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很準確，說今天有雨，還真的下了。
我習慣於清晨徒步上班。疫情還沒有完全消退，路上的行人大多戴著口罩，是啊，新冠肺炎的恐怖令人驚魂未定，那些由於救治不及或者根本連床位都求不到而不幸過世的人，已然成為這個陽春三月最刻骨銘心的記憶。前幾日跟同學閒聊，說好一塊兒小酌一杯，但最終還是罷了，不僅因為又有新冠肺炎確診個例的出現，而且專家也正告我們無症狀感染者或許成為下一波傳染的重大隱患。確實可怕。看上去跟常人一模一樣，卻是個病毒傳染源，於是，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戴上口罩出門，或許是我們能夠做到的唯一有效的最好預防。
三月的影子還在，我的心裡，滿是陽春三月五彩斑斕的桃李芬芳，奼紫嫣紅，卻不料路上不經意的一瞥，完全改觀了我的現時印象。原來，街道兩側挺拔的懸鈴木已經不再突兀，龐大而稠密的枝丫上，也已透出嫩嫩的芽兒，昭示著春天喚醒後的朦朧與光色。而那筆直的白楊樹，早穿上了盛裝，翠綠欲滴的葉子，令春天的景緻更顯豐滿，但似乎也讓我感覺到了春天的腳步漸行漸遠——桃李芬芳早已敗落，奼紫嫣紅已成過往，只有淅淅瀝瀝的春雨聲，讓我寂寥的心裡，頓感陽春三月遲到的清涼。
春雨下在地裡，浸潤了禾苗，滴在枝葉，洗去了浮塵，落在心裡，化作了淚水。昨天，我在瀏覽微博的時候，偶然看到一則帖子，平淡的敘事裡，蘊含了至愛親情痛失的悲切和生活秩序崩塌的無助，令我陽春三月映現在平靜心底的嫵媚妖嬈，被些許文字掀起的滔天波瀾頃刻淹沒。
發帖的是名女子。在他丈夫五七那天，前去殯儀館辦理丈夫骨灰的寄存手續。
他的丈夫死於新冠肺炎。
人類的悲歡各不相通，但我並不覺得那些因親人逝去而悲痛的哀傷有任何吵鬧。我與女子素不相識，不知道她與丈夫之間瑣碎而親密的生活細節。但我之前曾經看到過一個真實的故事。女孩的媽媽最先感染新冠肺炎，她擔心極了，因為她看到過很多人感染新冠肺炎死亡，甚至還有醫護人員感染的報道，她不知道媽媽能不能挺過這一關。媽媽越來越難受，但終於有機會住進醫院，然而，由於病情嚴重，醫生又讓媽媽轉到條件更好的醫院。媽媽走了，爸爸又感染了。雖然她知道自己是爸爸唯一可依靠的人，但爸爸訓她，吼她，讓她滾，她淚如雨下，接受不了爸爸以如此冷漠的方式保護她。她在那個雨天的夜裡倍感焦灼。愧疚痛心自責，卑微孤獨無助，她抱怨蒼天為何如此殘忍，讓她一個小女孩承受雙親逝去的人間苦難！即使如此，上天也沒有一點兒慈悲憐憫，女孩也感染了，她心裡知道，很快就可以與爸爸媽媽團聚了。在夢裡，女孩祈求爸爸媽媽，記得女兒的相貌，記得女兒的聲音，如果實在記不得，那就記得女兒身上的那塊胎記，那樣的話，就一定會找到女兒。
不一樣的故事情節，卻一樣的情感真切。丈夫走了，家變得支離破碎，愛淪為無所歸依，曾經的美好，化為過眼雲煙，往後的時光，不知如何熬煎。回憶是折磨人的，像一把鹽，撒放在流血的傷口，痛，卻不敢叫，只能忍著，默默流淚。
她告誡自己，不許再哭了。她不想讓化為一堆灰燼的丈夫看到自己難受的樣子，也免得丈夫見到自己這般失魂落魄而在另一個世界心裡不安。
殯儀館排隊的人很多。沒有喧鬧雜亂，而是幽遠安寧，靜的可怕。親人的離去，讓每個排隊等號的人心情沉重，從此以後，關於他（她）所有的一切，都將成為永遠的告別，只留下關於他（她）的故事，駐留心間，直到永恆。
雖成事實，但女子還是希望叫號的時間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她要調整自己紛亂的心緒。是啊，她很矛盾，既不願意告別，也不願意讓丈夫的靈魂四處飄蕩，連一個獨屬於自己的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這樣的面對，註定充斥了艱難與複雜。
心裡被往事糾纏在一起如同亂麻一團。突然，廣播裡叫到丈夫的名字，女子的心，一驚，身體不由自主地發抖。那個曾經最熟悉的名字，哪怕聽進耳裡，也如鋒利的刀刃，刻在心上，殷殷滴血。
自己最親最愛的人，往日裡曾是那樣的鮮活、生動，而如今，捧在手裡，只是一把輕飄的灰燼。他整個人，連帶所有的故事和愛情，都在這裡。
原本以為一個小小的盒子很輕，現在，她覺得沉重無比，哆嗦的身體，顫抖的手指，似乎力不從心，就要把盛放丈夫的盒子掉在地上。原本以為骨灰很軟，沒見過，更沒摸過，現在，輕輕地撫摸，硬硬的，硌手。那一個可愛的人啊，就這樣永遠地去了，不留戀雲淡風輕的歲月，不貪念朝思暮想的妻兒，她多麼想跟著丈夫一起，讓彼此的孤獨堅守化成生死相依的再度重逢。壓抑在心底的愛如潮水沖垮了理性的堅強閘門，她再也忍不住情感洶湧，捧著丈夫的骨灰，放任撕心裂肺的悲痛，淚如傾盆。
新冠肺炎奪走了很多人的生命。愛，被剝奪，家，被擊垮，幸福的日子自此蒙上了一層悲傷的薄紗，以至於裹得太緊，令人喘不過氣來。人的一生，或短或長，沒有誰能預料到看似遙遠而燦爛的遠方是不是暗藏著什麼危及性命的兇險。除了謹慎，我們唯有接納悲哀的現實，讓死者安息，活者堅強，畢竟，時光仍在流淌，日子還要繼續，我們只有將平淡的生活過出滋味，枯敗的歲月活出姿色，才能給予那些先於我們不幸早逝的親人一些務實的告慰。
雨還在下，天還是有些冷，不過，不當緊，我已經觸摸到了春天的溫柔，冬天的蕭條與荒蕪，已然蹤跡全無，取而代之以雨後的爛漫色彩和生機勃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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