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堅兄瑣記

(本文首發於2020年3月26日《南方週末》)

楊堅兄瑣記

楊堅(1923-2010),湖南人民出版社、嶽麓書社編輯。

我是1979年3月間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的吧。那時,楊堅兄已經在那裡了。他在古籍室,正在從事《郭嵩燾日記》的整理點校工作,每天到湖南省圖書館上班。鍾叔河兄,還有後來沒有調來出版社的俞潤泉、諶震兩兄也參加了這一工作。這幾位都是報社的老同事。也許是因為這關係,我才同楊堅兄熟識起來,接近起來的吧。

我們漸漸接近起來,我想可能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是紹興人,對魯迅有興趣,也有理解,這也就成了我們常常交談的話題。

後來,他承擔了編輯《船山全書》的重任。承他的情,每出一卷就送我一卷,這一部十六卷的煌煌鉅製,每一卷都是他親自拿來送給我的。慚愧的是,這書雖然十分顯眼地擺在我的書架上,可是隻讀了其中的《讀通鑑論》一種。在閱讀中,我就深感到他工作的認真細緻了。中華書局版的一些斷句錯誤,他都給它改正了過來。

他知道我讀書很亂很雜,就要我把在閱讀中遇到的涉及船山其人及其著作的材料告訴他。這事很容易,遇到了什麼告訴他什麼就是了。這些材料,後來他都收入《船山全書》第十六卷“雜錄”之部了。但是也有未蒙錄用的。那是《白堅武日記》中的一點材料。白堅武這人,在盧溝橋事變爆發後不久即被馮玉祥以“漢奸首領”罪處死,其人不足道,意見也平常,本來也不必收錄的。我看了他的這本日記卻頗有感慨,日記中不乏“我輩以身許國”之類的字句,他是懷著一種愛國、救國的“自我感覺”,才去當這個遺臭萬年的漢奸的。後來我寫了篇文章,介紹他這本日記,說:“白堅武的悲劇,就在於他以為他做的一切,日本人希望他做的一切,包括行刺、策反這樣的事情,都是為了中國的利益。”這樣,我也無意勸說楊堅兄收錄這個漢奸的文字了。

楊堅兄不只是送了我一部《船山全書》,他編的別的書,也送給我了,其中就有羅庶丹先生那部重要的學術著作《諸子學述》,還有他自己編的《群經諸子廿五史篇目便覽》,這是一本使用方便的工具書,我至今放在手邊,不時翻閱,給我便利不少。我以為嶽麓書社不妨將這書經常印備一點,它雖然不會暢銷於一時,總不斷會有需要者前來購買的吧。

我出了書,也送給他,向他請教。他也真直率地給我批評指正。我的《辮子、小腳及其他》書中有一篇《辮子的來歷》,裡面引用了章太炎的一段文字:“支那總髮之俗,四千年亡變更。滿洲入,始剃其四周,交發於項下,及髖髀。一二故老,以為大辱……”這段話,我是從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的《章太炎全集》上“不假思索”照抄下來的,標點斷句悉遵原本。楊堅兄看了,告訴我:斷句應該是:“交發於項,下及髖髀”。我當然立刻明白自己照抄是錯了。楊堅兄真是我的一字師。

我在嶽麓書社出版的《跟魯迅學改文章》是附上了魯迅各篇的手稿的。在《答徐懋庸並關於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一篇裡,我把手稿中寫的“弄蹩扭”誤看成“弄掣扭”了,我也不知道“弄掣扭”要怎樣解釋,只好說是“也許是浙江方言吧”。是楊堅兄來信指教,我才知道手稿寫的原來是“蹩扭”,今通作“彆扭”。這本書如果還要再印,就得照他說的改正。

我和楊堅兄也有過一次共事的機會,那就是同時應聘為湖南省出版系列高級職稱的評委,一起參加過幾次評委會。在評委會上,他那認真公正的態度,學識的水平,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過當評委是一個容易得罪人的事情。就有一位同事胡君對楊堅兄深表不滿了。我記得的是,當初這位同事申報副高,楊堅兄和我們大家都是投的贊成票,因而順利通過。幾年之後他申報正高,這時我因為評委換屆,不是評委了,不知其詳。據胡君自己告訴我:在湖南省的評委會上他通過了,而在北京複評的時候被否決,他認為是楊堅向北京的評委施加了影響。楊堅兄對我說:他根本不知道北京的評委是哪些人,更沒有和其中的任何一人通信通電話,這事和他毫無關係。我是相信這話的。他在評委會上的態度,我是見過多次的,不論贊成或是反對,態度都十分鮮明,投了反對票,也敢於承擔責任,不會推諉。他更不是那種耍手段害人的小人。胡君是錯怪楊堅兄了。

胡君對這事的反應又是出人意料的,他就在報刊上發表文章,說《船山全書》“一頁一錯”,甚至還專門出版一本書,羅列《船山全書》的種種錯誤。承他的情,還送了一本給我。一天,他問我:對他的這本書有什麼意見?我回答說:“你不遺餘力去找毛病,找出來的不過印成這樣薄薄一小冊,即令你的意見全是對的,這本書也不過證明了《船山全書》的錯誤其實不多。”

幾年之後,高評委又開了一次會。這是一位新的評委會主任來主持的第一次會議。會上有一位評委發言,說前主任如何獨斷專行,在他的掌握之下,評委會如何如何不能發揮作用,他如何如何以個人意志影響大家。全篇發言的主旨,就是努力和前主任劃清界限,向新主任輸誠。妙的是隻他一個人這樣說,會上沒有一個人附和他,當然也沒有人和他爭辯。(當時的空氣,誰能出來爭辯呢!)散會的時候,大家先後走出會議室。楊堅兄對我說:“沛公怎麼能這樣說呀!”他這話走在一旁的楊德豫兄、鍾叔河兄都是聽到了的。在這裡,我看見了他的是非之心。

《船山全書》獲得了國家圖書獎,楊堅兄本人獲得了韜奮獎。我以為這些在他並不是怎樣重要的事,他的立身行事的態度,卻使我永遠難忘。

楊堅兄離開我們整整十年了。我還是不時想起他。這篇回憶文字裡提到的胡君和沛公也去世了,我遺憾的是沒有能夠在他們生前發表這篇文章。

朱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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