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鼠疫與新冠


此刻,我們在歷史中書寫歷史。

這幾代人,有著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幸福時光。二戰結束70多年來,人類沒有發生過嚴重災難,相反,科技推動著全人類大步向前。與二戰結束時相比,如今抽水馬桶遍佈世界許多國家,移動互聯網覆蓋地球大部分角落,物質比以往任何時代都豐富,人類登上過月球,如今又在瞄向火星甚至更深處的宇宙,研究清楚了DNA的分子結構,種種進步推動著人類壽命大幅度延長。二戰結束時,中國有4億人,平均壽命35歲;如今中國有14億人,平均壽命70多歲。我們隔海相望的鄰居日本,人均壽命已經到了80多歲,成為世界各國追趕的對象。我們的香港,人均壽命比日本還高,世界第一。

我們對災難沒有真正的心理準備。甚至當災難來臨時,還會有僥倖心理。此時武漢人再看春節前一條流行的微博,可能覺得像夢一場——

世界覺得中國是“疫區”,中國覺得武漢是“疫區”,武漢覺得漢口是“疫區”,但是漢口人都正在開心的辦年貨,趕吃年飯,開心的不想搭理你們!轉個段子樂一樂,漢口都不緊張,你們緊張個啥?!”

無需過度指責武漢人,當疫情走向全世界,人們發現在僥倖這個維度上早已天下大同。在歐美國家,人們一度堅決奔向馬拉松、音樂節和不同的聚會,不戴口罩,不保持社交距離,不居家。意大利一位市長氣得錄視頻開罵市民:“天天出去遛狗,你的狗有前列腺炎嗎?”

人類是這樣的動物,即便擁有這個星球上最高的智慧,也有與之匹配的愚蠢。動物不會在危險來臨時裝作一切都沒發生,而是四散逃跑。從某種意義上說,智慧是愚蠢的另一面,思考是智慧生物的麻醉劑。缺陷從我等直立為人開始,只是一點點修復,卻永無止境。

低等生物病毒,一次次印證了這一點。



在《病毒來襲》裡,擁有豐富一線經驗的內森·沃爾夫博士,寫了這麼一個邏輯線,我大致簡化一下。

人類跟黑猩猩等同胞在森林中分道揚鑣後,走向了大草原。此後,因為生物多樣性等原因,人類面對的微生物數量大幅下降,還經歷過人口數量銳減,進一步減少了人類攜帶的微生物數量。再後來,人學會了生火煮飯,減少了從食物中獲得的微生物。再後來,人學會了馴養動物、種植作物,基本告別了跟野生動物的聯繫。人類經歷了微生物淨化。

這個過程,看上去躲避了病毒,暗地裡卻增加了危險。

一條線是,人類始終與黑猩猩基因高度相似,因此而具有了相似的免疫系統、生理機能、細胞類型和行為,對病毒來說,人類和黑猩猩作為宿主的區別不大。人類是走出森林,經歷了數以萬年計的文明瞭,黑猩猩身上微生物卻像從前那樣複雜,替人類儲存了難以計數的病毒。所以一旦人類接觸黑猩猩,致命的病毒就來到了我們中間。艾滋病是這麼來的,兩種猴子身上的病毒,在黑猩猩的狩獵中,集中在了一個黑猩猩身上,合成新的病毒,然後等來了人類。瘧疾也是這麼來的,脊髓灰質炎也是這麼來的……

另一條線是,病毒在不同的哺乳動物間穿梭、變異,探索著不同的可能性。讀過《自私的基因》的朋友可能瞭解,任何基因的最終追求,便是為達生存目的不擇手段。病毒儘可能擴大著自己的生存範圍,於是從蝙蝠身上,它們可能把自己留在啃過的果實上,然後傳染給家豬,最終來到人群中間。這便是尼帕病毒的傳播路徑,也幾乎是SARS的傳播路徑。

新冠病毒從何而來,經由何種路徑,最終來到人類中間,目前還不得而知。但它在人類中間的傳播方式已然非常明晰。像這等規模浩大的疫情,其實不需要病毒本身非常高的致死性,比起SARS、MERS、埃博拉,新冠病毒致死率非常低,但比起流感,它又非常高。這是它的狡猾之處。如果感染即死,新冠早被消滅了,因為來不及傳播。這便是埃博拉病毒每次出現都很恐怖,卻會迅速消失的原因。對人類世界而言的恐慌,對病毒來說是一次近乎完美的平衡。

有了這個邏輯基礎,想必很容易理解,為何食用野生動物,是在與全人類為敵。因為這些貪吃客把我們祖先走出叢林,立地為人,馴化動物,種植作物,耕耘文明數千年的所有努力,用一口貪慾就破壞了。其所作為,不像智人。



在歷史的另一面,病毒造成的社會影響一點都不微觀。至今,我們還不知新冠最終會迎來何種結局,到它結束的那一天,世界會被破壞成什麼樣。

目前已知的事實是,新冠威力已經冠絕21世紀。如果它最終能與人類歷史上讓人聞風喪膽的瘟疫相提並論,那麼我們正在迎來的是人類的轉折點。那些大瘟疫是,天花、黑死病、黃熱病、肺結核、瘧疾、西班牙流感……

歷史應當在我們的社會中,扮演著恰如其分的警鐘。我們未曾經歷那些瘟疫,所以身上沒有傷疤。但作為一個物種的人類,卻被那些瘟疫永遠改變過。

資料早已多如牛毛。

黑死病曾橫掃歐洲,在上千年的時間裡三次大流行,甚至被當成戰爭武器用過。當年蒙古金帳汗國圍攻卡法城,久攻不下之際,鼠疫開始蔓延。蒙古人居然將死者用投石機扔入城內,造成疫情傳播。最終,蒙古人沒贏,鼠疫卻席捲了歐洲與中東。有統計顯示,1400年歐洲人口的平均壽命,從黑死病爆發前的30歲,下降到了20歲。數千萬人命喪其中。

最終,鼠疫徹底衝擊了歐洲。人們開始不那麼信上帝,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就此開端。人們減少了勞動力,只能寄希望於提高生產力,間接導致工業革命誕生。而我們今天用的隔離病毒方式,就是被世界衛生組織專家稱作“古老”的方式,可以一直追溯到那個年代。

還記得嗎?去年有幾個內蒙古農民患鼠疫,最終轉來北京治療。那病毒從未遠去,始終沒有徹底消滅,但人類已有足夠多辦法對付它。只是不但代價高昂,時間長度也讓人驚歎,佔到了整個文明史幾分之一的長度,也帶來了人類社會真正的轉折。

天花則可追溯到3000年前,橫掃過整個世界,堪稱人類歷史第一大殺手,其中不乏沙皇彼得二世、法國國王路易十五、英國女王瑪麗二世、清朝順治帝、奧地利約瑟夫一世等君王。羅馬十字軍東征中,因天花而幾乎全軍覆沒,倖存的士兵又把這種病帶回了歐洲。歐洲殖民者曾帶著這個病毒前往南美洲,前往澳洲,最終以天花殺死的土著人,遠遠超過戰爭。皮薩羅率領168個人征服印加帝國之前,天花早已殺死了皇帝和繼承人,帝國已內亂叢生。

說來有趣,世界上第一種預防天花的疫苗來自中國。那時,醫生從天花患者的傷疤上蹭點東西下來,或者研磨成粉,塗到健康人皮膚切口上,或者直接蘸入鼻孔。這種方式依然有2%的死亡率,但比起天花高達30%的死亡率,孰優孰劣一目瞭然。於是,沿著絲綢之路,這種被稱作“人痘”的方法一直傳到了歐洲。

在歐洲,這辦法最大的敵人,是篤信上帝的人。他們認為,上帝決定誰生誰死。於是一場公開實驗開始了。這是現代醫學大型雙盲臨床試驗的前奏。一位波士頓的醫生,把幾百人身上進行了接種,最終一場天花來臨,這些人的生存率明顯高於普通人。

後來,這種方法被歐洲醫生改進為“種痘”,也就是牛痘接種。最終,牛痘技術在世界普及開來。用同樣的方法,很多其他疾病也得到了預防。最終,疫苗這個概念在這世界上誕生了。而天花,被疫苗消滅到,今時今日只在俄羅斯、美國極個別實驗室中留存。

人類就是這樣從瘟疫中走來的。不是天花造成數以億計的人死亡,今日可能都還沒有疫苗這東西。而我們,已經在期待新冠疫苗早日成功了。

這樣的例子,傳染病學家能徹夜講述。不同的傳染病,給人類社會帶來截然不同的改變。我們今天很多衛生習慣,都是在同傳染病的鬥爭中習來的。飲用健康水,接種疫苗,勤洗手,室內通風,學會打噴嚏和咳嗽時掩住口鼻,吃清潔的食物,甚至疾控系統的建立,普及抽水馬桶等等,都是瘟疫給人類的教訓。

有些教訓,不需要一再重來。



並不是每一種傳染病,最終都像天花那樣被戰勝了。今天,3月24日,是世界防治結核病日,這個已經出現100多年的傳染病,在至少奪去2億多人生命之後,依然沒有被完全戰勝,每年還有150萬人死於此病。

當我們談到面對新冠,其實在談的是一個巨大的未知。

比爾蓋茨說,新冠病毒不是一場巨大的災難,而是一個“偉大的糾正者”。的確,在面對災難時,不是災難本身便能決定未來,我們如何應對災難同樣重要。這些天,諸多有識之士都提到,這可能是人類一次轉折點。

可是,它要糾正什麼?每個人心中答案各不相同。

尤瓦爾·赫拉利的擔憂更為深遠,他呼籲人類做出選擇,是走全球團結的道路,還是繼續各據一方?“如果我們選擇全球團結,這將不僅是對抗冠狀病毒的勝利,也是抗擊可能在21世紀襲擊人類的所有未來流行病和危機的勝利。”

這話說得人心潮澎湃。生而為人,誰不希望看到整個物種走向更美好的明天,誰不希望看到人與自然真正和諧相處,來自叢林深處的病毒遠離人類,來自人類膨脹的慾望遠離野生動植物?對不起,真有人不想。這是70多億人難以達成的共識,如今的傷疤,還沒有痛在每個人身上,何況好了傷疤之後讓每個人記得痛。

讓人感到希望長存的是,科技進步一次又一次扮演著讓人期待的角色。歷次大瘟疫,都某種程度上刺激了科技進步。新冠尚未有此功效,但全球科技界這段時間同氣連枝,最頂尖的科學家們,以自己的語言進行著交流。最頂尖的製藥公司,日夜攻關疫苗與藥物。這是天花、霍亂、鼠疫、西班牙流感甚至SARS、MERS不曾有過的待遇。如今的合作模式,如今面對病毒的方式,一定會給後來者以啟發。這不會是人類最後一次面對大型傳染病。

東京奧運被推遲了,227年來紐交所第一次關停,全世界4萬多個航班停飛,頂級足球、籃球聯賽停擺,幾乎所有國境線都接近關閉,從亞洲到美洲、到歐洲,街道空蕩而無需,交通不再擁堵,人們憋在各自的房子裡,期待瘟疫過去。當世界第一次共同關起大門,才發現眼前的敵人不是從電影中經常提到的,外太空襲來的黑暗力量,而是分子結構並不複雜的病毒。

這像一場隱喻,想提醒人類點什麼,卻又不直接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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