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崛起:春秋視野窺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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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山西高臺,以一個像樣的國家兀立於世,大概就是晉國,晉侯即法人,都於翼城、新舊絳。之前,晉國偏侯一枚,僅是為人作嫁衣裳,或者充作打醬油的。晉由“方百里”唐國發端,延續生命,在春秋歲月裡漸漸長大,晉獻公作為“滅霸”專家,把高臺上的周邊小國掃蕩一空,使晉國坐大,歷史稱之“奠霸”。自周平王東遷,晉國小步成長,迄於晉獻公當國(前677年),春秋已去93年。之前僅是山西高臺上的塑造期,對於華夏列國,卻是無聲無息,印象不深。

以今人思維臆測,在海拔僅有30-50米的中原平原,自古就有一種地域優越感,在黃河以南的中原居民說詞中,凡來自太行山巔或者半腰的,都是“山上的”,包括河內,而將自己列為“山下的”。言外之意,晉人留給中原印象就是古樸少語的“山老抖”。問題是山老抖一旦下山,其勢不可擋。

這一日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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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人在中原第一次閃亮登場,大概就是公元前636年的“勤王”,即晉文公元年。盤踞洛邑的周王室出了內亂。王弟叔帶因亂搞男女關係,與周襄王鬧僵,從而引發叛亂。襄王出奔鄭國,王弟叔帶則佔據洛邑及陽樊之地。62歲的晉文公獲信後,將師出征。作為周王分封的姬姓諸侯之一,王室有難,理應救助,情同父子。這是諸侯的責任與義務。晉師走軹關陘道,下到河內,滅掉王子帶,迎周襄王歸於洛邑,僅用一月,勤王大功告成。史稱“晉文公勤王定天子”。

勤王之舉,舉世震驚。讓晉國樹立起至高的“道德衛士形象”,加上其展示出的快速反應能力,儼然忠勇救主的周室之“憲兵”。其形如二戰之後美國與國際關係的肇建與維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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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晉國獲得了在中原百國中振臂一呼之地位。名號已響,但處理國際事務的能力仍需檢驗。除了勤王,晉國還需通過一場戰爭來樹威立霸。回顧中原,齊國稱霸剛剛偃旗息鼓,宋國又躍躍欲試,但都不是江湖大拿,而真正的實力派在鄭宋二國之南面,這就是領土數第一的楚國,晉國疆域僅是其三四分之一。其餘小國,如繁星過百,其實多是吃瓜群眾,只有睜眼觀察的份。楚國蠻夷之地,自古霸蠻,面對這黃土高臺上的山老抖,豈能服氣!俗話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一遛,一遛不就明白了。

公元前633年,晉楚刀戈並舉,較量開啟。導火索是楚攻宋,晉不能不管。雙方一北一南迎面而來,雙方還有跟班,今稱為僕從國。雙方對壘於城濮,在中原偏東北之山東鄄城西南,屬於衛國。面對楚國蠻兵,兵力不足的晉文公竟有些膽怯,也有噩夢附體。想那楚國蠻師,久居叢林煙瘴之中,其生猛不是隨口一句蓋的。多虧了謀臣狐偃做心理諮詢,提及“表裡山河,必無害也[1]”,晉文公方才安定。等翌日一戰,晉北師竟然大獲全勝,楚帥子玉羞憤不已,拔劍自刎,楚國鎩羽南歸。

“城濮勝而天下諸侯翕然從晉”[2],山老抖從此變成晉老虎。不久,迎來踐土之盟約。今春秋爭霸,與歐式規則不同,歐洲列強一旦戰爭結束,戰爭雙方會簽訂合約,論定割地賠款,懲辦戰犯。而春秋列國是舉行會盟,推舉“霸主”,從形式上起到“立威”“稱霸”作用而已。經晉國倡導,晉、齊、魯、宋、蔡、鄭等國盟於踐土,連周襄王也應招屈尊而至,給足晉國大禮。在與會諸侯擁戴之下,晉文公半推半就擔任“諸侯長”,而後將王室扶尊,以第二代霸主主盟。此為有名的踐土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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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此,晉國升格為帶頭大哥。晉文公也成為春秋五霸之一,雖然位序在齊桓公之後,但論及實力和影響,春秋無出其右。誠如錢穆所言,“霸政創始於齊,贊助於宋,完成於晉。”[3]如金庸所言,“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4]倚天,劍名。晉國堪為春秋之劍,在歷史的天空行俠仗義。

此後,晉國形成一套潛規則,“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後女主演繹為“垂簾聽政”,此為國粹,大概始於此。總而述之,晉文公霸業出現,此後斷斷續續維持百餘年,論及時間之久,春秋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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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國下山之後,打出“尊王攘夷”旗號,一半維護周禮制秩序,一半尋求本國發展,在天下列國在中異常活躍,狀如橫空出世。它們醉心於大國行動,有“戰爭”“會盟”“朝覲”“聘問”“聯姻”之事,大抵是“美女加大棒”“外交加動粗”,一手軟一手硬。從旁窺測出周室“共主衰微,王命不行”,[5]導致天下大亂的現狀。“霸權”呼之欲出,有現世其存在價值,成為列國之夢想。在當時的國家夢,其實就是霸主夢。除了五霸,還有小霸、奠霸、續霸、復霸之君,如鄭莊公、齊僖公、晉襄公、晉悼公、楚成王等。可謂“天子式微,霸主登臺”[6]。而真正的霸主國家,則是晉楚。

有關春秋以後的“霸政”,筆者曾經存在極度惡感,視之為逆潮流而動。但逐漸明白,春秋開始,並不應將之簡單理解為“依強凌弱”,而是有其合理性背景。西周滅亡,周平王東遷洛邑後,華夏民族面臨夷狄極嚴重挑戰,楊伯峻謂“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7]。面對周室無能,霸主應運而生,旨在“在天子權威崩塌後維繫華夏世界禮樂文化與文明秩序的關鍵。[8]”“尊王攘夷”的社會目標產生。霸主一面要尊從周王室,維持其秩序尊嚴,一面要帶領諸國支援受到夷狄民族侵害之國。因而,春秋稱霸,與戰國稱霸有所不同,前者按一定的道義來維繫秩序,後者則是倚強凌弱,肆意吞沒。對此孔子表示理解,謂“諸侯之無伯,小國之害也”[9]。“伯”者,規矩、秩序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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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國,這個久居高臺之上的大國,漸趨雄壯,晉侯也樂於把大量精力用之於列國事務之中。其規則是屏護周室,扶持弱小,主盟諸侯。前兩者依靠武力、戰爭,後者依靠權威、和合。盟會曾設計為“三歲而聘,五歲而朝”,但僅是理想,僅憑“誠信”自願。戰爭逐漸成為家常便飯。有資料統計,春秋舉凡242年,共發生戰爭590 餘次,晉國參與150 多次,勝多負少。晉國的霸主地位是在這些戰爭中維持確立。撇開內戰,晉國這些戰爭,主要有晉楚之戰,如城濮之戰、邲之戰、鄢陵之戰、三駕之戰;有晉齊戰爭,如鞍之戰、平陰之戰、太行之戰;有晉秦復仇戰爭,如崤之戰、令狐之戰、麻隧之戰、遷延之役;晉與戎狄戰爭,如晉與白狄之戰、晉與赤狄之戰、晉與鮮虞之戰,還有多國混戰,晉師儼如鐵臂阿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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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師的勇武在春秋一世爆得大名,雖非碾壓性的,但也足以讓列國顫慄,唯有中後期楚國可敵。晉國在春秋大部時段始終處於不敗之地,與今日視野對比,以區區山西而敵數十省域,簡直不可想象。究其因,首先是山地地理帶來的巨大優勢。有關山西的地理論述,筆者發現除了顧祖輿那段經典言語,下來就是清人顧棟高的此段概括最為精要:

自滅虢,據崤、函之固,啟南陽扼孟門、太行之險,南據虎牢,北據邯鄲,擅河內之殷墟,連肥、鼓之勁敵,西入秦域,東軼齊境,天下扼塞鞏固之區,無不為晉有。然後以守則固,以攻則勝,擁衛天子,鞭笞列國,周室藉以綿延者二百年。是猶倒持太阿之柄以與人,而復假之以自衛也。”[10]

晉國除了地理,還有諸多有利之處:一是晉卒眾而驍勇,二是晉帥多而才能卓著,文韜武略;三是裝備齊全而先進,如甲冑和盾,由牛甲、犀甲、兕甲等皮革製成,形如裝甲和防彈衣。而車乘,如春秋時代的機械化部隊,移動迅速,適合平川、丘陵作戰。這些晉軍勇猛如虎,或駕車,或乘馬或徒步,馳騁於中原各地。

而晉國軍隊,無論規模和質量上均在以舉國之力擴軍備戰,與其超強地位相匹配。晉武公時,僅有一軍,根據當時規定,一軍約12500人,與民國時期的一師接近;晉獻公時期擴為二軍,晉文公發展成三軍,車七百乘。稱霸後,晉國大規模擴軍,晉景公時晉軍有六軍,參見鞍之戰,僅出動一半兵力,有 車乘達800 乘;晉平公時期,晉國的已有5000乘左右,按每乘30人左右,兵力總數超過15萬人。這是國軍,除此還有邑兵和私兵,屬於卿、大夫,數量也是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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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是打後勤,打技術。晉軍能夠長期稱霸,與其後期保障和製造能力有關係。隨著晉國開疆拓土,疆域面積愈來愈大,最盛時幾乎包括山西全境,兼有秦冀魯豫一部,估計在18萬km²左右。境內物產豐富,河東中條山有豐富礦產,利用價值大的有銅鐵,盛產池鹽,晉西晉北有良馬,這些均是重要的戰略資源。另外晉國境內的中條、太嶽、太行諸山森林廣佈,木材可以作為各類車乘的建材。另外晉國的農業、手工業非常發達,《考工記》裡所列30餘個手工業部門,晉國幾乎都有。[11]大宗包括冶煉、製造、建築等,洛邑成周城牆曾有晉國戍兵、工匠的營造,耗時僅一月,監造人為魏舒、韓不信[12]。晉國有最先進的青銅製造業,青銅器馳名天下,其中有新田古都遺址可以證明。

如果說晉軍在春秋早期稱霸合乎禮義,尊重王室、恪守規矩的話,中後期就愈來愈不講究,而將霸政演變為相互間霸權的角逐,不惜破壞華夏秩序、犧牲列國平民為代價,這對中原列國的傷害是巨大的。尤其處在中原腹心的小國,紛紛被捲進晉楚爭霸的旋渦。於是由宋國倡導弭兵之會,盟約謂“勿用兵,勿殘民,利小國。”其中隱藏的國家、個體之痛,字字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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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以鄭國為例,鄭正好處在晉楚兩國中間,雖然鄭國曾經小霸,但那是“小耍耍”,面對兩個春秋大國,漸漸的就沒了脾氣,開始受起了“夾板氣”。僅公元前608年—前596年,鄭國就遭至晉國5次、楚國7次攻伐,受盡欺辱和摧殘,早已沒有了汪洋恣肆的諸侯氣象,只能“騎牆”逢迎,在夾縫中求生存。“楚來伐就與楚平,晉來討就同晉和”[13],形如1940年代日軍扶持的維持會長,無氣節可言。鄭國子良曾經控訴道,“晉、楚無信,我焉得有信[14]”。傷心欲絕之下,鄭國大夫子駟甚至想出用財寶來賄賂二國求平安的屈辱之計,謂“犧牲玉帛,待於二競,以待強者而庇民焉”[15]。鄭國與宋、陳同處於天下之中,歷來是被晉楚爭霸、拉打結合的關鍵所在。此類二三流小國,數量不在少,其中所受的傷害至深至烈!

僅從主導列國大勢、表達大國意志等方面觀察,晉國做得比較成功,“自文公初霸,襄公繼業,終春秋之世,盟主的位子差不多始終在他們的手裡。……並且稱霸時間長達百年之久,影響著整個春秋時代的社會進程”。[16]它的角色感存在感很強,做到了淋漓盡致,軍事、外交手段靈活老辣,長袖善舞,可以說無處不晉。春秋社會猶如民國四川,群雄竟起,軍閥混戰不休,晉國猶如帶頭大哥,在汙泥濁水中主導著江湖恩怨,渾身薰染如黑炭,不知是染黑還是原黑。

晉公室確實為晉國謀得了春秋大國地位和形象。但是,放到更大視野中思考,依靠這種霸政,終究有問題,你不過是中原失序後的應急反應,終究是一種極端行為。作為霸主,你的所作所為,很難做到合禮、信義,更談不上公正平等。面對生靈塗炭,晉悼公也為之所動,曾在亳之盟((公元前562年))祭出一誓:

凡我同盟,毋蘊年,毋壅利,毋保奸,毋留慝。救災患,恤禍亂,同好惡,獎王室。[17]

筆者在浩瀚之春秋文獻中發現,這段古文雖然費解,但極具人文價值,裡面充斥著大愛、責任和大義,至今品之,彌足珍貴。現翻譯如下:凡是我們同盟國家,不要囤積糧食,不要壟斷利益,不要庇護罪人,不要收留壞人。救濟災荒,安定禍患,統一好惡,輔助王室。

但查考一下週室、小國的內心世界,及平民求告無門的眼淚,一切皆知。理想很美好,現實很骨感。隨著世風日下,晉國只能裹挾而下,充當洪水猛獸,其形象紅黑兼具,亦善亦惡,如民國袍哥社團組織,也是義字當頭,急公好義。但它們究竟為蒼生做了什麼?捫心自問,蒼天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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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小結:晉國崛起,曾經帶給晉人以輝煌,讓山西人平添幾分歷史自信。每當回溯山西源頭,無不為2600年前的晉國生出幾絲自豪。但錐心而問,這種大國崛起帶來的霸政,並非完全出於民意,而是諸侯、卿之間的權力遊戲。晉人的驕傲,小國的哀嚎!直到春秋後期,爭霸仍在繼續,造成春秋社會的嚴重生態災難;而且潘多拉盒子一旦打開,延至戰國時期,華夏民族幾呈萬劫不復!筆者臆測,其可見的原因有二:一是缺乏一套有效的社會秩序及修復機制,周室本來是秩序的建立主導者,後來卻無聲無息,漸漸淪為旁觀者——自保者;二是中原列國之間缺乏安全感,缺乏應有的民本意識,官權獨大,民意力量極為薄弱,譬如晉國社會,僅有君侯、卿強大,其他階層力量很弱,對於廣大底層平民,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在春秋歷史中,幾乎看不見其主張、言語、心理活動,而驅趕著成為血腥殺戮中的沙粒。孟子曰:“春秋無義戰”[17],由此細思,極恐,至今再思,極恐。

[1]參見《左傳·僖公二十八年》。

[2][3][5]參見錢穆:《國史大綱》,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年,第54-60 頁。

[4]參見金庸:《倚天屠龍記》。

[6][8][13][14][15]蔣建安:《論春秋時期的霸主》,第2頁,第2頁,第1頁,第43頁,第44頁,蘭州大學研究生學位論文。

[7]楊伯峻:《論語譯註》,北京:中華書局,1980 年,第 174 頁。

[9]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 年,第1376頁,第44頁。

[10][清]顧棟高:《春秋大事表》,北京:中華書局,1993 年,第 518 頁。

[11][12]山西通史編委會:《山西通史》,2001年版,第341頁,第363頁。

[16]賈飛飛:《表秋時期晉國對外關係研究》,華中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摘要部分。

[17]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989頁。

[18]出自《孟子》的《盡心章句下》。孟子曰:“春秋無義戰。彼善於此,則有之矣。徵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徵也。”

作者:馮潞 三晉文化研究會副會長,人文學者,山西戰略諮詢專家。著有《山西密碼》《晉東南密碼》《高臺上的中國》《皇城報告:鄉村振興視野下的北方村落調查》等10部。策劃出鏡有央視、山西衛視等的紀錄片20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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