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江:畫禪詩癖足優遊!

美術會客廳(MSHKT)今天

一六一〇年,漸江出生在安徽南部的歙縣─當時的安徽在經濟上極為發達,雖然也經過了明清易祚的戰亂。漸江俗姓江,名韜,字六奇。他早年曾經師從於汪無涯讀“五經”,習舉子業,做過明朝的諸生。三十四歲那年,李自成帶領他的起義軍殺入京城,崇禎帝朱由檢自縊,明朝滅亡了。隨後,清兵入關,佔領了京城之後又揮師南下。順治二年(一六四五),清兵進攻徽州,城陷,他的家鄉就在清軍的鐵蹄下巢傾卵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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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梅花圖 52.8cm×78cm 1657

上海市文物商店藏


一六四五年,在歙縣抗清的金聲、江天一被抓,送往南京後遇害。另外一位參加抗清武裝的汪沐日(一六〇五——一六七九),則與同鄉吳霖、王玄度、汪蛟等人一同逃到了福建,投奔在南明隆武政權之下。次年八月,隆武政權覆滅之後,復明的希望到此徹底宣告破滅。汪沐日皈依於古航道舟門下,出家為僧,法號弘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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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天都峰圖 99.9cm×307.7cm 1660

南京博物院藏


在歙縣失陷之後,江韜(漸江)與友人程守哭別於相公潭上,然後跟隨殘存的部隊到福建投奔唐王朱聿鍵,繼續他的抗清復明運動。康熙《歙縣誌》中的《弘仁小傳》記:“師汪無涯,受五經,乙酉年,自負累累卷軸,偕其師入閩。”擅長考評畫家史料的汪世清曾經在一篇名為《弘濟與弘仁》的文章中問道:“汪無涯是誰?”一向以嚴謹著稱的汪世清,此時也不能不大膽猜測:“汪無涯就是汪沐日……他們都同於乙酉冬入閩,或即結伴而行。後來,他們同依古航為僧,不僅其志相同,其遭遇相同,而且有可能一人就為另一人的引進。”雖然並無史料進一步證明此推論的“準確性”,然而卻是理解漸江的一個重要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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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幽亭秀木圖 50.4cm×68cm 1661

故宮博物院藏


古航道舟(一五八五——一六五五)原姓鄭,福建泉州人。能文章,有時譽,事母至孝,母亡後出家,是博山無異元來(一五七五——一六三〇)的法嗣,先後主持浦城、建陽、江西等地的幾大寺院,所以在晚明,

他在福建、江西一帶的聲名極盛,但在收徒方面,卻“如鐵壁千尋,絕無肯諾”,因而漸江能夠拜在他的門下,實在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從法嗣的角度說,漸江屬禪宗青原下第三十七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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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曉江風便圖之一 256.5cm×28.5cm 1661

安徽省博物館藏


附帶一提的是,“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五燈會元》第十七卷),就是青原惟信的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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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桐阜圖 91cm×27cm 1662 上海博物館藏


應該與汪沐日同時,漸江在福建皈依古航禪師,出家為僧,這一年,他三十八歲。出家後,他法名弘仁,號漸江學人、漸江僧;又號無智、梅花古衲。出家後的他在福建住了多年,除了習禪,也雲遊各地。

以下是他大致的行蹤:

四十二歲,在南京。四十三至四十六歲,在蕪湖。四十七歲,返歙,遊黃山。四十八歲,復遊南京。四十九歲,在南京,住惠應寺。五十歲,回歙,並在黃山雲谷寺掛單。五十一歲,住在歙縣五明寺,在休寧建初寺掛單,又回五明寺,往廬山,阻於雪,留鄱陽。五十四歲,渡鄱陽湖,遊廬山,返歙,居五明寺。未數月,尋昔日遊廬山時所脫下的殘破草鞋,彷彿又要遠行的樣子,卻在大呼佛號之後示寂,死時,僅得五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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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疏泉洗硯圖 69.7cm×19.7cm 1663

上海博物館藏



以“甲申之變”為標誌,明代的知識分子們經歷了一場大變故。在這場變故中,有的在英勇地抵抗,有的自殺殉國;更多的人則是隱退山林,或在佛寺中安身─漸江走的便是後一條路。

在我看來,漸江同時具備兩種身份:一是僧人,一是“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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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臨水雙松圖 24.3cm×20.7cm 上海博物館藏


在中國文學藝術史上,“遺民”大概是最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遺民”身上所特有的一種“氣節”,也非尋常文藝學所能理解。

何謂“遺民”?歸莊在《歷代遺民錄序》中說:

“凡懷道抱德不用於世者,皆謂之逸民;而遺民則惟在廢興之際,以為此前朝之所遺也……故遺民之稱,視其一時之去就,而不繫乎終身之顯晦,所以與孔子之表逸民、皇甫謐之傳高士,微有不同者。”(《歸莊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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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黃山圖 47.6cm×145cm 1661

江西省博物館藏


身處變革之際的歸莊所言甚確,“遺民”不同於“逸民”和“高士”,雖然他們有重疊之處,但“遺民”卻是在國家政權發生變動之際,不服務於新朝。


生於一六一〇年的漸江,早年生活正值晚明最為黑暗與動盪的歲月,雖然他並未做過明朝的官吏,但是在一六四四年清軍入關,接受過儒家經典教育的讀書人如何面對異族統治,卻成為考驗士人的一道人生難題,也是每個人必須交出的一份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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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山水冊頁之一 22.6cm×30cm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士人所面對的,無非兩種選擇:合作與不合作─要麼承受變節投敵的恥辱,成為新朝的官吏或順民;要麼選擇成為“遺民”,即:雖然仍舊生活在新朝之中,但是卻拒絕變革原來的身份與態度以維持對前朝的忠誠。王夫之在《讀通鑑論》卷十八辨“徵士”之名實時,就注意到了“遺民”─不妨暫以“遺民”這一名稱代指包括“逸”在內的人的複雜性:


“被徵不屈,名為徵士,名均也,而實有辨。守君臣之義,遠篡逆之黨,非無當世之心,而潔己以自靖者,管寧、陶潛是也;矯厲亢爽,恥為物下,道非可隱,而自旌其志,嚴光、周黨是也;閒適自安,蕭清自喜,知不足以經世,而怡然委順,林逋、魏野是也。處有餘之地,可以優遊,全身保名而得其所便,則韋、种放是也。考其行,論其世,察其志,辨其方,則其高下可得而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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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山水冊頁之二


在辨析名、實的同時,王夫之還順便給“徵士”即後來的“遺民”分了類,這大概也給我們研究“遺民”的性格,提供了一個最佳的參考視角。

而像王夫之這樣明清之際的“遺民”的主動選擇與承擔,除了是其存在方式的一種選擇之外,更意味深長地承擔了士的另外一種職責:他們繼承了中國的“士”的傳統,並將自身置身這種傳統之中,並身體力行地實踐著它的活力,雖然這是他們終生無法擺脫的困境和痛苦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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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披雲峰圖 53.1cm×131cm 瀋陽故宮博物院藏


一般而言,比其那些死難的“義士”,“遺民”更注重於文化的傳承與創造,人存則文化存,人亡則文化亡,為“遺民”提供了存在下去的堅固信念。

對於明“遺民”而言,宋末的鄭思肖及其所遺留著作《心史》,有特別的意義。

《心史》一書的發現,在崇禎十一年十一月八日,承天寺僧達始在疏浚枯井時,發現了一個鏽跡斑斑的鐵函。打開之後,發現是南宋鄭思肖的《心史》,外書“大宋鐵函經”五字,內書“大宋孤臣鄭思肖百拜封”十字,裡面共包括他在南宋末年創作的《鹹淳集》《大義集》《中興集》《久久書》《雜文》《大義略敘》等作品。從藏在井中到發現為止,計三百五十六年。達始將此書交給文從簡,陸嘉穎將此書抄寫後,開始流傳。崇禎十三年,應天巡撫張國維將它刊刻出來,同年,新安汪駿聲將它重刻行世,在唐王隆武二年,福建又將鄭所南、謝皋羽二先生的《鐵函心史》和《晞髮集》合刻在一起,因而此書在明末清初的“遺民”中間,廣為流傳。漸江自己有一首詩說:

“道人愛讀所南詩,長夏閒消一局棋。桐影竹風山澗淺,時時倚仗看鬚眉!”

“此心不死,即天地常存。”例如屈大均就說:“心存則天下存。”(《翁山文鈔》卷二《二史草堂記》),因而“心史”的典故,在漸江的詩中出現,就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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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黃海松石圖 81cm×198.7cm 上海博物館藏


有藝術史學者指出,在畫壇上,選擇前者的畫家,往往依附在正統畫派之下;而選擇後者,大抵屬於獨創主義之流。

但是如果僅僅將“遺民”理解為對前朝皇帝的忠誠,顯然是一種狹隘的理解。在我看來,與其說是對前朝的忠誠,不如說是對文化尤其是對正統文化的忠誠,因而呈現為一種文化人格的擔當。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可以用無數的事例說明,這些人在政治立場上的妥協或反抗,可以相對地說明他們在文學或藝術上的審美取向:文學家或藝術家,是根據自己的生命定位,完成自己的文藝風格的。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在明末清初的風格上獨創主義者藝術家那裡,不是削髮為僧,就是半隱半逸之士,即使像石濤這樣曾經熱衷於為新朝服務的僧人,最後仍然回到他充滿辛酸的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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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山水梅花圖冊頁之一 14cm×22cm 1658

安徽省博物館藏


正因為這樣的選擇是一個時代的,是一個群體的,因而他們也會形成某畫派或某群體,一些具有“共性”的主題和風格乃是他們在特定歷史時期的生命意識的表達,而這種生命意識,與平常沒有發生朝代政權更迭時期的個人主義者,也拉開了距離。


例如,藏於故宮博物館的《為旦先作山水軸》,作於一六六一年。在畫的右上方,有署名“廣乘樵”題的一首七絕。據汪世清考證,“廣乘樵”就是一六六〇年陪漸江遊黃山的王煒(一六二六——一七〇一?),是歙縣俞岸人。很有學問,工於詩,被時人稱為高士。受畫的主人“旦先”,名為呂應昉,是歙縣呂村人。父親呂時春(一五九九——一六四五)與金正(一五八八——一六四五)為同學,與江天一(一六〇二——一六四五)為友,當金正與江天一死難時,呂時春也“憤懣不食”而卒。王煒有一篇名為《呂先生傳》的文章,就是記載他的事蹟的。呂旦先為呂時春第五子,呂氏有業在江西鄱陽,呂氏即帶了兩個兒子攜家居其地。漸江從歙縣西上將遊廬山,阻於雪不得入山,就與王煒會面,並在呂家“且讀齋”作畫度歲。今藏廣州美術館的漸江《始信峰圖》,款題“癸卯春,弘仁為旦先居士作於鄱陽之且讀齋。”上面亦有王煒的題詩,這不僅是鄉誼或單純的贊助性質,而且是“遺民”之間的惺惺相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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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林泉春暮圖 41.4cm×89.4cm 上海博物館藏


漸江的朋友許楚說過一段話,我相信這是對漸江最為透徹的瞭解了:“獨念師道根洪沃,超割塵涅,撫身立命,慨夫婚宦不可以潔身,故寓形於浮屠;浮屠既無足與偶處,故縱遊於名山;名山每閒於耗日,故託歡於翰墨。”

“國變”斷了漸江的婚、宦之途,他遁入空門;但在這裡他也找不到他的知音,所以他縱遊於名山大川;在名山大川那裡,為了不虛度歲月,他拈起畫筆,從中尋找真實的快樂。

他超脫於世俗的煩擾之外,遁入於大自然之中,嚮往於“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嚮往於“雲山蒼蒼,煙水茫茫”,嚮往於“踏雪入山,尋梅出屋”。他既不像八大山人那樣苦心地經營寺院,更不像石濤那樣自稱“臣僧”,而是掛瓢曳杖、芒鞋羈旅,或長日靜坐空潭,或月夜孤嘯危岫……這一切構成了他清白高尚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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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黃山冊頁之一


漸江的一生是高潔的。這一生,就像他自己在《畫偈》中所描寫的,一輩子都有如晚秋的遠樹孤亭,落日薄山,歸鳥已盡,而一溪寒月,卻默默地照著漁夫的小舟。

他超世,但是並不忘世。

這便是他,漸江的心境。

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他又回到歙縣,住在太平興國寺以及五明寺的澄觀軒,一直到一六六三年死於那裡。在這期間,程邃曾勸他還俗,但是被他堅決地拒絕了。他死前,曾留遺囑,令於其塔前多種梅花,曰:

“清香萬斛,濯魄冰壺,何必返魂香也。他生異世,庶不蒸芝湧醴以媚人諂口,其此哉!”

梅花的高潔,自然是漸江一生的最好象徵。

在漸江死後,他的朋友們收集了他的遺作,共得七十五首詩作加以印行,名之曰《畫偈》。後來黃賓虹又收了三十三首,名之為《偈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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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山水圖 34cm×58.4cm 天津藝術博物館藏


漸江的詩,清麗淡遠,一如他的畫風。湯燕生在跋他的《江山無盡圖》卷時說他的詩與皎然、孟東野相似─這是一種匯合了禪趣之清空與個人閱歷之孤迥情境的詩風。為廣其傳,我引一些在下: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再頌斯言,作漢洞猜。”“陽春之暮,花光斷續。翠微中人,鬚眉皆綠。”“連朝清恙,示近楞嚴。我愛伊人,枯毫忽拈。”“才出蘆花來,溪光果如鏡。一絲未忍投,忽作滄浪詠。”“林前落木多,風過如人掃。偶攜幾枝歸,堪用供茶灶。”“先世久栽松,今晨初剪韭。應門知有人,不外菸霞友。”“南北東西一故吾,山中歸去結跏趺。欠伸忽見枯林動,又記倪迂舊日圖。”“敢言天地是吾師,萬壑千巖獨杖藜。夢想富山居士好,並無一段入藩籬。”“雲林逸興自高孤,古木虛堂面太湖。曠覽不容塵土隔,一痕山影淡如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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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山水圖 45.3cm×84.3cm 上海博物館藏


以下則是收在黃賓虹輯的《偈外詩》中的幾首:

“偶將筆墨落人間,綺麗亭臺亂後刪。花草吳宮皆不問,獨餘殘沈寫鐘山。”“畫禪詩癖足優遊,老樹孤亭正晚秋。吟到夕陽歸鳥盡,一溪寒月照漁舟。”“疏樹寒山淡遠姿,明知自不合時宜。迂翁筆墨予家寶,歲歲焚香供作師。坐破苔衣第幾重,夢中三十六芙蓉。傾來墨沈堪持贈,恍惚難名是某峰。”

詩風的空靈並非全是由字句的雕琢而來的,而是在文字間自然流露出來的風格與韻致─這一方面來自於他高潔的品性,另一方面也是他自己真實生活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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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松壑清泉圖 60cm×135cm 廣東省博物館藏


詩中屢次提到“倪迂”,即元末的畫家倪瓚。

漸江的畫風,主要就是建立在他的基礎之上。換言之,無論是在風格上,還是在他的言論中,他都明顯地受到倪瓚的影響──這種影響是那麼純粹而自始至終!我們看:“迂翁筆墨予家寶,歲歲焚香供作師”“雲林逸興自高孤”“老幹有秋,平崗不斷。誦讀之餘,我思元瓚”,以及“傳說雲林子,恐不盡疏淺。於此悟文心,簡繁求一善”─他正是在倪雲林這裡,悟到了繪畫三昧。


惲南田在論倪瓚的畫時曾說:“筆墨簡潔處,用意最微,運其神氣於人所不見之地,尤為慘淡。此惟懸解者能得之”“迂老幽淡之筆,餘研思之久,而猶未得也”─這些潛伏在倪瓚繪畫中的微妙消息,卻都在漸江的筆下流露出來,真是匪夷所思!而當時的人們,不正是將他的畫與倪雲林的畫相匹配,“以有無定雅俗”嗎?

他雖然在簡淨上是受倪瓚影響的,但是在構圖方面,卻加入了自己非凡的創造!換言之,倪瓚對他的影響是在骨子裡的,在形跡上,仍然是漸江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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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山水圖 51.9cm×47.7cm 上海博物館藏


高居翰在《中國繪畫史》中曾形容說,漸江的畫在最後,“便像一紙用細鐵絲和玻璃建成的結構,纖弱而不具實質。然而它透逸出寂靜的氣氛,像是從稀薄的明亮的空氣中看過去的一座敏感的抽象山景”。儘管,在他的畫面上,擁有一些明顯的“裝飾意味”,但是,在畫面的最後,我們還是可以看出這是一種來自於觀察自然之後的“抽象”─正像高居翰所指出的,這也是一種迴歸自然。正如前面我曾經提到的青原惟信的名言:“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

石濤在《跋〈曉江風便圖〉》中讚許漸江筆下的黃山──儘管石濤的黃山也畫得好─“公遊黃山最久,故得黃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黃山本色,豐骨泠然生活”。湯燕生題漸江《古槎短荻圖》軸說:“運筆全標靈異蹤,危坡落紙矯游龍。其期出世師先遁,對此殘縑念昔容。老屋枯株,池環石抱。點染淡遠,大似高房山命筆也。”又跋《尋山圖》說:“觀漸江畫,如行高巖邃谷中,渚轉溪回,遂與人世隔,真妙作也。”藝術的形式是一種精神的現象,而精神的現象又呈現為微妙的藝術形式;既把人格從不可思議的神秘中呼喚出來,也從不可思議的神秘中煥發出人格的光明到藝術形式中去。因此,在面對漸江這樣的“禪畫”時,人們看到的都是奇蹟,或者除了奇蹟,就是不可言說的秘密,一點一畫、一波一折,都會因為它們是因籠罩在人格的燦爛光輝下而顯得神奇不可方物。高瞻泰跋雪莊《黃山圖》時順便就提到漸江說:

“其性情與山水為一,其筆墨與天功俱化……好事者倘因雪公之圖傳,而並使梅花老衲之圖亦傳,則黃山兩僧,又不在貫休、巨然之上哉?”

汪濟淳跋《漸江臥龍松圖》:“漸公畫臥龍松,於黃山臥龍松絕不相似。然筆法高嚴,正妙在不似。蓋黃山奇奇怪怪,即有一鬆一石,有不容強似者。必欲求如小兒團泥作戲具,但可發噱耳。天下事以離得合者何限,未可為不虛心人道也。”

“妙在不似”並非是真的“不似”,而是與客觀的物象大踏步地拉開了距離,並把它移植到能忽然一閃間就全露出真面目的神秘氛圍中去,這一切,都在一種不可窮盡的狀態中瞬間完成。

在一幅名為《墨筆山水》卷的卷首,漸江這樣題道:“辛丑十一月度臘豐溪之仁義禪院,落落寡營,頗自閒適。日曳杖橋頭,看對岸山色,意有所會,歸院硯冰始融,率爾潦草。漸江弘仁。”他的繪畫,是對自然的參悟,“意有所會”。體現一種來自於閒寂中的回味。

黃賓虹《古畫微》中拈出了漸江的“靜悟”對他的畫所起的作用:“畫法初師宋人,為僧後,嘗居黃山齊雲,山水師雲林。王阮亭謂新安畫家多宗倪黃,以漸江開其先路。畫多層巒陟壑,偉峻沉厚,非若世之疏林枯樹,自謂高士者比。以北宋豐骨,蔚元人氣韻,清逸蕭散,在方方壺、唐子華之間……論者言其詩畫俱得清靈之氣,系從靜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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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子久筆意圖 231.7cm×26.7cm 上海博物館藏


這也許就是為倪雲林的繪畫所不具備的素質了。

所以,在禪宗的“不立文字”之外,他以畫名世。他的畫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那個時代的偉大代表,即代表了他的畫是他的心靈在與造化交相作用以後的一種“意象”。而其中起主要決定因素的,是前者,即畫家的心靈。

漸江給我們的印象正是:超脫於傳統,而執著於造化;超脫於物,而執著於心;超脫於顏色,而執著於風骨;超脫於繁縟,而執著於簡淡;超脫於雄渾,而執著於清奇;超脫於豪情,而執著於冷靜……

這便是源於漸江的人品而來的畫品─正構成了他簡潔畫風的基礎。

與髡殘的那種蒼古深密畫風、與八大山人的高古奇崛,以及與石濤的激情奔放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在四高僧之中,漸江最為自始至終地堅持著自己孤迥、冷逸的畫風。甚至,充滿了理性的控制:沒有大片的墨、沒有那種粗拙而跳動的線、沒有過多的皴染和反覆的勾勒,而是在折鐵彎金似的線條中,蘊含著無限的蓬鬆虛靈:純淨、高潔、曠迥、清雅、枯淡、瘦峭、深邃、冷僻……這一切,在中國藝術美學之中,實際上都是最高藝術品位的標誌。

漸江曾面對黃山寫《黃山圖》六十幅,每一幅注一地名,皆黃山之勝境。

黃山的風光孕育了漸江,而漸江則從中找到了與自己相對應的圖像與符號,併為倪瓚這一畫風注入了新的活力。漸江的畫面非常之美,然而這種美卻不只是形式,更多是他的心性之美。這也是他為什麼總要留出那麼多的“餘白”,以超出視覺藝術上對造型的探尋,而引導我們去探究他的作品的內在意志方面。蕭雲從《題弘仁黃山圖》冊說:

“予恆謂天下至奇之山,須以至靈之筆寫之。乃師歸故里,結茅蓮花峰下,煙雲變幻,寢食於茲,胸懷浩樂。因取山中諸名勝,製為小冊,層巒怪石、老樹虯松、流水澄潭、丹巖巨壑,靡一不備。天都異境,不必身歷其間,已宛然在目矣,誠畫中之三昧哉!餘老畫師也,繪事不讓前哲,及睹斯圖,令我斂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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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漸江 山水圖之一 25.3cm×25.2cm 上海博物館藏


我曾在別處指出,中國美學的審美價值以及審美的判斷,更多的是包含著對畫家的生命意義的評價─他們拿許多寓意或象徵的符號來為畫面尋找意義。


漸江的繪畫,在他生前就已得到了人們普遍的讚賞。程邃說:“吾鄉畫學正脈,以文心開闢,漸江稱獨步。”看似遵照倪雲林畫風而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漸江,實際上卻是非常富有創造力的一位工開宗立派之大師!這從他開創了“新安畫派”就可以看出,試想,有哪一位專門抱殘守缺者能做開宗立派的大師呢?

他與汪之瑞、孫逸、查士標合稱為“新安四大家”或“海陽四大家”;同時,他又與八大山人、石濤、髡殘一起,被後人稱為“清初四大畫僧”─而漸江皆居其首。

鄭旻曾經說:“公大節,世未有知者!”

的確,我們對漸江知道得多嗎?

王泰徵在《漸江和尚傳》的最後說:“予故不能深知師,後之君子,感時論世,愾乎常懷米家之書畫船耶?竺氏之五宗錄耶?皇甫士安之《高士傳》耶?謂師皆分身入流焉,而師皆不在焉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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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會客廳(MSHKT)202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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