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職業樂團做定音鼓首席是種什麼體驗?

在職業樂團做定音鼓首席是種什麼體驗?

你會怎樣度過週末的閒暇時光?無論早起或晚起,宅在家中或外出逛街,相信那會是自由的一天。你可以暫時關閉工作的通路:把通勤的擁擠、辦公室的喧囂、工作報表的繁冗、同事間的爭論統統拋之於腦後。說來有趣,有些人的工作恰巧是建立在你週末的自由之上。只有當你得空,他們才能充分施展抱負、大幹一場,這其中就包括交響樂團的職業樂手們。

西安交響樂團(以下簡稱XSO)的演出安排就遵循這一原則。作為一支成立於2012年的優秀職業樂團,XSO在2019年音樂季中有近30場演出,除了像新年音樂會這樣雷打不動的定點演出外,他們把大部分的音樂會時間都定在了週六的晚上。對於喜歡古典音樂的聽眾,還有什麼會比周末聽現場演出更酣暢淋漓呢?不過對於XSO的每一位職業樂手來說,這些週末就像考試,註定是忙忙碌碌。而XSO的定音鼓首席楊帆,或許就是最忙碌的那幾個人之一。某個週六演出日,我與攝影師王翔有幸跟了他整整一天,體驗了一把職業樂手的特殊週末。如果你腦中也曾出現“在職業樂團當樂手是種什麼體驗”這類新鮮問題,那麼這篇文章,會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你的好奇。

屬於職業樂手的週末早晨

週六的早上7點,當大部分人還在熟睡時,楊帆已早早起床。上班族只消在家中洗漱完畢、整理行裝就算做好準備,可職業樂手並不能如此行事。我們去時,楊帆已開始了練習。他坐在擺滿各類物件的工作間沙發上,將啞鼓墊自然地支在兩腿上,開始對著譜子“噼裡啪啦”地垂落鼓點。偶爾會停下,像老道的漁夫暫且從海平面收眼,帶著對局勢瞭然於胸的神態品茶,隨後與一旁可愛的奶牛貓鬥上幾個回合。


他有兩隻奶牛貓。小的怕生,自我進屋便遠遠躲開;大的在他練習演奏時識趣地在沙發閒坐,只是常常會流露出期待與主人互動的可愛模樣。談起貓,楊帆的表情放鬆下來:“這隻大點的奶牛貓是我撿回來的,一開始以為是別人家的,結果一連兩週都碰到它,我就養成了隨身裝零食餵它的習慣。”楊帆一直有養貓的打算,只是缺少契機。直到有天排練前,碰到某位鄰居以妻子怕貓的名義要把貓咪扔出院子,他真急眼了:“我住11樓,你老婆要是被貓咬了,你找我,醫藥費算我的。”眼見鄰居還是不同意,楊帆果斷地把貓帶回了家:“當時快一點了,一點半排練,我記得特別清楚。”由於時間緊迫,他只能匆匆忙忙地給貓咪洗了個澡,用電吹風吹毛,直至排練結束才得空細細地打理它,此後正式上崗,成了一名“鏟屎官”。而貓咪似乎也早已習慣了這位有事沒事都要“噼裡啪啦”敲打的主人,不時用爪子和他逗趣解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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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的貓


楊帆的工作間談不上十分整齊,但看得出,有他自己的一套整理邏輯。書架自上而下放滿譜子和兩隻大小剛好與檔位尺寸相符的塔布拉鼓;由他親自制作的木質長桌也是典型的“按需分配”,擺在最前面的似乎永遠是他此刻最需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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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市的清晨


他有一張在同齡人裡頗顯成熟的面頰,這似乎與定音鼓樂手的職業屬性有種奇妙的聯繫。之所以這麼說,一方面是因為定音鼓身居要職,行事老練是加分項;還有一點普通觀眾可能並不知情,那就是定音鼓具有媲美指揮的位置優勢,只是一個站在觀眾前,一個躲在樂隊後——就像海軍陸戰隊中的狙擊手。這種位置感,可以幫助定音鼓樂手耳聽八方,清晰地接收來自不同聲部的音響,同時也給他們帶來了更大的責任和風險。

打個比方,定音鼓樂手就像在幫襯一場辦公室工作總結報告,只不過這個辦公室是音樂廳,它更大;領導是臺下的各位觀眾,人更多、場面更復雜;最重要的是不容有失,如果你在關鍵處打絆子,將會給整場演出帶來不可估量的影響。“做音樂需要有情緒(帶動),你如果一直做不到100%,可能就會產生逆反心理,會有負面情緒。有很多的知名樂手就是這樣,變得喪失鬥志,不想再做這件事了。”楊帆給我的解釋準確而有力,他的篤定就像是一個職場老手在向菜鳥介紹公司的企業文化。

晨練之餘,楊帆喜歡閱讀總譜。開始時我把它理解成是對當晚演出的針對性訓練,誰知他搖搖頭:“我看的總譜和今晚的演出沒什麼關係。比如今晚演的是柏遼茲的《本委努託·切利尼》序曲和德沃夏克的《第七交響曲》,但我現在看的是貝多芬。”他手裡的確正拿著貝多芬的交響曲總譜。看我不解,他繼續說:“我特別牢記斯圖爾特·馬爾斯(Stuart Marrs)教授說過的一句話,你總譜學得越好,你的聲部就能演得越好。”

斯圖爾特·馬爾斯是楊帆在美國緬因大學留學時的老師,也是一位出色的定音鼓演奏家。在緬因大學唸書時,他曾對著一堆巴托克的交響樂的困難片段發愁,正是教授的話和總譜,讓他重拾信心。在此之後,他又跟隨紐約愛樂樂團打擊樂首席克里斯托弗·蘭姆(Christopher Lamb)學習,鼓藝得到了進一步提升。楊帆跟我補充道:“馬爾斯教授老是說,其實困難片段就是比較麻煩的片段而已,你儘量記住這些,在實際演奏中就有更多精力關注別的事情。”順著楊帆的話,我猜測他手裡的貝多芬總譜可能就像電影《喜劇之王》中周星馳拿著的那本《演員的自我修養》,看似與職業主線無關,其實是一種潛在的修行。

如何在演出前做好準備並獲得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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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作間晨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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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總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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驅車到音樂廳過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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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臺前與樂務溝通樂團的過臺時間是上午9:50,可楊帆在8點多鐘已騎著小巧的維斯帕摩托車來到當晚的演出地點,也就是樂團駐地——西安音樂廳。楊帆告訴我,定音鼓樂手至少會早到半小時,至於具體時間,得看當天的演出地點。

早到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先確認鼓的位置。定音鼓樂手會根據每場的曲目要求,靈活調整樂器的位置。這需要樂手在排練的第一天就與指揮溝通樂曲細節,並在過臺前和樂務交代清楚,以便最終確定這個龐然大物究竟在哪落腳。“比如這一場我們演德沃夏克《第七交響曲》,在第四樂章的有些部分,我要聽正拍,而那一段正拍出現的是圓號和低音貝斯,所以指揮就安排我坐在了圓號和低音貝斯中間。”還有一點是,定音鼓不像木管、銅管或絃樂,可以隨手攜帶,所以它的位置必須在其他樂手來之前確定。如果等到其他樂手落座,定音鼓樂手再指揮樂務搬著幾隻大鼓挪來挪去,恐怕是喜劇片才會出現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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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槌臺


考驗定音鼓樂手的遠不止這些,比如調音就是件麻煩事。調音時,楊帆近乎趴在鼓上,一邊小心翼翼地敲鼓,一邊仔細聽音。調完後他告訴我:“這個鼓調起來有點難受,因為鼓圈邊緣的平整度不夠理想,泛音就不準,所以我經常就真得把鼓音止住,然後一個螺絲一個螺絲地去調。”最考驗心理素質的是在實際演出過程中調音。定音鼓不像絃樂等其他聲部樂器,在演出開始前調完音就基本定型。事實上,楊帆經常會在演出中調音,那感覺頗像給進站的F1賽車趕緊加油、補胎,需要良好的心理素質與果斷的行動力。

楊帆告訴我,當晚將演出的德沃夏克《第七交響曲》第一、二樂章就屬於這種情況:“譜子上會寫明在什麼地方換音,但換音的位置取決於自己。所以這也是要學習總譜的原因,有些地方你只有把樂隊的部分背下來,調完音抬起頭時才知道音樂到哪兒了。”聽完他的解釋,我的疑問反而更重,因為在樂曲進行時調音顯然是個技術活,一旦發出不必要的聲響,後果肯定不堪設想。對此楊帆的回答是:“在樂隊演奏過程中,我調音是完全趴在鼓上的,但是會用手指去敲鼓面,這樣一來能確定音準,二來聲音不會被像你一樣的觀眾聽見。”

過臺前最“燒腦”的部分,是看楊帆的鼓槌臺。通常在一場交響樂演出中,定音鼓樂手都要準備多副鼓槌。這並不是因為樂手在學習網球或羽毛球運動員,害怕自己的鼓槌會像球拍那樣被弄壞,因此多備幾副,而是因為每副鼓槌都有不同的作用。針對這場演出,楊帆就準備了六副由他親自制作的鼓槌,此外還有調音用的音叉。他邊指著鼓槌臺邊向我介紹:“針對柏遼茲的曲子,我準備了較軟的和木質槌頭的。德沃夏克的《第七交響曲》要考慮浪漫主義時期的特點,所以我選用了幾副毛氈包裹、顆粒感比較強的鼓槌;並用一副顆粒感並不強的鼓槌去敲第二樂章開始的forte piano。此外,有時我想躲在低音貝斯和銅管的後面,我就會注意自己的音量和音色。在音量上托住我前面的聲部,同時在音色上儘量模仿他們的聲音。”聽完楊帆的大段解釋我才茅塞頓開,那些看似長相差不多的鼓槌其實都藏著秘密,這些看似小小的、不為聽眾所熟知的秘密,最終決定了一場交響樂演出的成敗。

上午9:50,過臺正式開始。這場演出由XSO的首席客座指揮喬森納·盧(Jonathan Lo)執棒。這是一位來自英國的優秀青年指揮家,在過臺中能感受到他清新明快的風格,又不乏對樂句、氣息的細膩處理,顯示出一種超越年齡的穩定與成熟。樂隊也在他的驅策下以飽滿的熱情完成了對兩部浪漫主義作品的最後打磨。如果要較真,楊帆的表現稍有遺憾。他在德沃夏克《第七交響曲》第二樂章中有一處小錯誤,並未與小號、低音貝斯圓融到一起,這點被敏銳的喬森納·盧捕捉到,兩人用英語簡單溝通後,楊帆很快調整到位,再未出現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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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隊過臺時與指揮喬森納·盧在溝通細節


中午過臺結束後,我打趣問他那次錯誤是怎麼回事,得到的答覆竟然是:“我故意的。”那處錯誤的確是楊帆故意為之。看我不解,他給出了一個看似新奇、又無懈可擊的理由:“這還是斯圖爾特·馬爾斯老師教我的。他曾跟我說,‘你在過臺的時候,要麼整曲不要過完,過一半;要麼整曲過完,找個地方出個錯。如果過臺的時候演奏得非常完美,那在實際演出時就容易出錯。’雖然有點兒迷信,但我屢試不爽。”

為什麼要在正式演出時保持飢餓感?

演出日的下午,樂隊休息。楊帆利用這段時間睡了個午覺,起來後僅喝了點茶,便又直奔西安音樂廳。此時夜幕低垂,離演出時間已越來越近。我問他為何不趁這段時間吃點東西,得到的答案是:“我有點兒感冒,這會兒不太想吃。好吧,實際上我基本每場演出前都不會吃太多東西。”

這讓我想到了自己的經歷。我也有在做演講或錄製古典音樂小課前不吃飯的習慣,當時給自己的心理暗示是:飢餓感能提醒我,讓我別出錯。當我問他是否也有類似的心理暗示時,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毋庸置疑,交響樂團中的定音鼓樂手要經歷專注、反應與技術的三重“折磨”。雖然我在與他溝通時小心翼翼地不去談論壓力,但能感受到那種無形的壓力始終存在,它既來自於樂手對自己的高要求,也來自對每位到場觀眾的尊重。

演出自晚上19:30準時開始,持續了兩個小時才結束。不知是不是過臺故意出錯帶來的好運,又或者是他的飢餓感帶來的專注力,總之楊帆的表現比上午還要好。而XSO也在實際演出時釋放出更大的音樂能量,在收放自如之中體現出一支年輕樂團的蓬勃朝氣,得到了觀眾的熱烈回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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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晚演出中


整場演出結束後,我終於在後臺見到了正在收拾演出服的楊帆。第一句話肯定是問他“餓不餓”。他衝我笑了笑:“還行,這會兒我還不餓。剛演出完,我的情緒還沒消化。”此後我順勢問他給自己打多少分。“85到95分吧,感覺挺好的。整體上我會覺得柏遼茲的曲子演得更出色,德沃夏克《第七交響曲》第三樂章有一些比較奇怪的節奏,我的理解是舞蹈性節奏。下次再演的話,樂團和我肯定能做得更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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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結束後在後臺整理演出服


此後,我和楊帆在西安音樂廳門口告別。在音樂廳的燈暈下,他的紅色維斯帕摩托車顯得格外別緻,直至伴隨我的視線逐漸拉遠,在曲江的夜色中凝縮成一個小小的光點。對他而言,或許這一刻才算真正收工,可以在迎面而來的夜風中享受演出帶來的愉悅感。隔天給他打電話得知,直到半夜11點他才消化完情緒,吃上夜宵。這或許算是一位職業樂手的小小困擾,但我衷心希望,他能馬上改掉這個習慣。

楊帆在演出時所保持的飢餓感,讓我想起了史蒂夫·喬布斯在斯坦福大學演講時所說的“Stay hungry, stay foolish”。這句話有很多種高級譯法,但我最喜歡的是直譯,也就是把它翻譯成“保持飢餓,保持愚蠢”。需要注意的是,“愚蠢”在此並無貶義,而是暗含了認真與堅持。想來,也正是這份難能可貴的認真與堅持,才讓每場演出、每次掌聲變得更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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