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底， 我去紐約參加G20名人小組會議， 也去見見我的老師保羅-沃爾克。我從2016年8月卸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一晃眼， 也有一年沒有見他了。 我請他和他夫人安克在他家附近的一家餐館就餐。他一進門，我迎上去和他打招呼，他高興，精神很好。坐下後，他朝我眨眨眼說，我開始寫自傳了。我一驚又一喜。 在過去的10年裡， 我一直建議，甚至督促他寫自傳， 因為雖然書店有幾本他的傳記，但都只寫到他的美聯儲任期結束。 而我一直認為， 他離開美聯儲的人生更精彩。出於社會責任感，他從美聯儲主席卸任後，臨危受命，積極地投入好幾件社會重大信譽事件。安然-安達信事件調查和重組，聯合國對伊拉克的石油換糧食的貪汙腐敗案的調查和整改， 世界銀行的反腐敗調查。這些事情其實更復雜，更艱難，更能反映他的能力、智慧、價值觀和人生態度，也會對後人更有啟迪。
雖然我多次力推他出一本他完整的自傳，還為他找了合作的寫者。他總推辭說， “還有人讀這些老東西嗎？ 我還是做些具體實事吧”。 有感於越來越多的大學畢業生到華爾街就業，他捐出自己全部的存款，成立了《沃爾克聯盟》，一個非盈利組織， 致力於推進高等院校本科和研究生的公共管理學科研究、學科設置和發展，促進全球公共管理教育的發展和合作，鼓勵大學給予公共服務培訓更多更好的關注，讓年輕人對公共服務產生興趣，重新改善公共服務領域，使之成為一個有挑戰性的好的工作場所。
而現在他突然開始考慮自傳了。我喜不自禁。 “進展如何？有我能做的事嗎?”我問道。 “剛到第二章，還在大學生活呢”。他回答。“慢慢寫， 千萬別累了” 我向安克轉過身， “他一定要自己寫， 還是老式的手寫，一字一字地寫在紙上，再修改，塗得滿滿的，一坐就是4-5小時，說也不聽”。安克抱怨著，保羅-沃爾克笑眯眯的。
轉眼又是一年。2018年末，《第一財經》的年度書會，本書英文版被評為2018年度書籍。《第一財經》委託我給他發了電郵，尋問能否做個視頻採訪，在書會上播放。一反以往當天電郵往來的習慣，一週後我才收到他的回覆， 電郵說，書獲提名，理應講幾句，但最近身體不好，醫生不讓出門，只能在家做，也許可以做一個很短很短的視頻。他強調了很短。 我當時心頭咯嗒一下， 這可不是他的風格， 他從不訴苦健康的問題，獨立。我每次要扶他下臺階和上樓梯，他都不讓，一定堅持自己來。我預感他身體弱了。
在《第一財經》書會上，視頻放了，他一出現在屏幕上，我心一沉，眼淚都掉下來了。沃爾克瘦了很多，兩腮都陷進去了，大大的眼睛深深地摳了進去。 聲音有些嘶啞，手放在膝蓋上， 偶爾動一下，不再有手勢，也沒有了往日的精神。 當然，91歲了。 但我還是震驚他急劇的衰老。 他緩緩地說，
“我曾發誓永遠不寫回憶錄，但在一兩年前我改變了主意，眾所周知美國如今的政治形勢非常令人沮喪，那就是美國公民對他們自己的政府缺乏信任，這種情況十分不尋常，但近年來卻屢見不鮮，以至於在幾乎每年都進行民意調查的一個組織的報告中顯示，只有不到20%的美國人認為政府大多時候做的事情是對的，這對民主來說不是非常好的消息，你無法在人們對政府沒有最起碼的信心的情況下去維持民主。因此我認為有必要從我的經驗中總結一些要點，包括中央銀行（獨立的中央銀行）的重要性，維護物價穩定的重要性，這一點美國已經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是你必須一直小心地去維護它。還有一個不直接涉及貨幣政策的更大的問題，我們確實需要對政府有基本的信心，這是已到耄耋之年的我所最關心的問題”。
這就是展現在我們面前的這本書。
書中對他幾十年公共服務的生涯進行回顧和總結，提出經驗和教訓，而在故事後面的是保羅-沃爾克的正直和勇氣，責任和使命感。在每一次歷史和社會遇到危機時， 他總是以巨大的道德勇氣，挺身而出。從美聯儲卸任以後，大屠殺後代向瑞士銀行索賠，瑞士銀行面臨歷史上最嚴重的聲譽危機，他主持了公正處理大屠殺後代要求瑞士銀行索賠。安然事件發生後，會計師事務所安達信亦因做假賬和銷燬證據被捲入。他深刻認識到客觀和公正的會計師事務所對全球金融業的重要性，主持了對安達信會計事務所的調查和重組，再次強調的會計業客觀、公正、嚴格和卓越。聯合國對伊拉克的石油換糧食的貪汙腐敗嚴重影響了聯合國的聲譽， 他牽頭了對聯合國對伊拉克的石油換糧食的貪汙腐敗案的調查和整改。 出於同樣的社會責任感， 他又一次站出來，主持了世界銀行的反腐敗調查。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 他心急如焚，併為華爾街的貪婪而慚愧。他又以80高齡，出任奧巴馬政府的經濟復甦顧問委員會主席。
每次危機處理之後，保羅-沃爾克並不停止於世人對他力挽狂瀾的讚譽，總以他驚人的洞察力，總結經驗教訓，並不予餘力地推進立法，從根本上堵住漏洞。安達信會計師事務所重組失敗，但他在國際會計準則委員會提出新的會計師事務所治理機制改革，推動了會計行業的改革，並在美國國會推動了《薩班-艾克斯力》的立法。在聯合國和世界銀行的兩次反腐事件中， 他都推動了兩個機構的章程修改， 強化反腐原則和功能。2008年危機後， 他又力頂華爾街的巨大壓力，推出最終以他名字命名的《沃爾克法則》，提出新的分業監管框架。
“這樣好幸苦啊”，一個春風微蕩的下午，我和保羅-沃爾克在他辦公室下面的臨街咖啡喝茶，發出感嘆。 保羅-沃爾克嚴肅地說，“公務員的責任不僅是解決問題，還要建立問題不再發生的制度和環境。這就是使命。”
我不用對本書再做介紹了，這是一位老人在人生最後的階段，在社會需要他的時候，拼盡全力，為世界留下他的智慧和一顆誠摯的心。
閱讀更多 朱民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