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號房”事件:針對女性的獵殺與觀賞

超過260萬韓國人發起請願,要求嚴懲發生在Telegram秘密聊天室的“N號房”事件。兩年來,包括未成年少女在內的數十名韓國女性被脅迫拍下淫穢影像,26萬人註冊付費觀看了相關視頻。

對性犯罪和性剝削集體圍觀的背後,是韓國社會長期以來對女性的權利踐踏和性別仇恨。“N號房”事件也加速了中國兒童色情網站的曝光。3月26日,網友舉報在中國國內運營的兒童色情網站,其中一家網站的註冊會員已達到800萬。


“N號房”事件:針對女性的獵殺與觀賞

性犯罪的暗網

韓國史上規模最大的請願行動,將一場駭人聽聞的性剝削事件推到世界面前,也揭開了一張由26萬人合謀而成的數字性犯罪暗網。

2020年3月18日,韓國民眾自發向青瓦臺請願,要求公開參與“N號房”事件的主謀的個人資料,目前請願已經獲得260萬民眾支持。3月23日晚,韓國總統文在寅指示徹查“N號房”案件,嚴懲加害者。

韓國自媒體BJEfore製作的視頻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發生在Telegram秘密聊天室裡,遭遇性剝削的受害者們經歷的一切:

女孩A收到一則消息,“你的照片正在用於色情影片。”A點擊網址,網址實際上是黑客的網站,對方拿到女孩的身份信息並威脅她:現在,我有了你的裸照和個人信息,如果你按照我說的做,我就不告訴別人。並讓A通過Telegram聯繫自己。女孩B正在求職,這天接到一則提供高額招聘模特的信息,B通過Telegram聯繫了對方。

兩名女孩掉入“N號房”運營者設置的圈套中。在多人觀看的網絡聊天室,她們被稱為“奴隸”。不久後,在運營者的脅迫下,A在聊天室直播自己自殘性器官的畫面、B直播自己赤裸身體附在地上狂吠的情景。數千名感覺到性興奮的觀眾進一步提出要求,女孩們按照要求進一步動作。這些發生在網絡上的性犯罪還可能轉移到線下,臥底記者就曾看到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在旅館裡被成年人強姦。

從2018年下半年至2020年3月,罪犯使用黑客手段,或假冒警察獲取受害女性的資料、照片,或利用高額招聘利誘女孩拍下裸露照片或視頻,並不斷地要求加大拍照尺度。這些色情照片和視頻被實時共享給Telegram聊天室的觀眾。如果遭到女孩們的拒絕,他們就威脅將照片和個人信息公之於眾。在罪犯的控制下,一些女孩逐漸成為“奴隸”,“奴隸”被要求在身體上刻“奴隸”、“博士”等字樣,全部伸著小指,在博士的指示下,女孩們赤裸著用內褲矇頭、像疾病發作一樣翻轉眼睛、吃屎、飲尿、剪乳頭、甚至在下體裡放入剪刀和幼蟲。

由於Telegram軟件用戶可以交換加密與自毀消息的特性,女孩們遭受侵害的證據正在逐漸消失。截至目前,查明的受害者共有89人,其中有16名未成年人,年紀最小的只有11 歲。

建立和運營網絡色情聊天室的主犯們多數也是年輕人,已被逮捕並公開個人信息的主犯之一“博士”趙主彬今年25歲,他的接班人的運營成員只有16歲。

按照房間的成立時間先後和性犯罪行為加深的程度,這些發生性犯罪行為的聊天室可被分為“高牆房”“N號房”“博士房”和“概念房”。

2018年6月,第一位運營者、據說是高中生的GodGod在Telegram上建立了色情聊天室,由38歲的Watchman負責運營。

高牆房是觀眾們獲得其他房間通行證的第一道關卡。在進入“飼養奴隸”的“N號房”以前,會員們必須要在Watchman管理的高牆房內獲得通行證,即發佈本人親自拍攝的性犯罪視頻;如果不上傳擁有的淫穢物或不參與性騷擾對話就會被強制退出。

在“N號房”內,對女孩的侵犯和侮辱明顯升級。“N號房”8間聊天室內各有3-4名“奴隸”,她們被迫按照會員們的指示做出學狗叫、當眾自慰,還要面臨線下被性侵的風險。

趙主彬是“博士房”的主要運營者,房間發生的性侵犯體現了他奇怪的性癖好,受害者身體上刻“奴隸”、“博士”等字樣,統一伸著小指的動作,這是“博士”宣示主權的簽名。此外,他熱衷追逐獵奇的性刺激,滿足具有奇怪性癖好的觀眾們。博士共運營著三個房間,入會費價格不等,最貴的達到150萬韓元(約合人民幣8500元),全部採用比特幣和以太幣支付,被逮捕前,他已經因為製作、傳播非法淫穢視頻獲益過億韓元。

“N號房”事件:針對女性的獵殺與觀賞

韓國警方公佈“N號房”事件主犯趙主彬個人信息 | 圖源自網絡

除“N號房”和“博士房”,Telegram上還存在大量“概念房”:“女軍人房”、“女警察房”、“女護士房”、“女中學生房”、“女童房”等等,女性被剝離到只剩下性別和職業符號,供觀眾們根據心情隨意選擇,投射性幻想。除此之外,還存在不少非法散佈熟人照片的房間,而這些受害者們可能毫不知情。

據調查,“N號房”事件總共有26萬參與者,網友認為,在總人口數約5200萬人的韓國,除去女性、老人和兒童,這意味著每一百個人裡就有一個進入了這樣的聊天室。根據虛擬貨幣交易留下的個人信息,1萬多名收費會員中包括教授、人氣藝人、體育明星等知名人士,他們需上傳類似內容的視頻才能繼續留在房間內,付費觀看、下載視頻無疑也是在鼓勵運營者們繼續行動,可以說,每一個觀看、傳閱“N號房”視頻的觀眾與會員都是共犯。

韓國作家評論家許志雄在社交媒體上評論“N號房”事件:這不單單是性教育的問題,也是韓國社會對於人性教育的總體性、綜合性、徹底的失敗。

“N號房”事件:針對女性的獵殺與觀賞

根深蒂固的厭女症

“N號房”事件本質上是一場針對女性的性剝削事件,女性的身體被用於性目的,淪為性工具,當她們因被使用、被侵害、被觀看、被牟利感到痛苦和屈辱時,房間外的男人們卻在興奮歡呼:“這就是調教。”

美國人類學家Cathy Winkler在《強暴是社會性謀殺》中說:任何關於性的暴力,都不是施暴者獨立完成的,而是整個社會協助施暴者一起完成的。被26萬人圍觀的針對女性的性犯罪背後,是韓國女性長期以來遭受的性別歧視與權利踐踏,這深深根植於韓國整個被男性化編碼的社會架構中。

或許可以從聊天室的對話記錄中窺見罪犯和幫兇們集體無意識作惡的內在動機。據韓國媒體週日新聞獨家報道,“博士房”運營者趙主彬曾與“N號房”創建者GodGod在760多名觀眾同時觀看的聊天室中比拼誰的犯罪手法更殘忍,談及“性犯罪的原因”,GodGod說是“出於興趣”,趙主彬回答“女人應該成為金錢”。他們爭相上傳受害者們受到虐待的照片,觀眾則歡呼著說“看到了不得了的歷史現場”。

這不是韓國第一起駭人聽聞的性剝削案件。

2009年3月,韓國女藝人張紫妍在家中自殺身亡,時年29歲。她在留下的遺書中指控:2005年至2009年間,她被經濟公司要求陪睡31人逾百次,連父母的忌日也無法倖免。性服務對象包括韓國企業高層、媒體高層31人,提供服務的過程中,她被要求服用興奮劑、毒品。不堪身體和存在本身成為可被無限劫掠與取樂的性資源的礦藏,她絕望之下自殺。

張紫妍離世後,韓國檢方曾對她留下名單上的人進行調查,法院判定唯一的證人張紫妍已經去世、加上證據不足,最終以無犯罪嫌疑結案。案件經上訴後,韓國檢方確認張紫妍陪睡事實。

2019年5月,韓國歌手李勝利被證實在自己運營的夜店提供性招待,歌手鄭俊英等藝人曾在多人聊天群內共享10多名女性的偷拍視頻及性愛視頻。公開的聊天記錄中顯示,鄭俊英說“給女性餵食安眠藥,能做的都做了”“只是沒殺人”,在韓國媒體公佈的對鄭俊英的判決書中,他被指責“將受害女性視為單純的性快樂的工具”,漠視給受害者帶來的屈辱和傷害。

“N號房”事件在網上愈演愈烈,男性觀看者卻在網上叫囂先懲罰“上傳視頻的淫婦”,持續對女性受害者進行汙名化……針對女性的性犯罪行為層出不窮的背後,是韓國社會深深瀰漫的厭女風氣。

日本學者上野千鶴子在《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中這樣定義“厭女症”( misogyny,更易懂的翻譯是“女性歧視”):為了維持男人集團的主體性和優越性,需要將女人“他者化”,視為慾望客體,加以蔑視。喜愛女性的男性也可能“厭女”,當女性未滿足他們對女性的想象,他們便開始貶低、傷害對方。

2019年10月,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上映後在韓國掀起廣泛討論,這部改編自同名原作的電影,濃縮了韓國女性在一生中可能遭遇的種種不公,書中諸多細節在韓國現實中均有對應。

作品講述了韓國一名普通家庭主婦金智英在讀書時代、工作以及結婚生女後的生活。中學時,金智英被男性在公交車上尾隨、猥褻,告知父親後,父親責備她裙子穿得太短,而一項調查顯示,韓國國內公共機關和民營企業中,每100人就有8人遭遇過性騷擾;電影中公司女性職員在洗手間內發現針孔攝像頭,男職員私下傳閱偷拍影像,而在韓國色情網站“soranet”運營的16年間(已於2016年關閉),每天至少有100張偷拍圖片和30個偷拍視頻在網站上流傳;金智英因為結婚中斷職業生涯、獨自照料女兒壓力過大等患上精神疾病,在咖啡店依舊被素未謀面的陌生男子當面嘲諷為“媽蟲”,而作家趙南柱寫作這本書正是源於韓國2014年發生的“媽蟲”事件……

“N號房”事件:針對女性的獵殺與觀賞

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 圖源自網絡

韓國的厭女風潮既是東亞父權制的歷史遺存,也是韓國特殊國情結合一定時代背景形成的社會現象。

1999年,韓國廢除對所有退役男性在公務員考試、企業面試等多種重要考試中給予5%的加分,恰逢韓國失業問題嚴重的時期,這加劇了男性的就業壓力;後韓國相繼出臺廢除戶主制度、《性暴力/家庭暴力特別法》等一系列保障女性權益的法律,被部分韓國男性認為損害了自己的性別特權,厭女風氣愈演愈烈。

這股厭女風氣最先瀰漫在網絡上,一些韓國男性網民發明一系列帶有貶損女性意味的網絡詞彙如“媽蟲”“泡菜婊”,在線上開展侮辱女性的活動。厭女情緒蔓延至現實中,最惡劣的事件是發生在2016年韓國首爾的無差別殺人事件。2016年,一名23歲女性在韓國首爾江南站附近一家練歌房的廁所中被殘忍殺害,嫌犯提到作案理由時表示:因在現實中被女性無視。監控錄像顯示,對洗手間裡經過的前六名男性,罪犯都未採取行動,直到這名女性受害者進入洗手間。

2018年後,韓國女性相繼發起 “Me too”運動、反偷拍遊行等,抗議無處不在的性騷擾與偷拍,或許韓國女性試圖爭取的已經不僅僅是身為女性的權益,也是身為人的生命與安全權益。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羅翔在談及“N號房”事件時說:這件事發生的根本原因是人們沒有尊重他人,一個尊重他人的人不會把他人當做玩物……康德說,人只能是目的,人不能是純粹的手段(或工具)。

“N號房”事件:針對女性的獵殺與觀賞

未成年受害者們

3月24日,一位受害人發聲講述自己自初中時掉入“博士”的圈套被迫開始拍攝視頻的經歷。僅她一人拍攝的視頻就超過40個,即使是身體抱恙、受傷也不能停止拍攝。她出門時,哪怕在夏天也會把自己包裹嚴實,擔心自己的照片、視頻會突然出現在家人的手機上。“我在夢裡,在睡覺前都會想到。”現在她正飽受嚴重的抑鬱症和躁鬱症的煎熬。

在接受採訪時她認為,受害女性應該不止已經確認的74人(現在已經被確定為89人),受害人中未成年人應多過成年人。“因為雙方接頭的應用軟件例如推特等,那些賬號多半是學生。”

在得知主犯“博士”曾就如何防範性犯罪撰寫過文章,她說自己雙手顫抖,非常憤怒。“他竟然佯裝是個好人,實際上,他卻張貼未成年人色情影音、還威脅她們,就這樣毀了一個人的一生”。

上野千鶴子曾這樣分析兒童性侵犯的心理:“無需擔心男人性主體地位被侵犯的危險,在性活動中控制他者,為此選擇障礙最小、最無力反抗的對象,並且還希望對方也很情願……這就是兒童性侵犯者。至於被害者是女童還是男童,已經不重要了。”

在生理、經濟上處於弱勢地位,身心尚未健全的孩子們常常會成為性侵者們的獵物,那些因幼年被猥褻、性侵留下陰影的女孩們或許需要花費一生來修復創痕。

已故作家林奕含在其作品《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書中影射自己幼年時遭到補習班老師性侵的經歷,也是因此,她自高二開始罹患重度抑鬱症。2016年,林奕含在自己的婚禮致辭上自述:患病後自己常常會哭泣、脾氣暴躁、自殘,會發生幻覺、幻聽,進過重度加護病房,進過精神病院。以前她心算三位數平方只需要半秒,患病後一度無法識字,只能休學……離世前八天,林奕含在接受採訪時說:“Primo Levi說過一句話,集中營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但我要說,不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

未成年受害者出於恐懼、自尊心等常常會選擇沉默,林奕含曾在書中分析誘姦13歲女孩的補習班老師的心理:“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性侵罪證的難以取證也讓受害者們難以爭取權益。林奕含曾向律師諮詢狀告陳星,對方卻表示“缺少性侵事證”“如何證明是遭受脅迫”。

曝光“N號房事件”的兩名女大學生曾使用聊天室的電話號碼給受害者打電話(受害者的個人信息被當做贈品提供給觀眾),想告訴她們:自己可以幫助她們。這不是她們的錯,不要害怕。但電話常常無人接聽,或者第二天電話就變成空號。有受害女孩曾於2019年6月報警,被警方以“你是自願傳給對方視頻”為由拒絕。

“N號房”事件:針對女性的獵殺與觀賞

傷害仍在發生

目前,韓國警方已將主犯攜帶的性剝削影像原件銷燬,為防止受害者們身份證號碼洩露發生二次傷害,韓國警方正在推進受害者的身份證號變更,已有111名女律師主動為受害者提供法律援助。

“博士房”的運營者趙主彬與Watchman已經被韓國警方逮捕,趙主彬也成為韓國首個因性犯罪被公開示眾的罪犯。韓國廣播通信委員會表示,可能會公佈“N號房”26萬會員全員身份信息。韓國警方則表示:或會把所有加入“N號房”的付費會員定為幫兇。他們的付費,足以成為激勵犯罪的資金。

但模仿“博士房”、“N號房”手法的新生“N號房”依舊在傳播性剝削視頻、運營並進行收費交易。警方分析,自公開調查“N號房”事件以來,造訪Telegram賬號的人變得更多。

“N號房”事件也加速了中國兒童色情網站的曝光。3月26日,網友舉報中國多家兒童色情網站。3月27日,新京報的一名記者調查後發現這些兒童色情網站上充斥著未成年人裸露身體的照片,用戶充值30-3000元不等可在該網站成為不同等級的會員並觀看、下載視頻。一些網站還會誘導用戶傳播色情內容——將含有色情信息的網站地址加上相關配文分享給多人後,即可成為永久會員,享受不限次數觀看網站內容的權限。截至3月28日上午,其中一個網站芽苗論壇網站註冊人數已達800餘萬。

“N號房”事件:針對女性的獵殺與觀賞

記者調查時截圖的畫面 | 圖源自網絡

依據我國刑法規定,對兒童(不滿十四周歲的男童和女童)進行猥褻,無論兒童是否同意,在法律上都視為不同意,一律構成猥褻兒童罪,面臨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特別嚴重可處五年以上十五年以下有期徒刑;而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最高可處無期徒刑。

3月28日中午,全國“掃黃打非“辦公室官方表態:經核實,媒體提供的部分兒童色情網站已經無法訪問,將進一步進行嚴重打擊。不過由於網站頻繁更換網址、服務器設在國外,也給打擊此類犯罪增加了難度。

這名記者聯繫到一位堅持長期舉報兒童色情網站的父親,他看到網站上不少孩子主動或被脅迫拍下視頻,他很擔心:孩子們還這麼小,他們長大了看到後,如何受得了?這位父親認為:很有必要向孩子普及性教育知識,避免他們受到威脅時還不敢向父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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