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最討厭春天


我曾經,最討厭春天

作為一個生於80年代的河北壩上人,“春天”,只是一個月份牌上的概念。

在我兒時的印象裡,家鄉只有夏天和冬天。二月份立春,屋外天寒地凍,厚實的大棉鞋踩在路上,一步步就像在鐵板上釘釘子;三月份屋子裡面依然生著火爐,哪怕爐火有一絲不旺,就會讓整個房間都陷入陰寒;而三月末到四月末,冷了一冬天的空氣終於有了些許暖意,人們還沒來得及透口氣,就被漫天的黃沙攪亂了剛要萌發的心情,出門一趟,回家首要做的便是漱口、洗臉、掏耳朵、抖頭髮,滿臉盤的黃沙似乎在向人們炫耀:看,這裡的春天就是這麼肆無忌憚。

寒冷倒是不怕,畢竟已經習慣,只需穿的厚些,怎麼也能抵擋一陣。黃沙實在討厭,怎樣也習慣不了,那一粒粒的細沙無處不在,讓人防不勝防,它們鑽進衣服裡,黏在皮膚上,讓人無可奈何的刺撓。

可能人都是這樣,我們不怕直面的寒冷,最怕的反而是細小的齷齪,那種自己無法掌控、無法擺脫的小齷齪,讓人周身的不舒服。

於是,我討厭起了春天,確切的說,是討厭黃沙漫天的春天。


我曾經,最討厭春天

春天討厭歸討厭,生活還需繼續,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唯有老家種田的親戚們,還在等待著土地解凍。農民們是閒不下來的,哪怕是老天爺贈送的清閒,也會被他們看做是人生的浪費,不敢輕易接受。大伯便是其中一員。

在我的記憶中,每年一到三月份,老家的大伯會到城裡找活。這個活,就是換大米。

換大米是真的換大米。大伯用自己田地裡出產的莜麵,來和城裡人換些大米,不是為了賺錢,只是為了不用花錢就能調劑一下口味。在農村人看來,用只要出力氣就能種出的莜麵,來換成需要花錢才能購買到的大米,是極其划算的,力氣這東西在農民眼裡,不值錢。

大伯用來換大米的莜麵,是頭年打下的新糧,而從城裡人這裡換回去的大米,往往是舊米,一些米里面,甚至已經生出了小蟲。對於這些,大伯是不介意的,農民自有農民的智慧。一斤新米可以換二斤莜麵,而一斤陳米,只能換一斤莜麵。

城裡人換莜麵,為的是吃個新鮮,至於能換一斤還是兩斤,是無所謂的。當然,也會有些計較的城裡人和大伯商量,可不可以多給上一些。大伯也不吝嗇,一斤換一斤,末了再給饒上一兩大碗。城裡人一看大伯實在,也有點不好意思,多數人會說上一句:“他大爺,下次有了好米,我還和你換。”大伯樂呵呵的答應著:“行嘞,下次找你啊。”

大家都心知肚明,根本不會有下次。換大米不是大伯的主業,他也無暇記住那麼多陌生的面孔。彼此的相讓,不過是互相圖個心安。換大米的城裡人和鄉下人,誰也不富裕,可窮人,也需要個臉面。

大伯換大米的期間,是住在我家的。每天,母親會炒上兩個小菜,一般是醋熘白菜和家常豆腐,再切上一盤子滷好的下水,讓大伯和父親先喝上一口小酒。而母親和我,則在一旁幫大伯篩米。

米里面有太多的沙子了。這倒不是城裡人狡猾摻進去的,而是壩上春天沙塵的饋贈,大米和換大米的人,只能接受。

篩沙子是個重複的活計。沒什麼技術含量,只需要耐心。母親是不缺乏耐心的,年幼的我,最討厭重複。一遍遍的把大米從口袋中倒到篩子上,一遍遍的搖晃著篩子,最後再一遍遍的把篩好的大米裝進新的袋子中。別說動手,看著就厭煩。

即便是再厭煩,我也不會怪到大伯頭上。大伯從村裡來家,會帶上好多我愛吃的粉條,一大塊年前宰殺的豬肉,有時候還會有羊肉。而且,每天他換大米回來,也總會變戲法的從兜裡掏出一把凍海棠果或者幾塊麻糖塞給我,讓貪吃的我每年一到春天就天天盤算著大伯什麼時候來,眼裡、心裡都是期盼。

既然可愛的大伯不能怪罪,那就只能怪春天了。這個討厭的春天,把沙子摻和進了大伯的大米中,也把篩沙子的麻煩帶給了我們。

到了四月,大伯就得回鄉下準備種地了。他離開的時候,小三輪車裡已經塞滿了物品。除了換來的大米,還有父母買來的大米、菸酒以及各種日常所需的調味品。那時的我很納悶:為什麼明明父親每年都要給大伯大米,他還是自己要來換?父親告訴我,這大米不一樣。

大伯回村的時候,定要挑個晴天。一路上顛簸著騎到村口,然後下車慢悠悠的走著。在村口曬太陽的人們,就會問他:“這是從城裡換大米回來了?咋買了這麼多東西?”大伯一邊給大家散煙一邊說:“啥買的啊,都是我兄弟給的。不要不要的,一個勁的往車上裝。”村子裡的人一陣感慨,都在羨慕大伯有個在城裡面工作的兄弟。哪怕這個兄弟只是普通的上班族,也會被村裡人看做是有本事的人。

我討厭的春天,在大伯眼裡,是值得驕傲的季節,是溫暖的季節。


我曾經,最討厭春天

曾經的春天,已經留在了記憶裡。如今被草原覆蓋的壩上,再也揚不起黃沙,氣候也逐漸變得溫暖。壩上的春天,終於有了春天的樣子,雖然還是沒有如江南般青山吐翠,鳥語花香,可也有了北歸的候鳥,早解凍的農田。

我也過了隨便討厭一個季節的年紀,在歲月的磨礪中明白了:我們沒有資格去討厭任何的事,任何的人。因為我們本身,也可能被討厭著。

前年的春天,大伯在家鄉去世。彼時的農村,早已到處斷壁殘垣。年輕人都走出了家門,去那些四季分明的地方亦或是感覺不出春暖秋涼的城市中,又豎起了另一個家門。大米成了普通的食物,反而莜麵變得稀缺。現在,一斤莜麵可以買兩斤大米,如若是那種沒脫皮的黑莜麵,更是精貴,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可惜的是,當年迎著黃沙去城裡換大米的人們,蒼老顫抖的雙手再也耕不了田。即便如此,他們也從未想著離開,倔強的讓人敬佩。

也許,在如大伯一樣的老人心中,只有家鄉,才能聞到春天,只有故土,才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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