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衚衕裡的江湖》:北鑼鼓巷裡的仇先生,風姿倜儻

在鼓樓東的交道口大街上,北有北鑼鼓巷,南有南鑼鼓巷。

“本市交道口北鑼鼓巷六十三號仇煥香先生啟”,因為寫信,這地址記得很清。我也登過門,進鑼鼓巷南口不遠,路東一小門,門前有幾級臺階。進門是一狹長小院,仇先生就在一排北房裡見我,是不是還有後院我沒注意。

《胡同里的江湖》:北锣鼓巷里的仇先生,风姿倜傥

看門牌已不是“北鑼鼓巷六十三號”,而是七十二號;看臺階我認出這是仇先生家的舊時門牆。

仇先生家在順義,有房子有地。所以他能上北京大學,直到畢業,到匯文中學教書。一九四五年秋我進匯文念初一,教室在西樓北頭的半地下室裡,聽他揮灑自如地講國文課。他不是照本宣科一板一眼地講什麼“段落大意”,而是從課文放射開去,講社會,講歷史,講作者,使我們豁然開朗,大開眼界,也懂得了領略文學描寫的細微妙處。自然有不少在當時或今天教學中都會認為出格之處,比方講魯迅的《雪》中說南方的雪“如處子的皮膚”,他就以“豆腐腦”和“老豆腐”分別比擬南方和北方的女性;又從中國古典審美推崇“櫻桃小口”說到好萊塢欣賞大嘴的女明星……仇先生把我們當作他的同輩似的。有時還說起一些跟課文無關的話題,無論關於時事,關於個人,都讓我們格外感到他對學生平等相待,不擺出一本正經的架子。循規蹈矩的課堂秩序中來的孩子,欣喜於他的親切,可以親近,不像一開始見他戴著墨鏡,看不到眼神,神秘莫測,心存幾分畏懼;他看出大家的疑慮,主動說明有隻眼睛怕光,所以戴眼鏡,就使得師生距離拉近了。

但第一次作文卷子發下來,卻給我一個下馬威。仇先生在後面以極俊逸的書法批道:“……非率爾操觚者可比,是從何處抄來?”

下課時我走上講臺,對他解釋,我就是自己寫的,沒有抄襲。他沒說什麼,心裡總是不信吧。第二次作文,他大概留意我當堂作業,相信我自出機杼。由此我們成了忘年之交。

一九四五年,我十二三歲,他二十七八歲,加起來一共四十歲,九十年代我到西郊雙榆樹南里訪他,我們兩人的年齡相加就是一百四十歲了。

一九四六年初寒假前,仇先生拿給我一本油印的毛澤東《論聯合政府》。而寒假後他離開了匯文中學。這樣,為了還書,我到他家去,師母王書珍在市立二中教國文,也是仇先生的北大同學。我住東南城,他住北城,相距較遠,一兩年間也常寫信給他,他見信必復。我一度學他的字體,但總也學不像。

一九四九年初,北平守軍傅作義部接受和平改編,城頭易幟。有一天仇先生忽然遠路迢迢騎車到我家,他說猜我準備“參加革命”了,我說正是,早就不想再留在學校讀書,有些同學已經到基層工作,分到區委和派出所;組織上號召我們投考華大、革大,準備隨軍南下解放全中國。仇先生一反平時對我都是鼓勵的口氣,說,我看你還是繼續上學的好。你不是立志學文學嗎,那還是要多讀書,打好基礎。又說,除了毛澤東、周恩來,黨內還有一個理論家劉少奇,最近寫了《國際主義與民族主義》批判鐵托。參加到裡面去,文學的事業就做不成了。我答應再想一想,他大概看出他的意見我沒聽進去,又匆匆騎車走了。

我在關鍵時刻,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上,沒有聽他的話。但許多年後回顧,即使一時聽了他的話,我也不大可能像他設想的那樣踏實讀書,做成“文學的事業”。形勢比人強,何況我的性格絕不是特立獨行,能夠卓然而立的。

仇先生去世後,我去看望師母。她拿出一個雙安商場手提袋,裡面裝著兩瓶酒,說:“他臨去醫院以前,還囑咐說,這兩瓶酒給你留著。他不能喝了,知道你還能喝一點。”我道謝接過來。

想找些話安慰一下老人,說起當年我到北鑼鼓巷,還吃過您包的雞蛋韭菜餡餃子呢。師母說:是嗎?她已經忘記了。

我還記得,半個多世紀前仇先生風姿倜儻,音容宛在。歷覽滄桑後,願您安息。(摘自邵燕祥《衚衕裡的江湖》一書)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