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日短夜長，下午五點，天已經朦朦朧朧。六點，就基本黑了。好在小區裡有路燈，在路燈下，一切還是清晰的。
拐過屬於小區的地界，進入所謂山路，雖然也是柏油路，不再有路燈。對面的人和物，只能看清輪廓，細節卻無法辨識。我和先生漫不經心地走著，每天都從這裡走過，可以說，一草一木都很熟悉。即使沒有光明，也能照常行走。忽然，我看到在我前方大約幾米的地方，一個黑黑的，與成人差不多高的東西站在道路中央。暗夜中，從頭頂高大的輪廓中，我立刻知道它是誰。我一把拉住先生，“雄鹿”。
先生也站住，我們一起睜大眼睛，在黑夜中凝視對方。一隻雄鹿，真正的雄鹿。足有一個成年男人的高度，兩隻張牙舞爪的大角張揚在空中。鹿大概是最善良的動物之一，最容易輕信人的動物之一。當他們遇到人的時候，他們幾乎不跑，站定在原地，用一雙探究、好奇的眼睛看著你，那個眼神裡，真是一點點惡意也沒有。當然，長年累月的野外生活，必要的警惕性還是有的。當你要走近它們的時候，它們會迅速的奔跑，離開原地，進入林中。如果你不動，他也不動。不是對峙、不是仇視，是在等待，看你對它做什麼。現在，我們就處於這種對峙之中。
我和先生一動不動站立在原地，我說“小鹿你好，你不要害怕，我們是好人，我們絕不會傷害你。你從山上下來做什麼，你是餓了，來尋找食物嗎？那你就往下走，那裡有人種的各種蔬菜，你放心吃，沒有人看見。”儘管小區裡種菜的人家常常抱怨小鹿們吃了他們辛辛苦苦種的菜，我還是認為，這些菜給鹿吃，也是物有所值的。
我們不動，它也不動。對峙了能有一兩分鐘吧，他大概意識到我們確實不會傷害他，緩慢地朝著山坡爬去，很快消失在樹林中。
望著雄鹿模糊的背影，不由感嘆，如此善良如此可愛的動物，卻在同性相爭這方面，殘忍無情、不可思議、不講親情。
這些年在山路上與鹿群不斷地邂逅，漸漸瞭解了它們族群的活動規律。它們這種生存狀態如果給起個名字的話，我覺得應該是：王者天下。
一隻公鹿，絕對健康、絕莊勇武的一隻公鹿統領著一群母鹿，它們在一起成長一起生活。這位王者與所有的母鹿交配，生下的孩子，如果是母鹿，就繼續留在鹿群裡，是大家庭中的一員。如果是公鹿，就要離開，一個族群，只允許有一個王存在，不能有第二個。無論這個公鹿是王的兒子、孫子，還是什麼，都不可以，統統滾蛋。天剛亮的時候，你看到的鹿群中，只能有一個帶角的公鹿，而這隻公鹿又常常真人不露相。躲在暗處，警惕地守衛著他的嬪妃，孩子們。一旦遇到攻擊，他會發出信號，鹿群跟隨它一起奔跑。
也因此，平時幾乎是看不到雄鹿的。公鹿都被趕走了，都形單影孤地生活在某個角落裡，我們未曾到過的地方。或許因為此，他們的行蹤也就更讓我們感興趣。這些離開母親離開父親離開姐姐妹妹的流浪兒，他們怎麼生活呢！
當然，偶然會看到公鹿。公鹿幾乎都是一隻孑然獨行的。有一次，聽說一隻二百多斤的公鹿因為私闖一戶人家的柵欄，它可能是要去吃那戶人家種的菜，結果，被灑下的農藥奪去了生命。那天清晨，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有的人跑去觀看。我沒去，不忍見到那慘烈的景象。
帶角的雄鹿多麼威武
還有一次，夏天的晚上，我們走在山路上，看到山坡上一隻不大的公鹿，太陽光照在它身上，它似乎被嚇到，它呆呆地站著，不跑，眼神不再萌萌的，而是充滿恐懼。從它頭上一條鮮紅的血流在往下淌，陽光刺眼的映照下，就更加驚心動魄。我們知道，它是被人割了鹿茸了！它大概不明白，它角上的東西對人類有很大的作用，據說是很好的藥方，人類為讓自己健康，常常是不在意動物的生命的。況且，這樣做，並沒有讓雄鹿死亡，只是忍受痛苦。我想，能伸出刀子的人，能下手去割的人，是不會憐憫雄鹿的，他會欣喜若狂的，不用花錢，弄到這麼貴重的藥品。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啊！雄鹿啊，他們不知道，他們被鹿王趕出鹿群，卻可以延續生命，而可能奪去他們生命的人，終歸還是人。人才是最聰明最殘忍的動物！
用自家的狗去追趕鹿，用彈弓射鹿，這些小傷害都是經常發生的。
當然，還有許多雄鹿是比較幸運的，逃脫了某些人的魔掌。人類也在進步，大多數人對這些虐待雄鹿者怒目而視。更有人仗義執言，斥責他們。這也使得虐待者有所收斂……
雄鹿中除了王者，所有雄鹿的命運都是一樣的，就是孤獨。冬天的時候，我們經常在山坡上看到兩隻特別高大的雄鹿，想來也有幾歲的年齡的老鹿。這兩隻鹿總是在天沒亮的時候下來尋食物，俗話說，人老奸馬老滑，鹿老也小心。只要聽到人的聲音，他們會立即迅速離開。望著他們的背影，我想，這大概是一個母親的兩個兒子，它們是一起被鹿王趕出族群的，才能選擇在一起生活。這對他們可謂是最好的命運，畢竟，在一生中，有一個同伴陪伴左右。更多的雄鹿都是獨往獨來的，他們被人傷害，默默地離開這個世界。難道被出生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被拋棄的命運嗎？如果有上帝，上帝對人類有那麼多的關注，是不是對動物界也應該有所關注，是不是對鹿王的寵幸也應該少一點，不要那麼殘忍對待自己的子子孫孫。難道鹿不應該明白親情的可貴嗎？
即使託生為雌鹿，幸福感也是有缺陷的。生活中除了父王再不會有任何雄性，一個只有母親姐妹，沒有兄弟的族群。雌鹿們是不是也遺憾著呢？
也有例外的。有一次，我們遇到一隻雄鹿和一隻雌鹿，還有一隻小鹿。三隻鹿很和諧地在山上吃草，雄鹿很明顯更有警惕性，一雙眼睛總是注視著道路，對我們的到來，也是充滿警惕性。大概接受到我們的善意信號，沒有立即跑掉，先生趕緊照了幾張珍貴的照片。我說，這一定是一個追求自由幸福追求愛情的雌鹿，不顧母親的挽留、父王的阻攔，跟著這條雄鹿偷偷跑出來，奔向自由的天地，奔向愛情的小窩，組成一個美好的新家庭。先生笑我幼稚。我卻堅定自己的想法，忽然又想到，將來這隻雌鹿如果生了兒子，它會怎樣呢，他會允許兒子在族群中成長，改寫鹿群的規矩嗎？或者，它會讓出自己鹿王的位置嗎？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我不想了，我回答不出來。
想想，還是我們人類聰明，曾經的社會，越往上層的男人對女人佔有數量多寡的權利越大。在文明社會里，一夫一妻制的規定讓一個男人無論你的雄性野心多大，也只能與一個女人為妻。如果偷偷摸摸，越過此界限。在法律上違法，在道德上更是被唾棄。人類終歸是聰明的，人類終歸是文明的，人類終歸是有道德感的,人類終歸是有規則可循的。這樣想來，做人，還是比做動物更好。動物界的殘忍無道理可講，人類的殘忍卻是有地說理的。法庭、道德、良心，等等等等，規範著人類的行為。
還是做人吧，做一個真正的人，與動物不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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