度方面的文章容易成功。但是選九品中正制度又是失敗的,因為這個題目是個老舊題目,沒有“可持續發展”的可能。這直接決定了我不讀博士,因為再讀博士必須另外選題。留校後,和中文系的商偉同宿舍,說起來才知道,他也遇到同樣的問題,所以沒有讀博士。比較起來,老同學閻步克就高明百倍了,他自己發現的察舉制問題是非常重要的,也可以持續發展,所以他接著讀博士很順暢。選題可以看出一個人的眼光。

後來知道,有人以九品中正為題能寫出書來,還有的人能一輩子研究這個問題,十分驚訝,十分不可理解。

我的論文大概是從五月開始的,整個一個暑假都沒有回家。另外兩位同學回家了,宿舍只有我一個人。上午睡覺,工作主要是從每天下午開始,晚上是最重要的時候,晚飯後一直到深夜兩點鐘,不停頓。最後要吃一顆煮雞蛋。雞蛋是用多餘的糧票在中關村農貿市場換的。10斤糧票可以換8顆雞蛋。

9月開學,把論文的第一部分“魏西晉時期的九品中正制”交給了周先生。這是對我十分關鍵的時刻。沒有想到,周先生看後非常滿意。他跟我說,你用的材料我都很熟,但你發現的問題,我一點沒有覺察。你要爭取把這個題目寫成最後的定論。以後不需要別人再寫了。這評價極高了,但實話說也有點幼稚了,誰能終結一個大問題的研究呢?沒有人能做到。

這篇文章決定了我的留校。我曾讓父親給何茲全先生寫信談未來的工作。何先生回信說,我當然很想要寶國,但可能不成,因為“一良同志對寶國很是稱讚”,恐怕是留校了。

論文最終完成後,周先生有些不滿意了,嫌文章中“多有武斷之處”。後來我一直注意克服這個缺點,但不敢說已經改了。

《九品中正制雜考》當年是發在《文史》上的。這篇小文章是周先生要我寫的,反駁宮崎市定的一個觀點。他說,你要能把宮崎駁倒,文章就大獲成功了。當然,我的性格決定了我不可能是周先生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是看了宮崎的文章確實不同意才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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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第36輯,1992年

文章與運氣

在我這輩子不多的幾篇文章裡,大概最受好評的就是《〈史記〉、〈漢書〉籍貫書法與區域觀念變動》一文,五千多字吧。包括唐長孺先生,看了文章的人都說好。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同事說的話。那時候歷史所在日壇路。一天,我上樓梯,他下樓梯,他看見我停住說,文章很好很好,不過我告訴你,這文章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當時不太服氣,總認為是自己讀史料超級敏感,所以才有這個發現。但是後來漸漸承認他說的對了。因為我後來再沒有寫出一篇這樣的文章。這篇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

“研究局部要有整體關照”

《習鑿齒與襄陽》這條札記是為了給祝先生(按,指祝總斌先生)祝壽寫的,沒有想到成了最後一篇文章。本來還動過念頭,再寫一篇陶淵明與江州。陶淵明的特點可能跟他生活的地域有關。後來想想,文學史研究者有大量文章了,我多數沒有看過,不敢寫了。

現在研究某個特定地區的文章很多了,但好的不多。原因當然各式各樣,但是有一點應該特別注意,就是說研究任何局部地區都最好有整體的關照。局部地區的價值、特點只有在總體的關照下才容易呈現出來。

多年前,坐李新峰的車去保定。那時候沒有手機導航。他跟羅新偶爾會看地圖。我發現他有個特點,他不記路。去某地,來回的路不一樣,而這個地方他並沒有來過。怎麼做到的?他說他腦子裡始終有一張地圖,隨時都知道自己在地圖上的位置,所以可以這樣選擇路線。他這個解釋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我前面說的研究局部要有整體關照大體就是這個意思。我們要時時注意到我們研究的局部在整體中的位置。

最近,整理我那可憐的幾篇文章,感受最強的就是區域問題。不關注區域,不可能注意《史記》《漢書》籍貫的不同寫法。汝潁問題、對復客制的討論也體現出明確的區域意識。一直到最後,關心建康與三吳、關心西人東人、關心襄陽問題,都有明確的區域意識在裡面。

這是怎麼來的呢?這就是因為上學時整天跟考古的同學在一起混。那時我發現,我們研究歷史的人最關心的是“時間”,而考古的人時時有“空間”意識、區域意識。這一點給我很大的啟發,所以從畢業開始,三十多年來,一直自覺地處處考慮到區域問題。我沒有歷史地理學的基礎,不敢過多涉及,但是有一點這方面的考慮情況就大不一樣了。所以說,要多與友鄰學科的人接觸、交流,不要總是跟本學科的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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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1月同老參加中華書局組織的“南朝五史”修訂方案評審會。左起:張金龍、凍國棟、許逸民、張忱石、田餘慶、丁福林、景蜀慧、胡寶國、張文強

關於《漢晉之際的汝潁名士》

剛剛得知田先生(按,指田餘慶先生)相當認可這篇文章,高興。圍繞這篇文章有不少故事。

文章寫好給步克、蘇鎮(按,指閻步克、陳蘇鎮兩位教授)看。那時沒有網絡,也沒有電話。到郵局寄出去就等回信了。每天下樓就是看信箱。很快他們都回信了。步克的信密密麻麻,寫了幾千字。參考他們的意見修改後寄給了《歷史研究》。不久就收到了責任編輯高世瑜的來信。她認為文章內容很瀟灑,但是文章寫得不夠瀟灑。我明白她的意思,刪去了40多條材料,文字進一步調整。改完後我自己也感覺文章清爽多了。20多年來,我一直特別感謝這位編輯,可惜從來沒有見過。她與我父親很熟。

第二年,文章被《中國社會科學》英文版翻譯發表了,其實是壓縮改寫,以便符合英文習慣。他們沒有通知我什麼,當然也沒有稿費,只是寄來一本雜誌。

後來評副研究員,提交了這篇文章,還有其他幾篇。評審會後,張澤鹹先生激動地跟我說,張政烺先生髮言了!他說胡寶國的文章好。張先生評職稱從來都是隻投票不發言,今天第一次說話了!我聽了當然特別高興,但還是落選了。

年輕時,很需要鼓勵,但是沒有,後來,慢慢一切都變得無所謂了。我老了,不在乎了,也有足夠的自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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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晉之際的汝潁名士》英文版

“默證”——“無”的研究視角

在網上看到有人評論我的小書,很多誇獎之後,特別指出,該書很多時候都是用的“默證法”。何謂“默證法”?“凡欲證明某時代無某歷史觀念,貴能指出其時代中有與此歷史觀念相反之證據。若因某書或今存某時代之書無某史事之稱述,遂斷定某時代無此觀念,此種方法謂之‘默證’。”

這個評論很到位。我曾經說過,我在研究上特別注意“無”,比如《史記》記籍貫沒有郡,比如裴注以後再無此類註釋方法,又比如孫吳復客制只對過江的江北人士實行過一段,從未對江南人士實行。這樣的例子特別多。如果談“同老治學”,那這是最明顯的一個特徵。

這個方法確實是有問題的,也可能我認定的“無”其實是有的,只是沒有留下記載而已。那怎麼辦呢?去關注“有”?如某一時期出現了某個新的東西。可是困難其實依舊。“新的東西”是“有”,它隱含著一個前提,即以前“無”。這樣,繞了一圈,又回到難以確定的“無”了。只有以前真的是“無”,才能說這“有”是“新的東西”。

所以說,我的大部分史學上的判斷其實都僅僅是推測。這樣看才是穩妥的。當然,我也不會徹底否定自己,因為推測也是有意義的,這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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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老2010年左右在社科院歷史所辦公室(定宜莊 攝)

關於考證

我寫的文章極少。其中包含有像模像樣考證的內容更少,大概只有兩篇吧,一篇是談《史》《漢》籍貫的短文,一篇是談復客領兵的短文。

為什麼呢?首先是因為懶,要知道考證是很累人的。其次是因為我感覺中古史能考死的問題特別少,費了很大力氣,最後還是個推測。那兩篇短文之所以考了,是因為我已經有相當把握了。快30年了,沒有人和我商榷,說明我大概是考死了。不能考死就是推測。在推測的基礎上再推測,就算你對了,讀者也懷疑。因為史料少,這一斷代的研究有一個特點,即越是追求細密考證的文章,推測性的意見就越多。推測要謹慎。我是儘量躲。我就是要尋找那些可靠的部分作為基礎,然後再進一步考慮。剛剛有小朋友跟我說,不在推測的基礎上推測,文章就顯得沒深度。這是不對的。在研究過程中,肯定會有各種推測,但是最後落實到文章上,還是要重點討論那些比較有把握的部分。

關於自信

年輕時,看論文最不喜歡“可能”、“大概”、“也許”一類的詞彙,我喜歡用的是“顯然”、“毫無疑問”。這個缺點被週一良先生嚴肅批評過。他說我的畢業論文中“多有武斷之處”。我是聽老師話的學生,從那以後,我一直注意這個毛病,但是不敢說完全改了。

周先生之外,歲月也是一個好老師,時間會告訴你,你的判斷不一定那麼準,有時候甚至是完全錯誤的。比如這次肺炎,我開始認為不如非典厲害,人們過度恐慌了,事實證明,我的判斷錯了,大錯特錯!

過度的自信危害極大,過去我總認為這是聰明人容易犯的錯誤,但是觀察久了就發現,過度自信與智商不一定有最密切的關係,而是與一個人的性格更有關係。

關於文字

我的原則是,能一句說清楚的就不說兩句。能用自己的話說清楚就不引用他人的話(引用他人觀點除外)。文字上不要附庸風雅,內容上不要炫耀自己淵博。自信,要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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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政治文化中心的轉移》日文版

“失敗的經驗也很重要”

通常,成功的老學者會談治學經驗。現在我輩人已經進入談治學經驗的階段。很多人都在談,大約是很多人都認為自己是很成功的吧。

其實,失敗的經驗也很重要。那麼,我的失敗在哪裡呢?我想,我是過分強調了從史料中提煉問題。這樣的路數,可以寫出一篇不錯的文章,但很難發現結構性的問題。換言之,結構性的問題一定是研究者事先就有考慮才行。歷史的結構不會在史料中自發地呈現出來。

我的文章太陳舊了,即使比較好的文章,也是幾十年前就可以有的。文章缺乏時代性。我想,每一個時代的學者都應該有自己時代的特色。

以前說過,年輕時的幾篇文章寫得細緻一些,但原創性差。最後十年的幾篇文章有原創性,但是比較粗。粗的原因是什麼?我似乎想明白了,討論學術思潮一類的問題,我缺乏相應的知識基礎,所以只能描繪出一個大致的輪廓,而很難深入到細節。

與此相關,論文集收的《兩漢家學的變化》這篇文章,換作現在,我不會寫。為什麼呢?因為我不懂經學,這方面最多打個擦邊球,不宜正面衝撞。當時因為父親七十歲生日要出論文集,我不寫不合適了,所以臨時寫了這麼一篇。教訓是,始終要知道自己知識的邊界,不懂的地方儘量躲開。

回顧過去的幾十年,最滿意的可能還是史學史那本小書(按,即《漢唐間史學的發展》一書),細節與大局兩個方面都把握得比較滿意。寫作時四十歲左右吧,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我感覺,一個研究者,三十歲到五十歲這段時間是最好的。五十歲以後學術水平再上一個臺階就很難了。

二十多歲的時候,田餘慶先生跟我說,你不要追求文章的數量,要追求一生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最近常常想,我追求到了嗎?我想是追求到了,我雖然寫得很少,但我確信,我已經達到了自己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如果身體好,還可以再多寫一些,但是超過以往水平的文章,我想是寫不出來了。

關於導師

我在周先生面前經常提到唐先生的觀點、論證。他一點沒有不滿。很高興。周先生是大家風範,能欣賞不同風格的著作。這一點很重要。田先生當系主任,跟我們談話說,你們每個人都有導師,要學好的方面,不要把導師有缺陷的地方也學過來。這個提醒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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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老為田餘慶先生拍攝的最後一張照片

人性的洞察與歷史的真實

奮不顧身、可歌可泣的醫生有,麻木不仁、冷若冰霜的醫生也有,甚至同一個醫生在不同的情形下就會有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表現。這些都是真實的。我們人的認識常常有一個誤區,會二選一,只承認一種表現是真實的。我們研究歷史也很容易犯這個錯誤。

很多時候,人們既看不清歷史,也看不清現實,更不要說看清未來了。很多時候,這些都不是因為道理有多深奧,只是因為人們不清楚事實,不清楚真相。

對人生,不要指望有什麼洞察力。道理早已被前人說盡了。我們只是體驗。活得越久,經歷越多,對人性的複雜性就越理解。什麼是幼稚、偏激?就是對人性的複雜性不夠理解。

看過一段講解攝影的視頻,很有意思。攝影師在拍照,她身後站著人在為她拍視頻。照片看到了,很精彩。但是回過頭來反覆看拍攝現場的視頻,就是找不到那張照片所呈現的景象。那時我就想,這大概就是攝影的本質吧。作品既是真實的,又是被創造出來的。那一瞬間肯定是真實的,但這真實是我們即使在現場也捕捉不到的。

好的歷史研究或許也有這樣的效果。我們發現了真實的歷史,然而在歷史現場的人並不覺察。

本文部分內容由熊長雲博士收集整理,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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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無同——中古史研究論文集》

胡寶國 著

簡體橫排

32開 精裝

9787101142402

66.00元

內容簡介

本書收錄作者具有代表性的文章共30篇。前19篇為專題論文,主要關注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士人階層、學術學風、地域文化、選官制度等,史料豐富,考辨細膩,且擅長從細節中提煉出宏觀見解,在諸多重大論題上,深化了對魏晉南北朝政治、文化與社會的認識。其餘11篇則為學術書評與回憶文章等,眼光獨到,文筆洗練,坦率真誠又充滿詼諧,展示出作者本人鮮明的個性。

胡寶國,1957年生,1982年畢業於河北師院歷史系,同年入北京大學歷史系攻讀碩士學位,1984年12月畢業留校任教。1989年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歷任助理研究員、副研究員、研究員。研究方向為秦漢魏晉南北朝史,主要代表作有《漢唐間史學的發展》。

目 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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