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父子的春天

正是溪流涓涓丶冰水共存的季節。去往鎮上的村路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路邊的鑽天揚雖未吐芽,但明顯地柔綠了。楊枝上已經長出了瘦長的“雞瓜子"。

供銷社門前佈滿了小攤販,從房牆底下一直延伸到公路邊。有賣應時衣服的丶賣鞋襪的;賣水果的;賣菜籽的;賣鐵器傢什的……應盡有,很是繁榮。

白建國一眼看見孟老八正靠在供銷社南牆根下,褶皺的老臉衝著太陽,兩眼眯成一條縫。偶爾吭一下鼻子,證明他沒睡。他微收兩腿,兩手褪進袖裡,不時抽動一下八字鬍,彷彿趴在窗臺上的老貓,享受春天的日陽。

直覺告訴他有人買菸了,他才緩緩睜開兩眼,微微探起身,掐一綹葉子菸放進稱盤裡,一撅,不多不少,正好。收了錢,揣進兜裡,就又恢復原來的樣子,繼續享受曰陽。

前方一米外,是他的瘸兒子孟繁戈正在忙活著一雙女鞋。自蓮子走後,一直沒找,也沒人嫁,沉默些日子就做起了掌鞋生意。他屁股底下是一個覆蓋軟墊的小木墩,一條腿踡弓著,另一條腿伸著。不時瞅一眼道邊電線杆上拴著的毛驢車。車裡面坐著兒子,這幾天他正感冒。

春陽照在這父子爺孫的臉上,父親額頭上泛著油亮的光;兒子的腦門上沁著汗珠;兒子的兒子有些蔫,急歪歪地無可奈何。小毛驢

平著頭,像是打盹。

攤前人流由熙熙攘攘變得稀稀落落,攤主們變得有些無聊。幾個年輕的早早叫來外賣,提拉突嚕的吃著麻辣面。多數無所事事地消磨時光,等待三點收攤回家。

公路上從北向南來了一輛拉苞米瓤子的驢車,說不上是嗅到了氣味還是看到了同類,一聲長嘯,驚醒了萎靡的人們,更獲得了小毛驢的積極響應,揚起脖子"咕嘎一一咕嘎一一“。一時驢聲大作。嚇壞了車裡的孩子,哭喊著掙扎。孟老八急忙過去,抱起孫子,嘴裡埋怨道:"不知道是哪輩子作孽了,要像人家那能幹的,再說個人,何苦孩子大人遭這個罪?"兒子也不示弱,停下手中的活,說"要像人家那能幹的爹,給我找個媽,早奶奶哄孫子了!"

"明兒個管我叫大哥吧!"

"叫大哥咋的,父子平等!"

父子倆一抬一夯,半真半假。

提起孟繁戈跟小蓮子,那可是把自由戀愛發揮到極致。那時恰好是文革,兩人起早貪黑鬧革命,是同一戰壕裡的戰友。兩人觀點一致,曰久生情。怎奈小蓮子的爹齊友傑堅決反對!孟繁戈軟硬兼施的手段全用過後,全然無效。一天夜裡,兩人按照約定,一起私奔!為了掩蓋家人耳目,蓮子還留下一封絕命家書,謊稱自已跳孤水泡自盡。差點要了她媽的命!

友傑一連找了三天,想到生米已做成了熟飯,放棄了尋找。兒子地瓜皮說,"嫁誰不是嫁?她二姨嫁誰不是喝喜酒?"友傑氣道:"咋生你們這兩個虎犢子!“

一年後,小蓮子抱著孩子回來,孟繁戈好腿變成了瘸腿。齊友傑說服了蓮子,果斷和孟繁革離婚,扔下剛滿週歲的孩子,遠嫁他鄉。愛情由只叫人生死相許變成希望來生永不相遇!

孟老八安撫好孫子,又回到牆根底下享受日陽。他眯起眼睛,既不觀察,也不叫賣,姜太公釣魚式地等待買者。不急不躁的小生意更像是一種享受。他做兒子忙完了活,挺了一下身子丶抻了下兩臂,做了個深呼吸,才挪動了下屁股。最後,又伸手去搬那隻木頭一樣的腐腿,想讓它也活運一下,過過血脈。

"錢!"孟繁戈情不自禁趕喊了一聲。一一在他左上方不到一米的地方一張嶄新發亮的貮圓票子。

聽說"錢",孟老八撲稜一下睜大了雙眼,問"哪兒呢?"

"我想起來了,是剛才修鞋那姑娘給的,我忘收了,讓風抄那兒去的。“孟繁戈邊說,邊挪動瘸腿,努力去夠那錢。

“嗖"的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孟老八一手掠過那錢,口中自語,“是剛才買菸人給的,敢賴老子的錢!"

孟繁戈撲了個空,差點央在那裡。他慢慢掙扎著坐回原處。

"給你吧!其實,還不是為了你?我這把年紀要錢有啥用?!"孟老八看著自己的瘸兒子,遞過那錢。

"爸,你揣著吧!我這個樣子,也養不了你老,這錢您就……"聲音越來越小。

"說啥呢?給你你就拿著!別跟我掉小臉子!你要是真有志氣,就把那酒忌了,攢倆錢,管她寡婦還是殘疾說一個,成個家,讓我也能閉上眼睛!"

孟繁戈眼睛溼潤了。想到自已一慣不聽爹的話,到了今天這地步,爹還記掛著。心中很不是滋味。半天,說,"爹,我不想再結婚了,就守著小虎過了。你也別為我操心了!“

"別說傻話!俗話說,指地不打糧,指兒不養老。三輩不離姥家根!從友傑那兒看,小虎長大也不是養爺子。現在,啥是養老兒?一一錢!"

孟繁戈沉默了。

孟老八磕了煙鍋,繼續說,“你才多大歲數,三十剛出頭,正是好時候。好好幹,攢倆錢,管她醜俊,是傻是苶,到老是個伴,互相有個照應。前屯鐵柺李比你嚴重不,整個一條腿沒了,還說一個三十八的大閨女呢!別散心,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錢,啥樣沒有?你這個買賣又不用交稅,掙一個是一個,多實!不多算,一天一百,一個月就三千,一年下來咋的也剩三萬,有個三四年就是十萬左右,別說寡婦,沒準說個黃花大閨女呢!"

孟老八的話還真點燃了兒子的星星之火。他腦中浮現出美好願景:一個雙眼薄皮的黃花大閨女正向他招手呢!他情不自禁地喊:"親愛的黃花女,俺等你多時了!"話音落處,一錘重重地砸在大拇指上。

"唉喲,疼死我了!"他慌忙扔下錘子,從黃粱夢中醒來。

周邊的人被這沒頭沒腦的話驚得目瞪口呆、鴉雀無聲。愣愣地瞅著他。孟老八也覺奇怪,咋能大白天喊出這種沒出息話?難不成真的想媳婦想瘋了?

孟繁戈只顧揉手,這一錘實在是特重了,轉瞬間大拇指蓋全青了。鑽心的疼仍向波浪一樣陣陣湧來。他一抬頭,看見衛生院大夫唐翠花和冷雪娥走來。陽光下,兩人做白大褂分外耀眼。兩人越來越近,孟繁戈眼珠子都定了。

“瞅啥!瞅眼睛裡撥不出來!"唐翠花斜了孟繁戈一眼嗆說。孟繁戈厚著臉皮道:"翠花姐,你的鞋壞個窟窿,我給你釘個掌唄?"

"我的鞋就是掉了底也輪不到你掌!你那個禿掌留給你媽吧!“

孟繁戈裝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自我解嘲,說“別以為自己了不起,老翠花皮條丶不脆了,有人吃就不錯了!"

"再皮條丶再不脆,也輪不到你瘸子!做夢去吧!"

孟繁戈並不生氣,反倒認真地說:"翠花姐,我就真的那麼煩人嗎?除了腿瘸,哪樣不比子車強?五短身材丶二八腦袋丶一口大紅牙花子,看一眼後悔半年。"

提起子車,是唐翠花的一大恥辱。要個沒個,要樣沒樣,拍馬屁拍不到正地方,家裡家外沒有一處相人的地方。自已當年咋就瞎了眼相中了他?

見翠花猶豫,孟繁戈來勁了,"我就喜歡花花草草,晚上摟著花草睡覺也香!"

正煩著的唐翠花氣道:"別做白日夢啦!自個做老婆都伺候不了,跟別人跑了,還不知愁呢!乾脆把那個幹泥鰍喂貓算了!"唐翠花覺得罵得過癮,嘿嘿笑了。

孟繁戈被擊中要害,冷笑道:"那玩藝有沒有能咋的,一個人更好!"

唐冷二人進了小飯店,坐在老地方。服務員問都沒問,端上兩碗肉絲麵。

屋內人不多。東南角一桌四人,靠南一女,年約十八,眉清目秀,面色喜人。剛剛四月中旬天氣,就穿上了肉色絲襪短裙。右臂上落著一隻紅蝴蝶,可見風騷。其餘三個均為男性。一個面容和善,年齡與女子相仿。另外兩個,一個留著長髮,可與女子

媲美;另一個剪著二道溝頭。面容均呈多事之秋。三人說笑不止,滿桌狼藉。看樣子進行多時,但仍無退席之意,根本不把小店放在眼裡。

唐冷二人吃完了面,冷雪娥又買了兩個包子,出了門。冷雪娥直奔驢車,把包子給了車裡的虎生,虎生大口麻天地吃起來。

突然,一聲"翠花上酸菜!"聲音又響又亮,招來不少目光。唐翠花十分煩惱,可又不好發作。低聲說,"咋不掉酸菜缸齁死你,變成十不全得了!"又瞅著孟繁戈罵道:"早晚憋成個尿血栓!"

孟繁戈一激靈,還有"尿血栓?"我說這兩天尿尿咋小肚子疼!可我從沒聽說過尿血栓吶?不!唐翠花是大夫,她不能瞎說。孟繁戈陷入了唐翠花的詛咒戲罵的困惑之中。

"一雙鞋多少錢?"女孩問。

孟繁戈沒吱聲。仍在尿血栓的困惑思考之中。

"瘸子!多少錢?"女孩以為怠慢她,不耐煩喊道。

孟繁戈眼盯女孩,沒有回答。

“瞅啥,瘸子!"

’我看你長的挺好,嘴咋這麼臊?"

剛出門的二道溝立刻咆哮起來,"你罵人?!"

"罵人,我還打人呢!"孟繁戈來了個金雞獨立,一拐掃了過去,掃在二道溝踝骨上,坐在地上喊疼。

"砸了他!"長髮男和板寸齊動手,掀翻了鞋案,釘啊丶掌啊……灑了一地。孟老八奔了過來,一面護著兒子,一面喊:"流氓打人啦!"虎生在車裡也大哭起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恰巧鎮派出所兩名警察路過,把長髮男等三人帶到派出所。孟繁戈拖著一條殘腿,拾揀地上的釘啊丶底啊……他爹幫他重新擺好攤案,車裡的小兒子哭得濃汰一把吐沫一把,樣子十分可憐。

一位大嫂走到車前,抱起孩子,問:"他媽呢?咋不好好哄哄孩子?看把個孩子哭的!"

"他媽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去了!"孟繁戈悲傷說。

"幾歲了?"

"四歲了。“

"四歲可不大,多瘦!"

"能活下來就不錯了,不到一生日他媽就把他扔下了!一口米湯一口飯算是沒死。“孟繁戈說。

"這媽心也真夠狠了!追求幸福也得帶著孩子呀!"

"帶孩子能好找嗎?那可要大打折扣!“

"現在年輕人可想得開,到哪兒不生孩子?"

"話雖這麼說,可畢竟是自個兒身上掉的肉!咋捨得扔下?“

“現在這年輕就像那丟蛋雞似的,看哪好把蛋嚇哪兒,她哪管那肉不肉的。某屯子那個,孩子剛滿月就走了,是老婆婆把孩子伺侯大的。那年她回這屯媽家,孩子二歲了,就在大道上,她頭沒抬眼沒睜,哪像個媽?都是些冷血動物!"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巜選自我的未發表的處女作《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有改動,標題是新加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