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閒情偶寄》:飲酒之樂,須備“五貴”“五好”

李漁在《閒情偶寄.頤養部》寫道:“養生之法,而以行樂先之。”不知道“行樂 ”,則不可以談養生 。只要你願意, 無論貴賤貧富, 人人可以行樂;無論居家還是道途,處處可以行樂;無論春夏秋冬,時時可以行樂;無論坐臥行飲,事事可以行樂。在“隨時即景就事行樂之法”篇中寫道:“行樂之事多端,未可執一而論。如睡有睡之樂,坐有坐之樂…處之得宜,亦各有其樂。”飲酒有飲酒的快樂,但也須“處之得宜”方可。李漁稱之為“飲酒之樂,備於‘五貴’、‘五好’之中”。

李漁《閒情偶寄》:飲酒之樂,須備“五貴”“五好”


宴會上喝酒,要想喝得適情快意,需要有五個條件,即“五貴”:

“飲量無論寬窄,貴在能好;飲伴無論多寡,貴在善談;飲具無論豐嗇,貴在可繼;飲政無論寬猛,貴在可行;飲候無論短長,貴在能止。備此五貴,始可與言飲酒之樂。”

首先,酒量不論大小,貴在能喝好。“喝好”即每人都能盡興,使客人乘興而來,盡興而歸。盡興不是過量,如果喝酒太過,美酒反成傷害身體的毒藥 ,甚至令人喪失理智,成為敗興、傷人的“昏狂之藥”。即如果不能“處之得宜”,則事與願違。

其次,飲伴不論多少,貴在善於交談。飲伴言談詼諧有趣,賓主相談甚歡,才能氣氛活躍,開心熱鬧。如果飲伴言語無味或話不投機,喝酒就沒有樂趣。對李漁而言,酒與吟詩作對、談古論今等活動密不可分,在酒桌上李漁 “常援古喻今”,他也希望宴飲之時,“一席擁多賢,詩賦翩翩。歌停舞罷始分箋,不為衡才妨樂事,酒在詩先。狂興發當筵,漏盡無眠。不神仙也是神仙” 。

李漁《閒情偶寄》:飲酒之樂,須備“五貴”“五好”


第三,酒具不在豐儉,貴在夠用。關於酒具,一般人都會覺得醇酒還需好酒具,李漁則認為,盛酒之具夠用即可,應樸實無華,不可顯山露水以炫富。 “酒具用金銀,猶妝奩之用珠翠,皆不得已而為之,非宴集時所應有也。 富貴之家,犀則不妨常設,以其在珍寶之列,而無炫耀之形…美酒入犀杯,另是一種香氣。唐句雲:‘玉碗盛來琥珀光。’玉能顯色,犀能助香,二物之於酒,皆功臣也。至尚雅素之風,則磁杯當首重已。舊磁可愛,人盡知之,無如價值之昂,… 但可作古董收藏,難充飲器。何也?酒後擎杯,不能保無墜落,十損其一, 則如雁行中斷,不復成群。”金銀不合適作為酒具,而玉既能增加酒的色彩之美,又不浮奢,適合盛酒。犀無炫麗的外觀,且有助於酒氣散發,李漁認為,犀與玉是最為合適的酒具。特別貴重之物,如舊磁杯,就不適合作為飲具,因為難保酒宴上飲者萬無一失,一旦失手損毀纖毫,就會大大影響其價值。所以,宴飲之時,酒具也要用得適當,既可以彰顯主人的品位,又能使飲者盡享酒之色香味。

第四,飲政不論寬嚴,貴在可行。“飲政”即酒令。酒令是古代宴飲時必不可少的助興取樂的遊戲,目的是為了勸酒和活躍氣氛。據《晉書》記載,石崇金谷園宴賓,行令作詩,客人即席賦詩,不成則罰酒三杯。酒令使飲酒成為一種藝術,在滿足口腹之慾的同時得到審美的薰陶。

最後,喝酒的時間不在長短,貴在能停下來。飲酒賦詩在李漁看來是一 種名士風度,寄寓著李漁對灑脫豪邁的理想人格與生活方式的認同 ,因此,李漁反對縱慾式飲酒。不認同貪杯之人飲酒不分晝夜、醉生夢死的生活方式。

李漁《閒情偶寄》:飲酒之樂,須備“五貴”“五好”


有了這五種可貴的地方,才能談到飲酒的快樂。“不則麴櫱賓朋,皆鑿性斧身之具也。”“麴櫱”即釀酒之酒母,代指酒。如果在酒席上不能滿足這五個條件,那麼,酒和酒友都成了傷害身體和心性的東西了。

古人云:“還童妙藥無過酒,醉後人人似少年。”人在開心時,酒可作“釣詩鉤”,人在煩悶時,酒可當“掃愁帚”,但也有人因為酗酒而作出傷風敗俗之事,敗德招禍,令世人側目。而飲酒之利與弊的分界就在於是否“合度”“得宜”。

李漁追求生活的樂趣,注重生活質量,不僅體現在宴飲取樂之“五貴”上,即對飲酒的人和環境的高標準嚴要求上,還體現在他的五個愛好和五個不好上:

即“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談;不好長夜之歡,而好與明月相隨而不忍別;不好為苛刻之令,而好受罰者欲辯無辭;不好使酒罵坐之人,而好其於酒後盡露肝膈。”

李漁說,我生平有五種愛好,又有五種不好。兩者雖然是相反的,但又並行不悖。不好酒卻好客;不好吃卻好談; 李漁曾說 “當世耳目, 為我一新, 使數十年來無一湖上笠翁, 不知為世人減幾許談鋒, 增多少磕 睡” 。不好長夜喝酒,卻好賞月不忍離去;不好設置苛刻的酒令,卻好讓受罰的人無法反駁甘願受罰喝酒;不好借酒使性的人,卻好在酒後吐露真情的人。

李漁《閒情偶寄》:飲酒之樂,須備“五貴”“五好”


“坐此五好、五不好,是以飲量不勝蕉葉,而日與酒人為徒。近日又增一種癖好、癖惡:癖好音樂,每聽必至忘歸;而又癖惡座客多言,與竹肉之音相亂。”因為有這五種愛好和五種不好,所以酒量不高卻整天跟酒徒在一起。“飲量不勝蕉葉”即酒量很小的意思。蕉葉即蕉葉杯,酒杯是葉子形,葉子平展,淺淺彎成弧形,略足盞意。蘇軾也多次說過自己酒量很小:“吾兄子明,飲酒三蕉葉。吾少時望見酒盞而醉,今亦能三蕉葉矣。”可見蕉葉杯小,是人們公認的。人們因此以“不勝蕉葉”,形容自己的酒量之小。在現實生活中,李漁並不善於飲酒,他說“予系茗客而非酒人”。但由於飲酒能夠體現出瀟灑曠達的人格色彩,所以不善飲酒的李漁在生活中也常常顯出好酒的姿態。李漁在《中秋看月歌》中寫道:

中秋月色不平鋪,鄰家有月儂家無。

攜酒鄰家借月看,月光又照儂家院。

月來月去非離群,只因天際多浮雲。

一年能得幾今夕,東蒙西翳何紛紛。

浮雲不獨天邊有,人事違心常八九。

明宵明月照誰家,酩酊莫辭今夜酒。

他從月亮的陰晴圓缺想到人間的不平與人生的坎坷,感嘆人生的快樂正如這皎潔的月色一樣罕有難遇而值得備加珍惜,何不趁這明月清風 、天空地淨之時,飲酒作樂,以求凡心頓解, 塵慮齊除。


李漁《閒情偶寄》:飲酒之樂,須備“五貴”“五好”


“不好長夜之歡,而好與明月相隨”,可見“賞月”在李漁的生活中佔有重要的地位。賞月使他發思古之幽情,看淡了人間的世情百態,更覺飲酒之意味無窮。李漁所向往的花前月下飲酒之事是這樣的:“昨與二三同調,聯袂朱門,飛觴綺席, 聆清歌、觀妙舞,固閒中一適也。”李漁將交友與飲酒相提並論,認為一人獨飲無趣,呼朋引類共飲才不負良辰美酒。有《喜友至》詩云:“獨酌易生嘆,……君來破我幽,且慢出詩篇。同去豆棚閒坐,再向花間小 飲,口耳莫教閒。我聽君談鬼,君聽我談天。……酒得友而更美,友得酒而愈樂,無事即神仙。”《飲梨花下》又云:“一樹梨花半輪月, 今日是花明日雪。與君執盞傲東風,風能造愁我造悅。”在梨花樹下飲酒賞月,就算無情風雨使今日一樹繁花成為明日之飛雪,也阻礙不了迷人勝景所帶來的喜悅之情,緣在飲酒之人可以忘卻世事,神與物遊,擁有隨時即景就事皆可行樂的曠達灑脫的心境。

李漁寫自己曾經對一次宴飲的體驗很不好,因為席上“曲不成曲,席不成席,而使佳客一夜無眠,欠伸萬狀,是不得杯酒之娛,反受聲音之厄矣”。飲酒的環境嘈雜而喧鬧,大概飲者不乏粗鄙之人,所以令李漁等人頗感掃興。

李漁《閒情偶寄》:飲酒之樂,須備“五貴”“五好”


宴飲是中國人生活的一個重要場合,人們多把它視為擇朋交友的地方。 它可以移樽就教,彰顯禮儀,還可以折衝樽俎、劍拔弩張。與李漁同時代的文學家蒲松齡對於飲酒也有同樣的看法,他在著名的《酒人賦》中,描繪、諷刺了飲酒無度之人的醜態。他說,飲酒當在“雨宵雪夜,月旦花晨,風定塵短”之時,歌女曼聲吟唱,賓朋慢斟淺酌,忽然清商古曲一奏,席間瞬時寂靜得就像無人一般。這樣,“總陶然而大醉,亦魂清而夢真”。而最為可恨的是席上之人“嘈雜不韻,俚詞並進;坐起歡譁,呶呶成陣”。有些人喝起酒來,嘈嘈雜雜,粗話連篇;忽站忽坐,高聲喧鬧,呶呶不休,勢同爭戰。勸酒的涓滴都要計較,似乎不喝就要拔刀相向;喝酒的伸著脖子皺著眉,如同端著一杯毒藥;…像這樣情況的人,根本就不如不飲。還有的人酒喝得離咽喉不到一寸,嘮嘮叨叨還在譏諷主人吝嗇;坐在那裡不說不走,喝又實在喝不下去…還有更惡劣的,有的人喝了酒就像喝了瘋藥,喘氣變粗,眼睛暴突,鬍鬚豎起,舞動著兩臂,跳躍著雙足。“塵濛濛兮滿面,哇浪浪兮沾裾”,滿臉全是汗漬汙垢,衣襟上沾滿嘔吐出來的食物…對待這些無可救藥的“酒兇”,應該像殺豬一樣捆上他的手腳,用棍棒狠狠捶他一百多棍,他才會一下子就會醒悟。表達了對這類慣於使酒罵座、借酒使性之人借酒發瘋、放肆無禮的極端厭惡之情。這類“酒兇”的人際關係一般都比較惡劣,親戚朋黨皆避之唯恐不及。和這樣的人喝酒能有什麼快樂?所以,喝酒要選擇舉止高雅的飲伴,選擇“飲候無論短長,貴在能止”的朋友。

李漁《閒情偶寄》:飲酒之樂,須備“五貴”“五好”


李漁說,我自己最近又增加了一種癖好、一種癖惡:癖好就是愛聽音樂,經常聽到忘記回家;而癖惡是討厭聽曲席上客人多話,擾亂樂曲美好的聲音。

“飲酒之樂,備於五貴、五好之中,此皆為宴集賓朋而設。”

可見,酒易得,而飲酒的樂趣、雅趣卻十分難得,需要這“五貴”、“五好”方能實現。也就是說,獲得生活的快樂,並不能簡單地藉助於物質,它來自對生活的熱愛。因為熱愛,則無事不樂,無時不樂,無境不樂。這一點是最值得現代人借鑑並反思自身的地方。

李漁認為,養生最重要的就是有樂觀的心態,因此,在《閒情偶寄》的“頤養部”裡,他將“行樂”列為第一。林語堂讚賞李漁的《閒情偶寄》:“ 專門研究生活樂趣, 尋求樂趣的方法,是中國人生活藝術的袖珍指南” 。李漁被後人稱為 “日常生活美學大師”,因為他的全部學說, 無不關乎美化日常生活, 正是對日常生活的美學追求, 讓人的庸常生活藝術起來。就飲酒之樂的“五貴”“五好”來看,不僅是李漁的文人情趣的體現,更是對生命意義的領悟與生活價值的發現,其美學見解獨具隻眼, 可鑑可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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