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婚姻出現危機的時候，貝嘉剛剛過了7歲生日。
正是一年級暑假，放假前，我答應了帶他去北戴河玩幾天。
危機的出現對我來說毫無徵兆，突然又驚愕。直到他提出分手，我才發覺這場我認為完好的婚姻，原來早已千瘡百孔。
原來5年前，我就在和另外一個女子共同分享這個男人的一切。感情和身體。
我完全束手無措，這些年家庭婦女的生活，慢慢磨去我曾經的銳氣，連抵抗的能力都失去。不哭不鬧地，一下絕望到底。
他說，房子和存款，都給你。至於貝嘉，我想……
你帶他走吧。我冷冷回他。
那一刻，我所有的思維都失去，絕望到底，灰心到底。
家都沒有了，我的世界都沒有了，還要貝嘉做什麼？
那你？他有些不安地看著我。
我不會死的！我大吼一聲將他推出門去。
絕望的心底也吼出了此刻唯一的念頭：面對這樣的結局，不如死去。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想到死亡。曾經無意聽到都會感覺冰冷的兩個字，這一刻，卻有種溫暖的，解脫般的誘惑。
隨後貝嘉被送去了母親那裡，是他刻意安排的。
他不想讓7歲的孩子直接面對這一幕。
2
沉默地在離婚協議上簽字，沉默地和他一前一後走出民政局。
他喊我的名字，我聽不見，掉頭便走，腳步輕飄飄的。
早上出門前路過鏡子，裡面閃過的影子讓我陌生。消瘦、憔悴、衣衫不整。
這個樣子的我，不想繼續行走在世間。
到路邊，我伸手攔車。
他追上來拉我，我送你。
我甩開他，哀莫大於心死。一切都已無所謂。
拿鑰匙開門，手卻忽然無力地一抖，鑰匙落在地上。
跟著門從裡面拉開，貝嘉跑出來抱住我，媽媽你和爸爸去了哪裡？小小的身體，柔軟熱烈，許是剛剛調皮過，發亂亂的，一額頭的汗。
小手也髒，印在衣角兩隻灰色的手印。
仰著的小臉，眉眼，酷似他叫爸爸的那個男人。
誰送你回來？我這才想起問貝嘉。
我要舅舅送我回來的，媽媽，你說的，這個週末帶我去北戴河。
讓你爸帶你去！我推開他，以後，有事你找你爸。
3
貝嘉好像被我的聲音嚇到，怔怔地張大眼睛看著我。
貝嘉頑皮，但自小懂事，這些年，我從來沒有衝他這樣無端地發過脾氣。
門在這個時候打開，剛剛同我辦理了離婚手續的男人走進門來。
爸爸，貝嘉跑過去,媽媽說，你帶我去北戴河，可是我想讓媽媽去——小孩子的心思，完全和我們不在同一個世界。
男人撫摩孩子的小腦袋，對，媽媽不太舒服，爸爸帶你去，收拾收拾你的東西好嗎？
簽字時，協議書上，貝嘉的撫養權歸他，是我主動放棄的。
小男孩跟著男人跑進屋裡收拾東西，邊收拾邊嘟噥著，大意是希望我一同去。
忽然兩個人爭執起來，貝嘉說，好了已經夠了，都帶著那麼重，過兩天就回來了……
聲音靜止下來。
片刻，男人拎著小男孩的裝了衣物的行李箱走出來。
小男孩揹著雙肩背的書包，戴著棒球帽，興沖沖的。
男人慾言又止，貝嘉跑過來拉我的手，媽媽我過幾天就回來了。
眼淚在這個瞬間急速地逼進了眼睛。
4
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我保持這樣的姿勢，想象過一分鐘便離死亡的感覺近一步。
依稀聽到門響，疑心是個錯覺。這個世界的一切聲音都可以放棄了，我想，直到聽不到自己的心跳。
但貝嘉的喊聲追著腳步衝進來，媽，我回來了。
他不是剛剛離開？已經過了多久？還是做夢……
我恍惚著，貝嘉卻已衝到身邊，背上的包丟地上發出雜亂的聲音，他撲到床前，媽，我不想跟爸爸去了，我想和你一起去。
我支撐著坐起來，小男孩的額頭又是滿滿的汗。
一路奔跑著緣故。
跟爸爸去有什麼不好？我擦擦他額頭的汗水。
我想跟著你。他倔強地嘟著嘴巴，爸爸不會做沙雕，不會打沙灘排球，他還著急回來，過兩天要開會，不好玩。
媽，你吃過藥了沒？我餓了，想吃水餃，媽媽做水餃好不好。
只是為了這樣的原因，他跑回來糾葛我？
我只得起身，拿了冰箱裡速凍的水餃給他煮，他極不滿意，不如媽媽做的好吃。又安慰自己般地絮叨，那明天吧，明天你給我做水餃。
又把自己碗裡的撥給我，媽媽你快吃呀。
一個兩個三個，撥過來一多半。
跟著飛快跑去盛水餃湯，嘟噥著，姥姥說，原湯化原食。
5
嘆口氣，我第一次發現貝嘉是個很絮叨的孩子，自顧自地絮叨，完全不管我的心情。
我被他催著機械地一個一個吃掉了大半盤水餃，再也吃不下，心裡被堵得硬硬的。他還在那裡說，我說不好吃吧，你都吃這麼少。
我苦笑，在貝嘉的催促下，把冒著熱氣的水餃湯喝下去。
胃頃刻暖了起來。
是生命的暖，不容我的拒絕，在體內緩緩升騰。
貝嘉託著小臉坐在那裡，凝神片刻跳下凳子來去客廳。
回來時，他手裡拿著一盒藥遞給我說，藥是要飯後吃的。
是一盒感冒藥，在7歲的貝嘉看來，不舒服等於感冒。
慢慢地，我將手心裡的藥盒捏扁了。
6
那天晚上，男人發來微信，貝嘉知道了，他要跟著你。
他說，貝嘉說你沒有工作，沒有錢，沒有別的朋友，你是弱者，他必須和你在一起。
我默默想起這些年，在我和男人之間，貝嘉其實對爸爸的喜歡要多一些。
我絮叨，在家裡待久了，有點脫離生活，不太明白這個社會許多新鮮的事，和貝嘉說不到一處。他覺得我笨。
倒是他和爸爸常常膩在一起。
男孩子大了，會越來越喜歡父親。
可現在，他要和我一起。
是男人同情弱者的天性吧。他小小的年紀，也可以忍耐著不說穿，好幾天了，只是纏在我身邊，不提爸爸的事。
天天催促著我出去買菜，逛街，領他去外面新開的飯館吃飯，或者去公園走走。
有一次，在商場，他想要個新足球，抱在懷裡，小心翼翼地問，媽，我們還有錢不？
我心裡很難受，錢暫時還足夠，可是不是我的。是離開我的男人留下的。
所以我不回答他。
不想他這麼小的年紀意識到這樣的問題。
見我沉默，貝嘉不動聲色地把足球放下，自言自語道，那個舊的還行，等過生日再買新的吧。
7
我把足球重新塞到他懷裡，離他過生日還有大半年。
他跟著我，我不能委屈他。我說，放心，你想要的，媽媽都能給得起。
我裝著很平靜。
他看著我，天真的眼睛裡，藏著一點擔憂。
就是那一刻，我動了出去重新找份工作的念頭。
雖然脫離外面的時間不算短，但當初我也是經濟學院高才生，如果不是把心思太多放在婚姻上，如今在當初那家公司的地位，也該是舉足輕重了。
想起那時，我穿黑色帶隱暗條紋的職業裝，細高跟的鞋子，髮髻輕挽，言語從容。
放棄那個樣子的自己，當時也有一些惋惜，但回來看到貝嘉粉嘟嘟的小臉，便覺一切都值了。
現在，我忽然開始懷疑，到底哪一種方式才是給他更好的愛？如今，我連他的依賴都辜負，要拿著別人的錢來養活他。
那一刻，我是一個慚愧的母親。
而他是個太好的孩子，這幾年一直過著物質豐裕的日子，因為我們婚姻的變故，他瞬間長大，甚至開始擔心起本不該他擔心的生活。
他不過7歲而已。
帶過貝嘉瘦小的肩膀，我一路擁著他回家。
他的懷裡抱著那隻足球，不時仰起頭來和我說著什麼。而我的心就那樣被他引領著，一點點堅定起來。
我想好了，等他開學就出去找工作。等我有了穩定的收入，就要回他的撫養權。
放棄他，是我的錯。
8
那個暑假，貝嘉每晚睡在我身邊。
貝嘉3歲便已經不再跟我睡了。如今，他放心不下我。
他像個最盡職的醫生，看著我一點點恢復生命的元氣。幾乎從來不提爸爸，要是忽然忘記了提一下，即刻面容就顯擔憂，張著嘴巴，小心地看著我。
他令我自責不已，為當初那種荒唐的念頭。我如何會忽視了他？僅為一個辜負自己的男人，看不到最愛我的那顆小小的堅定的心。
貝嘉開學前一天，我買回幾件職業味道的衣服，穿給他看。
好看。小傢伙的眼睛一亮，卻又忽然警惕起來，媽，為什麼買好多新衣服？
他的警惕令我心疼。電視裡，傷心欲絕的女人在絕望時，也會打扮得漂漂亮亮，並且因悲哀而平靜。
因為媽媽想出去上班。我裝著看不懂他的警惕，笑著說。
真的？他仍然狐疑，你要去哪裡上班？做什麼工作？離家遠不遠？
他羅嗦地問。
我認真地告訴他我的打算，像和一個成年人對話那樣。
聽完了，好半天，他才點點頭，說，那好吧。
9
新學期入學，送貝嘉去了學校後，我去人才交流中心。
大半天轉下來，並沒有太適合的工作，原來我的學歷和年齡都已失去了優勢。
我有些黯然，中午隨便吃了點東西，又在街上轉了兩圈，看到一家酒店招大堂經理，過去談了談。
對方倒是中意，規模略小的酒店，待遇也一般，比起我曾經的工作，差了太多。
推辭說考慮考慮，我走了出來。不知道是不是要為了這樣一份工作委屈自己。
疲憊地回家，卻看到母親過來了，正在廚房裡做紅燒魚。滿屋子的香氣。看到我進門，似乎鬆下一口氣來。
是貝嘉給母親打了電話，小孩子說，姥姥，我開學了，你要去陪著媽媽好，我把爸爸給的零花錢都給你。
這個小男生，他仍然是放心不下我。是我不好，最初的狀態嚇到了他。
母親站在那裡學著孩子的口氣說話，眼圈忽然就紅了，扯起圍裙來擦眼角，嘟噥著，孩子比他爸強，這麼小，就貼心貼肺地疼你。
為了孩子，你可得好好的。
我伸手輕輕擦去母親眼角的一抹淚痕，媽，放心吧。拍拍她的肩，魚要糊了。
母親忙不迭轉身去忙，沒有看到我眼中忽然湧出的淚。
輕輕帶上廚房門，擦擦眼淚，仰起頭來看時間，卻聽到外面的腳步聲。
是奔跑著上樓梯的腳步，清晰而迅速。
奔跑，在這段時間，成了貝嘉的習慣，成了他愛我的方式。
10
打開門，滿頭大汗的男孩就出現在眼前，氣喘吁吁。
看到我，他咧著嘴笑，媽，你回來了，找到工作了嗎？我怕你上班沒有空，就讓姥姥來給咱做飯吃。
他說得很流暢，必定是事先練習過很多次的說辭。
我拉他進來，找了毛巾給他擦汗，說，媽媽找到工作了，一家酒店聘媽媽做大堂經理呢，媽媽厲害吧？星期天，帶你去看看！
他雀躍，媽媽你真棒！
又忽然抽了抽鼻子，朝廚房的方向探過頭，姥姥做紅燒魚了，啊，太好了！媽，吃完飯下去溜冰。
他朝廚房飛奔過去。
終於又聽到他歡快的喊叫，真實的，不偽裝的，發自心底的。
這次，他才算真的相信了我的康復，從身體，到心靈。
那麼，為了這個奔跑著愛我的男孩，我又有什麼理由不讓自己美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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