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其章|八十年前武漢的藏書家蓮只

上世紀四十年代重慶出過一本《今文月刊》,草紙印刷,貌不驚人,卻刊載過一組署名“蓮只”堪與著名書話家們平起平坐的書話文章。“蓮只”顯系筆名,這位蓮只先生對武漢的圖書館界特別熟悉,因為他供職於斯服務於斯,但是他又能撇清這層關係,在抗戰的大後方寫作不合時宜的書話文章。

谢其章|八十年前武汉的藏书家莲只

《今文月刊》

蓮只先生的這組書話文章統歸於《今文月刊》“書林憶語”欄目之下,分別是《談個人集書經過》《定期刊物收集之難》《一種塞翁失馬之感》《關於“一折八扣”書》《從後方參考書荒說起》《憶獵書家徐行可氏》《記武昌之舊書店區》《憶國立北平圖書館》《記袁守和先生事》。

試著來解讀這些書話文章,看看“蓮只”先生的本業和癖好,到底“圖書館學家”和“藏書家”哪家的屬性強一點或弱一點。

《談個人集書經過》,一開頭即表明本職專業與業餘嗜好可以相安無事:“餘在十齡左右,即嗜讀說部。以後凡遇個人認為有興趣者,無論為硬性軟性,皆多方涉獵,漸養成書淫結習。而餘之選習圖書館學,以及現在仍謹守圖書館教育之崗位者,溯其始念,亦莫非如蠹魚之求飽耳。十餘年來,出賣勞動所得,大部分用於聚書,敝衣蔬食不暇顧也。”

接下來,蓮只先生解答了我的困惑,身處書山書海,何必還自掏腰包買書呢?“寄身書林,眼福已飽,而仍汲汲於私藏之建立者,未免使人失笑。然此事並非不可解釋者:佔有慾原出之人類天性,圖書館之書乃公有之物,私人不得長久享用,此其一;餘讀書習慣喜加圈點,喜作眉批,此在任何圖書館中皆懸為禁例者,故圖書館中之書瀏覽之則可,精讀之則不可,此其二;圖書館中之書,除過於艱深專門,無人問津者外,大多經過多人之手,故汙舊不堪,或破碎不完,讀書乃人生樂事,試問遇此等書有何樂趣可言?故寧願花錢自備,而不願遷就,此其三。”佔有慾加圈點眉批加潔癖,這三個理由,完全說得通。

蓮只先生並非完全拒絕“館藏書”,他善於變通:“餘聚書標準有六:一,圖書館書庫中所未備者;二,供日常手頭翻檢者(如字典辭典之類);三,經典要籍必須精讀者;四,印刷優美,裝潢別緻,可供賞玩者;五,絕版書,查禁書,普通人所不經見,或後來難得者;六,期刊雜誌,介紹時賢言論,與灌輸新知者。”藏書之道,無一定之規,各花入各眼,然蓮只先生的“六標準”有其普遍意義在焉。

蓮只先生的藏書旋即淪為喪書史:“十餘年來所聚之書,合以家中舊藏,都二千餘冊。一部分庋藏於武昌雲架橋寓所,一部分置漢口鄉間。雲架橋地勢負郭,無市塵之擾,瓦屋三椽,一家獨居,其中一間闢為書室,室外有花,有樹,有空場,室內則窗明几淨,紙潤墨香,實讀書構思之理想環境,二十七年秋,武漢外圍戰日趨緊急,在忽忽將此一批書籍連同重要傢俱遷置xxxxx後,即僕僕入川,除簡單之行李外,並未攜出片紙隻字,至為遺憾者,即歷年在報紙雜誌上所發表之文章,凡數十萬言,其積留之底本亦隨之淪陷。當時未能運書來渝之緣由可得而言者:一,購輪船票一事已傷腦筋不少,幸得成行,既行李已受限制,何況笨重之書籍?二,書籍一多慌亂之中即不能仔細思量孰應帶出,孰不應帶出,此種心裡凡有‘搶火’之經驗者皆能道出;三,xxxxx屬外國教會產業,在當時一般皆認為有相當保障,既未料國際局勢變化如此之速,未料戰事延長如此之久。此皆餘個人不沉著,少思考,無遠見之咎,夫復何尤?聞xxxxx自太平洋一·二八事變發生後,即已駐兵,歷史上所稱以書籍為帷囊,拭馬具,充薪炭……種種慘象,不期然而幻映於餘腦海之中。言念及此,真令人肝腸寸裂矣。”凡天下愛書如蓮只者,當一掬傷悲之淚。

“歷年在報紙雜誌上所發表之文章,凡數十萬言。”可見蓮只先生於圖書館學建樹頗豐,沒有因為耽迷藏書而荒廢主業。如果下點功夫翻檢舊時報刊,也許蓮只先生的真實身份不難顯現。

《定期刊物收集之難》,這個題目中的“定期刊物”,通常說成“雜誌”或“期刊”,加個“定期”就屬於圖書館學的專用名詞了。我見到這個題目頓生親切之感,之前只讀過文載道(金性堯)寫的《期刊過眼錄》(載1944年5月《古今》),那個感覺是空谷足音。

蓮只先生此文既具專業素養又結合私藏心得:“定期出版物得之易而保持難。大抵有悠久歷史之雜誌報章,皆有相當之價值,亦皆為文人學者所重視,然求其完整無缺者,雖中外著名之圖書館亦罕能辦到。如《申報》出版迄今有六七十年之歷史,在紀念其六十花甲子時,閱全中國只有江蘇某圖書館有一全份,彌足珍矣。”“歐美著名報紙雜誌,其年齡超過《申報》以上者不知凡幾,而能保持完整者亦不多見。唯外國人‘求全’之心較國人為熱烈,觀於外國舊書鋪過期雜誌之定價較一般舊書為高,可以想見需要者之眾矣。然我國一般舊書鋪老闆對於陳舊雜誌並不歡迎。漢口黃陂街與上壋街有荒貨店數家,其中過期雜誌報紙堆積如山,均以二十兩大秤收進,十六兩市秤售出,其用途無非供小販包花生米,商店包銅元,或住戶人家糊牆壁與天花板而已。”

談完集藏不易,再談譭棄之速:“戰前,國立武漢大學圖書館曾年耗巨資,購配外國陳舊雜誌,成績頗有可觀,唯在廿七年春該校西遷樂山時,此項雜誌被裝成數十大箱,以木船載運入川,舟行至巫峽夔門間,忽罹‘砥柱’之禍,以後雖經打撈起岸,又以人事關係,未能及時整理曬乾,遲之又久,取出時已粘連成塊,如干麵包,成廢物矣。再如武昌文華圖書館專科學校庋藏之美國圖書館協會會報,與圖書館學雜誌,亦有年之歷史,為圖書館界之權威刊物,中間類少脫期,惜西遷是仍棄置原地,即該校自行出版十餘歷史之季刊,亦未攜出一本,此皆就筆者個人所知者而言,其餘公藏私藏之損失,當亦不在少數,良可惜也。”說來本人對圖書館刊物有所用心,亦能讀出其中的趣味,惜價昂不能多得。

書話文章遠兜遠轉,末了總得講講自己的收藏才不落空。蓮只先生好就好在這點:“餘個人所藏之定期刊物不多,唯不藏則已,藏則必力求完整。如《東方雜誌》、《小說月報》、《讀書雜誌》、《文摘戰時旬刊》、《星期評論》、《大眾報》、《中興週刊》等,大體尚稱完整。其中《東方雜誌》系從第一次滬戰之後新第一號起,至第二次滬張結束時為止,以後所出者因購求不易,乃未繼續收藏;《小說月報》所缺者不過最初數期;《文摘戰時旬刊》自第一期以至現在;《星期評論》自第一期以至停刊,均未缺期。《大眾報》,《中興週刊》,因本人曾參與共事亦與其事亦均保有全份,以作紀念。茲者除《星期評論》及二十七年七月以後所出之《文摘戰時旬刊》尚在重慶外,餘均淪失。此類刊物雖不如孤本秘笈之可貴,然歷年因補輯殘闕,餘個人為其所耗之精力確實不少。早知今日,真悔當年多事矣。”

這段話有個小疑問,《東方雜誌》創刊於1904年,《小說月報》創刊於1910年,蓮只先生遠未“大體完整”。所謂“《小說月報》所缺者不過最初數期”,當指1921年茅盾接手後革新的《小說月報》。

這篇《一種塞翁失馬之感》,光看題目猜不出內容的,原來蓮只先生也像藏書家馬隅卿周越然似的,收集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禁書:“含有色情成分之小說素為學士大夫所不屑道。然真正拒絕,而不揹人偷閱者,恐亦絕無僅有;特以禮教大防,不敢公開承認耳。……餘所經見色情小說不下數十冊,多由偶然得之。亦多於閱後付之一炬,其被保留者,大抵基於以下五種標準:一,昔人所作者收,時下所出者不收。二,內容尚合情理者收,普通習見者不收。三,原版收,訂正版式以xx代表被刪之字不收。四,湮沒已久,忽然發見者收,普通習見者不收。五,外國所出者收,但需出高價者不收。”“此項收藏現時亦完全淪失,在初聞此訊時,未免憮然,繼思‘今不除,後世必為子孫憂’又不禁有塞翁失馬之感。”蓮只先生近乎杞人之憂,禁書沒有那麼大的威力吧。

集書之初我不懂書的版本糊里糊塗收了不少“一折八扣”書,還自以為寶地寫過文章登了出去。“一折八扣”書聲名狼藉,只讀到過謝興堯為“一折不扣”書說了句好話:“解放前上海大達圖書公司出版過一批書,叫做一折八扣倒沒人買,其中大部分都是有用的書,我那時看見過,也是認為版本不好不願買,現在有的再找也找不到了,如其中的一部《堯山堂外記》,講述明代小說戲曲(萬曆刻本),現在已買不到,北京圖書館把它藏於善本室,不外借,我只好趁星期天到那裡借閱,摘要抄了下來。”(《近代史料的收集工作》)

蓮只先生對“一折八扣”書亦持平允之論:“講究資格者對於此類書每不屑一顧,其實其中未嘗無好書,印刷亦非絕對地壞,錯字亦並不甚多,如大達圖書供應社所印行者,什九皆可讀(啟智所印者錯字最多紙張亦劣),可讀而不讀者,大抵病其價太廉恐便宜無好貨耳。”“在武漢時,餘曾見有以仿古體印刷之一折(不八扣)書,封面雅緻,紙張潔白(並有用道林紙者),其中有《昭陽趣史》一種,原系禁書,為以前所不經見者,不知該書商由何處覓得原本,而將其刊行問世,書中遇有傷風化處,亦仿《世界文庫》例將原文刪略,並註明被略字數,其節略者尚有分寸,前後亦頗鬥筍,是知其尚費一番心力,當未可以其價格廉而否定其價值也。”

這篇《從後方參考書荒說起》很有意思,“無論新書舊書其售價無不較戰前高出數十倍,尤以參考書或工具書最足駭人,以前小偷對於此類物皆以白眼視之,今則彼輩亦改變氣質,雅好偷書,並有精到之鑑別力,蓋據失書者奔走相告,謂所失以字典辭書為最多一事可以見也。”“猶憶倉皇西走時,只將日常放在衣袋中之世界寸半《英漢小字典》帶出,其餘皆不能顧及,今者大抵已淪為劫灰矣。”蓮只先生埋怨稱:”惟私人之不克帶出實緣力量薄弱,而公共機關有充裕之時間,又有足夠之人力與財力,而對其重要參考書亦靳然不顧,斯誠大不可解者矣。”蓮只先生嘆曰:“聞該校西遷時,此類重要書籍概行遺棄,所攜者大抵為次要以及在後方可能購得之書,且其運書箱中並雜有私人之炊器與草紙之類,佔去容積不少,殊足令人長太息也!”

蓮只先生洋墨水喝了不少,不然《憶獵書家徐行可氏》用不到“獵書”這個詞。徐行可(1890-1959),名恕,字行可。“湖北藏書家中諸老輩大都作古,唯在武漢尚有一人可以一紀者,即徐恕行可先生是。徐氏卜居漢口法租界,藏書雖不多,而孤本秘本善本尚稱不少。”下面這段太有意思了,蓮只先生站在書販的立場痛扁徐行可:“聞其日常生活,均一獵購為事。武漢舊書店老闆,莫不熟識其人,唯對之均無好感。蓋版本較為可貴者,多為其以低價購去,迨發覺時又不勝懊悔,以後凡經徐氏揀撮之書,唯恐上當,無不漫天開價,然徐氏又能揣知書賈心理,故弄玄虛,使貴賤顛倒其值,反影響其營業,故對徐氏終感果可如何。”“徐氏與黃侃季剛為兒女親家,其疏狂孤傲,一如黃氏。”“在武漢我軍撤守後,未聞徐氏走動,依餘揣測,當時徐氏或以法租界可保安全,迨國際局勢轉變,又以年老力衰,不敢任長途跋涉之勞。猶有一最大原因,即為書本所累,不忍見歷年心血,化為烏有耳。”蓮只先生揣測徐氏不忍棄書而逃的原因,與當年揣測知堂老人的某些人何其相似乃爾。

藏書家對居住久了的城市別有一種感情,這樣的情感於是產生了紀果庵的《白門買書記》、何挹彭的《東西兩場訪書記》、陳乃乾的《上海書林夢憶錄》,順理成章地也就有了蓮只先生的《記武昌之舊書店區》。“餘與武昌之舊書店區結緣最深,以求學於斯,服務於斯,而又卜居於斯也。在求學期間起,即養成逛舊書店之癖性,如隔一二日不去,即忽忽如有所失。雖每度光臨,未必惠顧,有時甚至遭書賈之白眼,然興趣仍未嘗稍減也。”“武昌舊書店麝集之所,為察院坡與橫街頭。此二處相接若丁字,舊書店合計尚不足二十家,大大小小,錯落其間。而勢力最大,生意較盛者,多為湖南人所設者,如尚德,益善等數家是。”

蓮只先生此篇細節多有,語氣亦風趣,惜不能多錄。

《懷國立北平圖書館》和《記袁守和先生事》兩篇,迴歸了蓮只先生的本業。“盧溝橋事變前一年,餘過北平,前後只逗留四日。曾抽暇與同學某君前往參觀國立北平圖書館。”“是日雖在該館參觀達三小時,僅能作一鳥瞰式之巡禮,迄今已六七年,印象模糊,不可追憶矣。猶有一事至今不能忘懷者,即該館在館舍後部,尚設有讀者餐堂一所,餘與某君於參觀完畢,亦曾前往嘗試,二人四菜一湯,所費不過國幣六角。價廉物美,對於讀者便利不少,亦足紀也。”

有那麼幾年,因為出書的緣故我經常出入北海邊的“北圖”,讀者餐堂早就關張了,要吃飯得去館外找飯鋪。

袁守和即袁同禮(1895-1965),時任北平圖書館館長,對圖書館事業有著傑出的貢獻。鄧雲鄉《文化古城舊事》專有一篇講袁同禮和北平圖書館,“我記不清我去過多少次了。每一次都是騎著車,到大門口下車,進去之後再上車,腳下用勁蹬一兩下,車便像燕子一樣,極輕盈地飛到西北角,那裡是存車處……”沒錯,西北角是存自行車的地方,這幾年還是不是就不知道了。

行文至此,希望有心人幫忙查考蓮只先生的真名實姓。我在這兒先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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