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山號子、擺手舞,鄂西大山深處的巴山風、清江風、三峽風


喊山號子、擺手舞,鄂西大山深處的巴山風、清江風、三峽風

喊山號子

山谷飄起淡藍色暮嵐,把早春景緻染得朦朧。油菜,麥子,秧田,吊腳樓,丁字街,都漸漸模糊了。唯那一片水杉樹,嫩嫩的青。

“哦嗬——哦嗬——哦嗬嗬嗬……”

從山路上傳來一溜一串的喊山號子,如閃電穿透沉寂的雲層,給山寨注入一縷亮色。我站在村頭,聆聽這大山的聲音,似滾滾的雷。

土家人的喊山號子,是要喊醒昏睡百年的山麼?男人這麼喊,女人也這麼喊,是要把愚昧麻木的心喊活麼?是要喊開山門呼喚八面來風麼?這熱血豪放又蒼涼古意的喊山號子啊!

我看見歸家的山民中,走在前頭的是梁老漢。他裹著黑色頭帕,穿著土藍布對襟褂子,褲腳挽得高高的,露著兩條泥糊糊瘦腳杆。他晃著竹梢,晃著腦殼,使勁吆喝一頭水牛。

記得他家娶兒媳婦那天,我也隨著一幫山民去龍舟坪接新娘子。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抬嫁妝的漢子,彷彿搬山運嶺,好不風光!

漢子們喊一聲哦嗬,抬腳就上了山。彎彎的路,高高的坎。過了河,還有山。抬嫁妝的漢子們順著石階往上爬,碗口粗的竹竿不松肩,兩條腿杆不打顫,瀟灑得很。爬上山頂,放下抬槓,手捧著路邊山泉喝幾口,歇過氣來,漢子們對著高山深谷你一聲我一聲喊起來,山谷迴音隆隆響,勝過男聲二重唱。

“哦嗬——哦嗬——哦嗬嗬嗬……”

我情不自禁跟著漢子們喊起來。如此簡單的兩個字,卻可以排列無數音節,組成高低不同彎彎拐拐的旋律,內容真是豐富!喊山號子,是土家人幾多磨難幾多滄桑的見證?磨爛了石板路磨爛了鞋幫子,磨不爛的是山民的肩膀。

“哦嗬——哦嗬——哦嗬嗬嗬……”

梁老漢的兒媳婦也在呼喚著喊山號子。她容貌姣美,膚色細膩,穿著入時,大大方方的,沒有做新娘子的矯情造作。只是喊完了,她臉上暈著紅光,像飲了一杯生活的醇酒。我想,這喊山號子雖然沒有三峽縴夫號子那麼激越悲壯,沒有泰山挑夫號子那麼婉轉舒暢,但它有滋,有味,美得坦蕩,美得情深意長……

我看見暮色蒼茫中,梁老漢趕著水牛手舞足蹈的樣子,令人忍俊不禁。我說,梁老漢,夜飯在你屋裡吃,找你要杯酒喝。梁老漢說,喝酒管飽,我那兒媳婦準備了一罈子。

有個年輕人逗他:只怕是水貨?梁老漢罵道:你個龜兒子才是水貨!

吊腳樓炊煙愈濃了。近處,遠處,喊山號子此起彼伏。

請到土家擺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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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裡人把兩山之間的狹窄地方叫埡。涼風埡在大山深處,在南山和北山之間。

我的擺手舞就是在涼風埡學會的。

那個夏天進山採風,天熱得像個蒸籠,暮色蒼茫中,涼風埡如有空調器一般,冷氣迴盪中不乏山寨靈氣,果然是清涼世界。帶路人問我會不會跳擺手舞,我說我是舞盲,他就笑了。他說:擺手舞是土家族的代表舞蹈,鄂西地區主要盛行於來鳳,大約八十年代流傳到長陽等地。在來鳳,原有擺手堂幾十座,如今河東還保留著兩座較好的遺址,一座在舍米湖,一座在茶堰坪。現在,來鳳縣城又建起了一座堪稱土家族之最的擺手堂。帶路人是小鎮文化站的幹部,說起擺手舞如數家珍。這不禁惹得我心裡像貓抓似的發癢了。

是夜,在帶路人的精心安排下,我有幸一睹擺手舞的壯觀與細膩。南山北山的土家人扛著龍鳳大旗,打著燈籠火把,吹響嗩吶和牛角號,如潮般湧到涼風埡的月亮壩子裡。先是燃鞭放銃,祭酒供肉,行跪拜禮,然後男女相攜著翩躚進退,跳將起來也!

教我擺手的是涼風埡的芹姐兒。那動作其實很簡單,腳手順邊顫動,雙臂擺弧不過雙肩,每個動作結束之時,雙膝同時上下顫動一次,其舞姿竟相當柔和優美。尤其芹姐兒擺手,如楊柳擺風,瀟灑而自然。那伴奏也樸素,只消大鼓大鑼敲起來就行,哐——咚咚,哐——咚咚,哐咚——壹咚哐——咚咚,週而復始,俗到極致。這天晚上是帶路人幫忙打鼓,他居然打出了一身汗。這實實在在顯示了一方水土所養育的古樸原始的民俗風情。我想這擺手與漢族秧歌相對應,應該叫土家族秧歌吧?

芹姐兒在月光下俏俏的迷人。擺手舞結束後,她唱了一首歌:

涼風埡,南北寨,

個個姐兒長得乖,

郎若有心上高山,

請到土家擺手來。

芹姐兒唱得清清亮亮悠悠揚揚撩人心絃,我竟然暗暗企盼她是特意唱給我聽的。歌畢,帶路人又擂起鼓來,哐——咚咚,哐——咚咚,山谷立即傳來沉重的迴音。

從此,無論什麼舞蹈,我偏偏鍾情於擺手,原因麼?說不清。或許是戀鄉情結,或許是藝術趣味,抑或是一種緣份罷了。

其實,真正摯愛的人或事物又何必說清道理講明因果呢?

山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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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人看鄂西,覺得蠻稀奇。在他們眼裡,鄂西是一首民歌,龍船調。鄂西是一束風情,哭嫁,跳喪,擺手,招魂。鄂西是白肋煙,玉露茶,苞谷酒,水杉樹。鄂西是一隻白虎,一條清江,一座寶塔,一部土家族史詩。

這裡的路是彎彎的,坎是高高的,霧是濃濃的,水是清清的,山妹子長得俏俏的。背山漢的工具是揹簍,翻山越嶺,走村過寨,全靠兩條腳杆一支打杵。渴了,喝碗涼水;累了,喊串號子。夏天背來金山,冬天背來銀山。

下山了。山谷有個小鎮。一條曲裡拐彎的街道,扯直了也不過三根挖鋤把兒長。麻雀雖小,肝膽俱全。飯店,布店,雜貨鋪,山貨行,惹得山民川流不息。鵝卵石砌的牆,留著不足半平方米的窗。通常的情形,那些房子莫不是倚山而造的吊腳樓。鄰居間的桔子樹,柚子樹,柑子樹,枇杷樹,葉纏著葉,根連著根,果挨著果,親熱得了不得。

每至夜晚,小鎮背後的山坳上,多半掛著一個像紅紙剪貼的月亮。吊腳樓的堂屋裡,總是燒著一具紅紅旺旺的火塘。火塘映著阿爹的菸袋鍋,阿媽的銅頂針,阿妹的紅頭繩,阿哥的土銃。吊腳樓也出英雄,據說,有一位年輕女人,赤手空拳從豹子口裡奪回來被叼走的孩子,曾是個上了電視的硬角色。

街頭有一棟古宅,大門塗漆,窗欞鏤花,依稀還保存著小街往昔的繁華。有人對我說,這是民國年間一個歷史學者的老家。門前的青石臺階上,藏著一匹馬,那是一個男孩的屬相。有年冬天,隱居在小鎮的歷史學者,清早打開大門,看見臺階上放著一隻籮筐,籮筐裡躺著一個包裹好了的娃娃。於是,他把娃娃收養在古宅,後來又隨他去了臺灣。如今,古宅還在,那個娃娃成了大作家,卻找不到進山的路了。他寫文章說,土家媽媽,我想回家,回鄂西老家。

鄂西山地的傳奇故事確實很多,但現在的年輕人覺得山外的世界更精彩。他們穿西裝,打領帶,騎摩托車,跳交誼舞,跑運輸,辦工廠,搞旅遊,做學問,樣樣事情都不比山外人差。我與飯店一個穿短裙戴項鍊說普通話的姑娘交談,她竟是地地道道的土家人,還是職業高中的畢業生。她說土家人的民族服裝過節才穿,土家都漢化了,都開始現代化了。

奇怪的是,山民們的漢化程度儘管越來越高,越來越普遍,但土家族的民歌仍然保持了原汁原味。我想,這與鄂西的水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吧?那個穿短裙的飯店裡的姑娘,在給我敬酒時,唱了一首五句子情歌:

郎在高山打傘來,

姐在屋裡繡香袋,

左手接過郎的傘,

右手把郎抱在懷,

你是甚風吹攏來?

什麼風呢?答曰:巴山風。清江風。鄂西風。三峽風。尋根風。有了這山曲兒,才能把根留住,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喊山號子、擺手舞,鄂西大山深處的巴山風、清江風、三峽風

甘茂華,土家族,知名散文家、詞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華散文網特邀作家。歷任湖北作協理事,湖北流行音樂藝術委員會理事,宜昌市作協常務副主席,宜昌市散文學會名譽會長。已出版小說、散文等各類文學著作15部,獲得湖北文學獎、湖北少數民族文學獎、湖北屈原文藝獎、全國冰心散文獎、文化部群星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等重要獎項。散文集代表作有《鄂西風情錄》《三峽人手記》《這方水土》《穿越巴山楚水》等。歌曲代表作有《山裡的女人喊太陽》《青灘的姐兒葉灘的妹》《清江畫廊土家妹》《敲起琴鼓勁逮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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