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是哪時候開始愛上電影了。對於電影的最初幾個印象,包括小時候跟父母親到電影院看黃百鳴主演的《開心鬼》,看完後,暗自希望能有一個開心鬼好友,代勞麻煩的功課與體育;或是某一集的《大白鯊》片中,一名落難大海的女子好不容易搭上直升機,原以為她總算逃出險境,怎料鯊魚竟從海底竄出,直挺向上,腰力十足,一口咬掉女子的下半截身軀,看完那部電影,我對在海中游泳始終存有一份恐懼感;或是觀賞史蒂文·斯皮爾伯格(Steven Spielberg)導演的《奪寶奇兵》,神秘魔宮宴請賓客,桌上大餐有剖開的猴腦,以及一刀劃開母蟒蛇腹部,瞬間滾出許多活生咕溜小蛇的驚悚畫面,讓我內心產生:美國等於文明,亞洲或非洲等於野蠻的刻板印象。長大後重看《奪寶奇兵》,才明白電影裡的白人視角是多麼地粗暴與自大。
電影,影像,確實能對孩子的內心造成深刻影響。
一如年幼時跟父親去影院觀賞香港鬼片《猛鬼出籠》,劇中男主角洗臉時,不小心把自己的臉皮給洗了下來的片段,大大沖擊了我的視覺與心理,導致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看香港鬼片。
又或者,錄影帶店老闆推薦母親租看一部當紅的科幻動作片《終結者》,內容敘述未來機器人回到過去追殺人類領袖的母親莎拉·康納,人類陣營派出士兵凱爾回到舊時空保護莎拉,阻止機器人惡行,凱爾和莎拉在逃亡過程逐漸產生感情⋯⋯
人類末日、時空穿梭、打不死的機械人等情節,對年幼的我來說,既新奇又有趣。當影片演到凱爾和莎拉為躲避追殺而藏身山區,慾望、寂寞與患難真情,觸發兩人間的情慾,並因此發生關係。母親看到這一幕,連忙吩咐孩子們把眼睛遮住,直到這場情慾戲結束,才讓我們放下手。對母親來說,暴力場面可以忍受,情色場面無法接受。多年時間過去,即便我已年過40 歲,全家人一起看片時,只要碰到裸露場面,我還是會忍不住感覺尷尬與不自在。
「我要去錄影帶店,有誰要去?」一個充滿魔力的問句。
除了全家一起去戲院看電影外,租看錄影帶是我兒時的主要看片管道。每次母親和兄長要去錄影帶店租片,我總愛跟著一塊去。對兒時的我來說,流連於一列列的錄影帶架子之間,反覆讀著不同帶子上的影片劇情簡介,尋找可能會喜愛的作品,是一件既愉悅又幸福之事。
我們租片以兩支影片為限,週末看完剛剛好。如果是跟著兄長去錄影帶店,通常可以挑一部自己想看的片子。一開始多以娛樂片為主,包括:《E.T. 外星人 》、《最佳拍檔》、《七寶奇謀》、《出神入化》(少年福爾摩斯)等片。年紀稍長一些,對於「影展片」有了好奇心:獲得奧斯卡或金馬獎肯定的作品,成了我的挑片重點(當時對於坎城、柏林、威尼斯影展並不熟悉)。大約國小四、五年級的我,陸續租看了伍迪.艾倫導演的《漢娜姐妹》、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導演的《紫色》,以及侯孝賢導演的《童年往事》等。
首次觀賞《童年往事》,混雜著些許的興奮與驕傲心情,覺得「選看」本片的自己就要變得成熟(以為觀賞影展片等於品味的提升)。只是錄影帶放入播放機內,坐在電視機前看片的一家子,個個看傻了眼。為何這部影片「沒有故事、沒有劇情」?為何不像香港或是好萊塢電影的趣味精采?觀賞《童年往事》是一次挫敗的經驗(類似經驗不斷在人生中重複上演),侯孝賢導演的作品也因此被我的家人歸類為「雷片」。
兒時看侯孝賢導演的《童年往事》,只覺得沉悶無聊,等搬了幾次家、經歷了些親人的生離死別、電影看得更多更雜,才明白《童年往事》原來包藏著偌大的傷感、惆悵與遺憾。《童年往事》精準捕捉到老時代的氛圍(「時代氛圍」也需要點年紀才能體會),片中一心想返回老家的奶奶、考上北一女中卻無法就讀的大姐(女性在侯孝賢導演的片子裡,常受限於父權社會而有志難伸,但她們也像水一樣,很能適應不同時代,堅毅地活下去)、寡言多病的父親,以及調皮躁動的小兒子阿孝等等,角色立體鮮明,戲味不在刻意營造戲劇衝突,而是藉由細節堆疊起人物的悲喜樣貌。
類似於《童年往事》的觀影經驗,也可見於楊德昌導演的《一一》。片中,吳念真飾演的NJ 說過一段話:「以前我爸爸每天聽音樂,但我很討厭他聽的音樂。15 歲那年,我初戀了,突然之間,那些音樂我都聽懂了。 」聽不懂的音樂有一天懂了,因為愛情打開了視界,也因為生命又跨過另一個關卡,感受變得更豐富全面。
猶記得首次觀賞《一一》,已是25 歲的年紀,電影演什麼都懂,卻又難以進入劇中角色的情感狀態中,只理解了表面,而非導演想要傳遞的意涵。然而,當你在社會打滾幾年後,為人處世變得圓滑(妥協),接到一張設計稿時,會預先依據客戶的喜好設計,而不是挑戰客戶的想法(這樣最容易過關也耗費最少力氣)⋯⋯某天,你有了重溫《一一》的機會,看著NJ 在職場上堅持著一貫理想,試著做對的事,而他的同事們一個個都短視近利,得過且過,還不斷扯後腿。你忽然懂得NJ 的無奈。並錯愕地發現:自己竟成了《一一》所要批判(反省)的對象。
看懂電影的苦澀之一,大約是出了社會,懂了點人情世故,進而理解自身的改變。
不同於《童年往事》或《一一》要到某個年紀才更能體會的生命感觸,高中時參加的電影社團(其實是很混的放映社,沒有映後討論,看完直接鳥獸散)曾經選放金馬獎入圍作品、蔡明亮導演的《青少年哪吒》。臺灣導演實在很愛挑戰觀眾對電影的想像,《青少年哪吒》的淹水屋子、地上爬著的蟑螂、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等等,都跟之前看過的好萊塢電影截然不同。
《青少年哪吒》同樣令我感到茫然,不清楚導演到底想表達什麼:為何屋子裡會不斷淹水?為何要拍小康殺蟑螂隨後又被玻璃割傷?為何小康選擇在陳昭榮的摩托車噴上AIDS 字樣?幾年後看了蔡明亮導演的《愛情萬歲》,為之驚豔,多好的電影啊,對白、角色與場景都很精簡,但是劇中角色渴望彼此卻又無法真正觸碰到彼此內心的狀態,又是多麼地哀傷。接著陸續看了蔡明亮導演的《天邊一朵雲》、《你那邊幾點》、《郊遊》、《你的臉》等片,近日回過頭重溫《青少年哪吒》,赫然發現:所有蔡明亮的電影,原來都是以《青少年哪吒》為中心點向外輻射,當年不甚明白的人物關係、場景運用、橋段設計等,忽然都有了意義。
例如,2002 年的《你那邊幾點》劇中,小康的父親過世,相信鬼神的母親阻止兒子殺一隻在家中趴趴走的蟑螂,深信丈夫的鬼魂附在蟑螂身上返家。1992 年的《青少年哪吒》,小康用圓規刺穿一隻蟑螂,隨後發現被丟出窗外的蟑螂竟趴在玻璃窗上,小康用力拍打窗戶,不小心將窗戶打破,他的手也被玻璃割傷,血流如注。
當初觀賞《青少年哪吒》,只覺得小康殺蟑螂的橋段設計很特別但又參不透其中意義,後來看了《河流》、《你那邊幾點》等片,才明白蟑螂或許是小康對父親的情感反映,他對蟑螂(父親)有怨,想要殺死並丟棄蟑螂,沒想到反而因此受了傷。小康殺蟑又被蟑螂所傷,不正似他和父親的關係寫照──即使隔著玻璃(《青少年哪吒》)、牆壁(《河流》)、陰陽兩界(《你那邊幾點》) ,依舊彼此傷害、相互影響。
《青少年哪吒》之於觀眾,不是到了某個年紀才懂劇中人物的心情,而是要陪著銀幕上的小康等人走過多個年頭(多部作品),才能看清楚理解這部影片的樣貌。若要給個比喻,蔡明亮導演的《青少年哪吒》,其實像是一本懸疑小說。閱讀小說的我們,一開始常會忽略掉書中某些看似不重要卻又隱隱感到奇怪的微小細節,直到案件解決後,回頭再讀一遍小說,才會明白這些散落在書中的線索所代表的意義。
《童年往事》、《一一》、《青少年哪吒》等片,都讓不同年紀的我看得懵懵懂懂,直到某天發現自己懂了點電影的心情,遂重新將它們從「難看」的類別,改放到「原來是這樣的作品啊」的位置上。也有一些電影,童年時期愛得不得了,多年後重溫,才發現影片裡的感情淺了、觀念老舊且迂腐過時了。
生命是條雙向道,我們一邊自生活中汲取越來越多的經驗與知識,更能體會電影裡較為複雜難解的人際關係;一邊也逐漸變得世故,習慣挑剔情感呆板或論述單純的作品。小時候的我老想著要快點長大、要看明白更多的人事,但現在偶爾會想:比起童年的自己,更能理解(體會)《童年往事》的我,是否變得成熟與穩重,或反而對生命益發感到苦澀與無奈?
無論是兒時、青年或現在,依然有許多「有看沒有懂」的電影,例如:Stanley Kubrick 導演的《2001 太空漫遊》、 Terrence Malick 導演的《生命之樹》、蔡明亮導演的《臉》,或是Robert Eggers 導演的《燈塔》等片,這些作品有著導演對於藝術、文化、宗教、哲學的海量想法,即便無法參透其意涵,卻也不再逼迫自己非要「看懂」什麼不可。
人們看電影、聽音樂、閱讀小說、欣賞畫作與行動藝術,不就是希望能從這些作品中獲得些新的啟發?不要害怕接受新的思維,不要懼怕承認自身的不足,抱持著開放的態度面對世界,更能享受創作者為觀眾帶來的思想與心靈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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