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局、書生和警世——評《清明上河圖密碼》

既指向宏觀時代和微觀時點,又定位具體地標,還呈現社會風貌,《清明上河圖》就像一個精準的歷史座標,把觀者的視線聚焦於900年前:汴河裡那一流春水,緩緩盪漾開來,氤氳成一卷東京夢華錄。


沒有哪一個王朝的都城像北宋汴梁這樣,把讀史者的記憶從廟堂移向市井,內藤湖南認為,宋代是中國近世的開始,其時社會風貌第一次由平民階層主導,物質和文化生活都達到相當繁榮的程度。現在,冶文彪更進一步,佈設一個驚天大局,賦名姓、行業、性格予《清明上河圖》中的城市英雄們,由他們設局、入局、攪局、出局、破局,引領讀者走上一條探秘之路,睹刀光劍影,感人世悲歡,思千古興亡。


一、梅花天衍局


“八子案”第八章,爛柯寺主持烏鷺禪師借“梅花天衍局”中的一招贏了“棋子”田況,田況因之感慨,“一局五招?每一招又至少三層攻守之式,那該是多少虛實變化?天下真有這等神局?”以我觀之,《清明上河圖密碼》的結構也是一局“梅花天衍局”。


全書除引子、尾聲外,分為八子案、香袋案、範樓案、變身案、梅船案五個相對對立又絲縷相連的案子,每個案子又分為一明一暗兩條線索,案件終結時,明線“曲終”暗線卻“人不散”,都指向了終極的“梅船案”。在收官的尾聲中,仍留下梅船紫衣客的身份、範樓案無頭男屍等線索未曾收束,案情似清,動機未明,看來全書1-6卷的結構又是第一卷結構的放大。劫材千絲萬縷,局勢千變萬化,用書中人物顧震的話說就是,“這一局套一局,到底有多少層局?”


五樁案件由不同偵探負責破解,解案過程是本格派設計,讀者與偵探信息同步,當局者迷旁觀者亦迷,當局者清旁觀者便清。行文之際草蛇灰線,等案情明瞭之時,讀者回顧前情,往往發現當初的閒筆其實才是伏筆,同時,全書人物互現,幾個主要偵探不須說,那些此案涉案主要人物往往在另案中作為道具人物出現,頗有幾分太史公的史傳筆法。保羅奧斯特在《紐約三部曲》中說,“好的懸疑小說裡什麼都不會浪費,沒有一個句子、一個單詞是沒有意義的,”以之評價本書,可謂中的殊非過譽。


而且,作者的野心絕不止於講好推理探案,他還從士農工商兵等不同社會階層和職業入手,描繪北宋汴梁的城市風貌、風土人情和社會各階層人民的生活狀況,擘畫出北宋社會生活的全景圖卷,因此,是書並不因推理小說的定位顯得單薄,厚重的歷史背景和煙火的市井生活使之豐滿有趣。


二、獨笑書生爭底事


尾聲中,趙瓣兒發現幾個案子的涉案人物大都是士子,主角趙不尤說,“士農工商兵,士居首。世教風化,朝政得失,都系之於士。士正則天下正,士邪則天下邪。”《清明上河圖密碼》系列1-5卷即分別講述士農工商兵的故事,這第一卷就是以士為主。


陳寅恪先生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趙宋文化造極,首在士子。該書每章回目下都有題記,在趙不尤、趙不棄、趙墨兒相關篇章中,題記皆引程顥程頤張載等北宋五子著作,而趙瓣兒所理“範樓案”一篇,則引用李清照的詩詞文章作為題記,既表明作者士子當以理學為宗的理念,也彰顯了女權主義的主張,匠心巧設以待讀者會心。


書中多處使用原創詩詞,既合人物身份,又推動情節暈染氣氛,這是中國古典小說歷時悠久的好傳統,《紅樓夢》詩詞甚至成為專門學問。《密碼》一書,詩詞並不僅僅起道具的作用,本身也足夠精美,尤以章美盜用簡貞原作冒名蓮觀與宋齊愈魚雁往來的詩詞及張擇端書尾所填《醉木犀》為佳,若“生得傲骨愛奇峰,何必凌雲為證?”“一紙江山故人遠,半生煙火世情闌”之類,皆足堪品味。


該卷人設多為士子,“東水八子”是其中典型:夫子、琴子、魁子、策子、墨子、棋子、劍子、墩子之中,除墩子這個綽號諧主人名字之音又象體型外,其餘都以各人所擅所痴得名,魁子、策子關涉科舉晉身,其餘五子卻對國事宦途失望,退而隱於所好,這預示著當時讀書人價值取向的分裂。果然,因著北宋家法新法、舊黨新黨的對立態度,釀成了諸子陷害魁子宋齊愈的“八子案”。


北宋黨爭激烈,以致宋徽宗以“建中靖國”作為自己首個年號,意在表明“執兩用中”平息紛爭,《密碼》書中何渙的祖父何執中、葛鮮的未來岳父鄭居中,還有一位未曾現身的白時中,都是徽宗一朝的宰輔,難道新舊黨爭竟然困擾到趙佶選宰相都要名字裡有“中”字的嗎?這是題外話,說回本書,八子紛爭,人人都是受害者,“獨笑書生爭底事”,與其他案件中小人處心奸臣積慮地陷害正人君子相比,八子因理念不同釀成的君子之爭更加令人不安不忍,王安石與司馬光又何嘗不是如此。


三、喻世、警世、醒世


明代中後期,擬話本興盛,馮夢龍《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恆言》允稱佳作。所謂擬話本,就是模擬宋代說書人的話本而創作的有所繼承又有所創新的小說,往往圍繞愛情、友情、信義、孝友乃至功名利祿等主題,以或批判或褒揚的方式呈現儒家道德倫理關懷,達成喻世、警世、醒世目的,勸導讀者守份知命。


《密碼》書中就有一位汴梁說書藝人彭嘴兒,他的話本作者未曾交代,但《密碼》一書無疑也有喻世、警世、醒世的用意。趙不尤與田況爭論過“世事如局人如棋”,大抵前者認為人比起棋子要具有主動性,能明利害、知進退,不一定全憑世事擺佈,此言不謬。不過話又得說回來,五個案子中,有幾多人或被設入局、或躬身入局,聽憑擺佈皆因軟肋被制。侯倫、葛鮮被制於功名利祿,設局陷害競爭對手,結果一個賠了妹妹折了朋友死了自己,另一個父子雙亡。章美、宋齊愈、何渙、董謙被制於愛情,甘願躬身入局,都遭遇一番波折。


更加深刻的是,作者有意探討人性的複雜,並非完全以單純的善惡劃分世人,有時善惡甚至僅在一念之間。餑哥糾結於殺父之仇和救命養育之恩,小時候親眼目睹繼母尹氏將賭鬼父親推下河中,隱忍十幾年終於找到機會報復繼母,他把香袋偷偷調換,將繼母親子弟弟孫圓騙入枯井想陷他於死地。但他終究沒有這樣做,他沒有忘記尹氏當年為了救他被洪水中的木枝戳瞎了雙眼,他每天給孫圓送餅送水,他把尹氏求他的所有積蓄放到了孫圓的枕頭底下。他的仇恨雖驅使他設局陷尹氏、孫圓於死地,但心中之善又讓他主動解局。餑哥是可悲的,他與彭嘴兒層層設局只是為了一個單純的動機:逃離仇恨,和小韭私奔。但彭嘴兒的一刀卻讓他的一切幻想歸於幻滅。


彭嘴兒與春惜兩廂情願卻被勢利父母拆散,春惜嫁給了自己並不愛的康潛。後來彭嘴兒為了春惜設局殺康潛、康遊兄弟、在喪失理智的情況下錯殺小韭而後被餑哥殺死,也只是出於一個單純的動機:和春惜私奔。正是這兩個單純的求而難得的愛情動機引發了層層的局,斷送了四條人命。但這些罪惡又似乎很難歸結到某一個特定的人身上,餑哥、小韭、彭嘴兒、春惜無疑都是悲劇的。他們的悲劇源於他們各自的經歷,源於他們內心深處的那一點惡。


斯人斯事,讀來幾分唏噓幾分感嘆,這番喻世、警世、醒世的用意雖不脫道德說教,但並不令人逆反厭煩,因為作者在設計故事時把握的度是比較合適的,他沒有宣揚理想主義的苛刻道德標準,而是提倡了一種實用主義道德,讓讀者看到審慎對於生存的至關重要。


結構、人物、故事,在在顯示《密碼》一書厚重嚴謹、誠意滿滿,讀者領略抽絲剝繭般推理探案的同時,復能重溫東京夢華,暢快的閱讀體驗和深刻的閱讀啟發兼而有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