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總夢到我過世後,我的兒子在街邊垃圾桶翻東西吃”

|每一個個體生命都值得被記錄|

追忆|“总梦到我过世后,我的儿子在街边垃圾桶翻东西吃”

1 “如果我死了,希望你們能為我守靈。

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我本以為自己會忍不住,在老人的靈堂前痛哭,但直到此刻,眼眶乾澀得厲害,竟是一滴淚水也沒有。

這裡是重慶江津的一個小鎮,老人守護與歸去的地方。200多個花圈悽悽擠在簡單陳列的靈堂前,是他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印記。新冠疫情還未結束,因為困居於四面八方的眾人託付,原本是要擺上300多個花圈的,只是跑遍了鎮上的每一個角落,最終還是沒能買齊。

追忆|“总梦到我过世后,我的儿子在街边垃圾桶翻东西吃”

屋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雨水順著屋簷往下淌,不知怎的,我想起那時病床前老人留下的悽苦的淚,他說:“我有個小小的請求,請你們答應我,我已把你們當成親人。如果我死了,希望你們能為我守靈……”

靈堂的角落裡,一個年近古稀的男人,沉默地久坐著。似是感知到我的目光,他默默地抬起頭來看我,幾秒鐘後說:

“你又來看我爸爸啦,可是我爸爸已經死了。”

如果仔細辨認,不難看出他的眼中,除了哀傷、不捨,還有一絲他這個年紀不應該有的懵懂。我實在不忍,走過去緊緊抱住他,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溫聲說:“你別擔心,你還有我們。”

安慰不成,反倒是自己淚流滿面。

2

抗戰老兵劉崇遠歸隊了,留下一個只有“五歲”的兒子。

2020年3月1日,劉爺爺去世的第一個晚上,他的兒子一直安靜地守在父親靈前,不吃不喝、徹夜未眠,也沒有哭泣,像是懂又似乎不懂生離死別的沉重。

第二天半夜,守在英魂靈前的我們,每個人回想著細碎的片段,一起拼湊著劉爺爺97年寫就的一生:

劉崇遠1923年2月3日生於四川成都一個軍人世家,1937年底,南京淪陷和大屠殺的消息震動了全中國,當時還未滿16歲的他悲憤不已,從高中的學校匆匆趕回家裡,對父親說:

“我要從軍報國,把日本人趕出中國!”

得到父親應允,又跑去與母親訣別:“我已經決意戰死沙場,你就當沒有生我這個兒子,請母親原諒兒子不孝,不能服侍你終老。”那一年,他考入黃埔軍校16期,母親不捨他離去,哭送了十多公里。

此後7年,他投入抗戰,先後轉戰陝西、雲南等地,曾親歷過黃河對峙、緬北反攻、芷江洽降。1945年9月9日,日本在位於南京的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禮堂向中國正式投降,時任新6軍軍部特務營上尉連長的劉崇遠被緊急調往南京,執行投降儀式的外圍警衛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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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軍新編第六軍軍官俱樂部開幕紀念(標註處為劉崇遠)

那時的他還不知道,他這一生的坎坷還遠未結束。老人曾對我們說:“我這一生,對得起國家和民族,但我對不起的,就是我的家人。父親去世,未能送終,妻女因我而死……”由於歷史的捉弄,待到他平反出獄,唯一的親人便只剩下在貴州流浪討生活的兒子劉仁武。

大約二十年前,劉仁武因受傷而致大腦嚴重受損,智商退回到五歲左右的年齡,年邁的劉爺爺找到他後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顧著,父子倆從此相依為命,租房居住在重慶江津的小鎮上。

這些被塵封的往事,我們在尋訪到老人後才得知。當我們把標誌著抗戰老兵身份的牌匾釘掛在出租屋外牆時,劉爺爺含著淚水,極鄭重地向我們敬了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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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的風很涼,靈堂裡,我們幾人依舊沉浸在回憶中,我揉了揉乾澀的眼睛,想起往後歲月,我們志願者一起見證的這對父子的故事,不禁悲從中來。

3

總夢到我過世後,我的兒子在街邊垃圾桶翻東西吃。”

九十多歲高齡的老人,退休金用來支付租房費用和一家兩口人的生活開銷,雖說有龍越基金會每月600元的生活補助和幫忙僱請保姆,但老人一直堅持自己教兒子洗衣、做飯、外出購物,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起先我不太懂老人的這份“堅持”,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他作為父親的睿智與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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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劉爺爺打電話給我,問我工作忙不忙,我感覺語氣不太對勁,第二天便去看他。他這才告訴我,最近一直睡不著覺,總是夢到他過世以後,自己的兒子在街邊垃圾桶翻東西吃,還有幾個頑皮的小孩子用石頭丟他和辱罵著。他一直都怕自己要先離開人世,不得不擔心兒子的生存。

“我的生命已經到了尾聲,我走了以後,至少讓他能夠生活自理。”

在老人日復一日的耐心教導下,“五歲”的劉仁武常常“懂事”得令我們動容。

探訪爺爺,每次我們都會帶著劉爺爺父子一起吃飯,有一次因為有兩位志願者去幫老人購買物資未到,智商只有五歲的老人,卻依然堅持要等所有人到齊了才動筷子,哪怕我們一再告訴他不用等。不僅如此,提前吃完飯,離開前他還要向飯桌上的每個人禮貌告辭。

這一幕往後想起依舊讓我震驚,我們現在五六歲的孩子有多少能如此有禮貌?仔細想想,這其實是一種家風的傳承,是經由父親的引導而刻進骨子裡的修養。

2017年8月20日,劉爺爺被查出患有肝癌,此後身體每況愈下。爺爺病重臥床期間,劉仁武硬是堅持站在病床前默默守護著父親,常常不吃不喝。倔強的眼神裡透出對父親的依賴和怕失去父親的恐懼。志願者張寧告訴我說,有天因為受不了這樣大悲的氛圍,跑出病房痛哭了一場。這真的是一個智商只有五歲的“小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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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爺爺住院這幾天,因為疫情影響,我們沒有帶他去醫院看望父親,他便每天都坐在家門口,等著父親回家

“我要回家!你們把我留在外面幹嘛?”所有的回憶被突然而來的暴喝聲打斷。原來,好不容易睡下的劉仁武,不到兩個小時又從夢中驚醒,收拾起棉被、衣物,嚷著鬧著要離開靈堂回家。口中不停喊著:

“我爸爸死了,我要送他。”

“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街邊睡覺。“

“我不要誰幫我,我自己可以……”

或許他並未真正明白死的含義,依舊不依不饒地要回原來的住處,要去那裡等著他依賴的爸爸回家。

安撫他的時候,自認為還算堅強的我,淚水再次充滿眼眶。他不會明白,家裡疼愛他的爸爸再也沒有了,我們最敬愛的劉爺爺也再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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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料理完劉爺爺的後事,這個老小孩依舊堅持著一個動作,一個人捧著父親的遺像凝望遠方。

我想,也許,他是在回憶這短短十幾年來與父親相依為命的點點滴滴,又或許,是在思考自己接下來的生活,怎樣才能不讓父親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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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爺爺生前,我們幫他修墓時,老人執意要把自己和兒子的墓連在一起。此時,我才看懂了這其中全部的含義:

這位把自己最珍貴的青春歲月獻給國家民族的老人,歸去後,

他的靈魂只想以此永遠陪伴護佑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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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走後,家中日曆上,劉仁武在3月1日這天畫下了一劃,這天起,他再沒有父親……

· END ·

口述:重慶關懷抗戰老兵志願者

品牌傳播小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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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回家

深圳市龍越慈善基金會以“撫慰戰爭創傷,倡導人性關懷”為使命,源起於2008年“老兵回家”公益行動,2011年在深圳市民政局註冊成立。

基金會致力於為戰爭背景下的個體生命提供人性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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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最後一批抗戰老兵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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