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清明!穿越時空的思念!


《淮南子·天文訓》記載:“春分後十五日,北斗星柄指向乙位,則清明風至”。每年清明時節,我的爺爺會乘著和煦春風,從記憶深處回來。和爺爺一起度過的最快樂的節日,不是春節,也不是端午、中秋,而是清明節。

那時候,父親一輩忙於生計,清明掃墓的儀式,便由爺爺帶著孫兒們完成。爺爺是領隊,孫兒孫女們浩浩蕩蕩,行走在春天的山水間。在一個個無聲的墓碑前,我們熟練地點上蠟燭,焚燒紙錢,撿一根樹枝掛上掛山紙,插在墳頭。燃點鞭炮的時候,爺爺會開玩笑地說,這是敲姥姥(曾祖父、曾祖母)的門,告訴他們,子孫們來看他們了。年復一年,爺爺重複著墳墓主人的名字、故事以及和我們的關係。年復一年,我們嘻嘻哈哈,無憂無慮。爺爺的話,於我們就是喃喃自語,我們不會懂得他的思念和深情。直到有一天,他的身體住進了墳頭,他的名字刻進了墓碑,他的笑聲藏進了回憶。


又見清明!穿越時空的思念!


爺爺過世三年後,家裡來了一位遠方的客人。一陣寒暄後,客人問起,三爹(爺爺別稱)身體可好,想請去家裡做木工。那是十七年前的一個場景,卻始終停留在我腦海。小時候,只知道爺爺是個木匠。後來慢慢明白,還應在木匠前面加上兩個字——賢能。賢是他的人品,能是他的手藝。他為人正直、待人寬厚,做事一絲不苟、精益求精。他有四件法寶傍身——斧子、鋸子、刨子和鑿子。眼到手起之處,刨木花盛開,芳香四溢,潔白如雪。一根根滾圓的木頭,變成一扇扇門、一張張桌子、一把把椅子,變成一件件精美實用的工藝品。


爺爺有過許多作品,大都流落在鄉間草野。只有兩件,留給了他的三個兒子。一件是風谷車。每年農忙時節,風谷車便派上了用場。稻穀曬乾以後,經過風谷車的吹分方能入倉。月光下,風谷車稜角分明,弧線優美,圓的地方如滿月,方的地方如棋盤。即使是車谷的聲音,也溫潤醇厚,聽起來像是豐收的喜悅。我見過世間許多的風谷車以後,發現只有我家的風谷車,稱得上是精美絕倫、風姿綽約。


又見清明!穿越時空的思念!


還有一件是水車。抽水機普及以後,水車便失去了寵愛。那些悠長寂寥的時光,它靜靜躺在叔叔家的雜屋裡,任由灰塵落滿年輕俊逸的身軀。小時候,我只見過大人用過一次水車,從此念念不忘。水車轉動,槽內板頁像一個個士兵,捧著一盆盆水,從下邊池塘運送到上面稻田,循環往復,不休不止。那一刻,水車彷彿有了生命,宛若蛟龍,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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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時常想,爺爺一定是一個精緻的男子。因為只有精緻的男子,才能做出精緻的作品。一稜一角,一柱一面,都傾注了他無與倫比的才華和細膩的情感。或許在爺爺的心裡,風谷車就是他亭亭玉立的女兒,水車就是他挺拔俊朗的兒子。又或許,在某個無人的時刻,爺爺也曾靜靜欣賞、輕輕撫摸他的作品,就像欣賞他成器的兒子,就像撫摸他溫柔的女兒。


爺爺過世那年,我十四歲。那天深夜,一群人圍在他身邊,一遍一遍地喊,“去不得”“去不得”……。我看見他的眼睛漸漸暗淡下去,最終失去了光芒。那時的我,雖懂得生死之別,卻不懂得生離死別之痛。我只是看見我的奶奶,哭得撕心裂肺,不停地重複,“這又何得了(怎麼辦),這又何得了……。”我的奶奶,是我見過最沉默的女子,平日裡沒有任何悲歡起伏。以至於那天她洪水決堤般的悲傷,讓我內心極為震撼,事隔多年也無法忘懷。


自我記事以來,我的奶奶幾乎沒有走出過小山坳,甚至沒有走出過我叔叔家的房子。我每天放學回來,都會看到她坐在叔叔家的階梯上,無聲無息,不聲不響。起初,她等待他的愛人從暮色中歸來。後來,她依舊坐在那裡,失去了等待。她從不和人主動說話,甚至和她的兒子、孫子也是如此。她沒有任何娛樂活動,她不看電視,不看花鼓戲,更不會像其他鄉鄰一樣去看熱鬧。慢慢的,慢慢的,我理解了她失去愛人時的痛徹心扉。那是她在世間唯一的交流和依靠。


又見清明!穿越時空的思念!


有一年冬天,我去叔叔家喊她吃飯。在陰暗溼冷的廚房裡,我看到她趴在老舊的竹火爐上,昏昏欲睡,孤單得像一個影子。我喊了她幾聲,她才緩緩回過神來。那一刻,我無端地傷感,我的奶奶,我在世上最親的女人之一。可是,我竟然無法親近她、安慰她、溫暖她。


奶奶沉默到了極致,也善良到了極致。有一次,我和小夥伴們在池塘裡撿了一些田螺。我興沖沖提著桶子給她看,她看到桶子裡有許多小田螺,搖頭嘆息說,“太造孽(可憐)了。”有時候,我也會聽大人說起她近乎荒謬的善良,生怕踩死一隻螞蟻,甚至是打死一隻蚊子。在她的眼裡,萬物皆有靈。她的善良也遺傳給了她的兒孫。她的兒孫們沒有一個能殺生。每逢祭祀等重要節日,都是外來的媳婦們負責殺雞宰鴨。到了我這裡,連魚都殺不了。


後來,奶奶在沉默中消失了,消失在沉默的時光裡。鑼鼓喧天,鞭炮轟鳴,鄉鄰們用極其熱鬧的方式送走了一個極其冷清的女子,送走了一個似乎熟悉又無比陌生的長者。在為奶奶唸經祈福的人群中,有我的外公。靈堂裡的他,微閉著眼睛,默唸著經文。外公居然會念經,這讓我感到驚奇。奶奶下葬後不久,外公突發重病,不日也駕鶴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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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是一個寂靜無聲的男子。關於外公最早的記憶,是5歲時,我站在田埂上大喊,外公,吃飯了。他只是埋頭在菜地裡,沒有任何反應。後來我才知道,七歲時的一場病痛,奪走了他的聽力。他的世界永遠是安靜的,沒有喧囂,沒有嘈雜。如果說奶奶的沉默是天生的,那麼外公的沉默則是後天的。他的後半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終日面朝黃土背朝天。可他的前半生,是富家的長公子。他的父母,在他之後,一連生了六個女兒。十指不沾泥,一心只讀聖賢書,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是他明媚豔麗的少年時光。


按照外曾祖父的設計,外公讀書明理,外婆持家育兒,一個負責光耀門楣,一個負責福廕子孫。如此,家業不愁不興旺發達。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紅色革命席捲全國,萬里河山天翻地覆。在新社會,家業被沒收了,父母被打倒了,我的外公成了一個沒有勞動能力的書呆子,滿腹聖賢書成了人人痛之惡之的“四舊”。他守在大隊公社的糞池邊,賺著可憐的工分。他日夜都在幻想,哪天組織派人來請他去當教書先生。他多麼想,做一個新社會的教書先生。


他的家庭,在外婆苦苦支撐下漸漸破敗。他的兒女,也在摸爬滾打中慢慢長大。他的兒女看到的,是一個無能的父親,是一個賺的工分比女人還少的父親,是一個與新社會格格不入的父親。我不知道,我的外公是什麼時候破滅了幻想,接受了現實。等我懂事以後,看到的外公,不是在菜地,就是在稻田,永遠在勞動,永遠佝僂著身體。他彷彿在贖罪,他想把前半生虧欠妻兒的全部彌補回來。他一刻也不曾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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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外公最開心的一次,是一個夏日的午後。他看到一本書法書上寫著五個字,脫口而出,“八風吹不動”,然後發出咯咯的笑聲。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蘇軾、佛印“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的典故,才知道他為什麼笑得那麼開心。我也由此知道,他的精神世界,他的兒孫們沒有人能夠抵達,世上再也沒有人可以抵達。


在整理外公遺物的時候,我們發現了一套精裝版的四書五經,保存得完好如初。他在世時,沒有人見到過。還有一個日記本,寫了整整一本古體詩,字字句句都是通往他精神世界的鑰匙。可惜的是,他的兒孫們沒有一個人能讀懂,甚至沒有一個人在意,以至於那些靜默的才思湮沒在時光的洪流中,沒有一絲漣漪。他閉上眼睛的一刻,豐盛的精神世界也鎖上了大門,永遠不再開啟。


外公離開以後,偌大的院子,只剩下了我的外婆和一條狼狗。每到寒暑假,她住的小院就熱鬧起來。孫子外孫們聚集在她家中,看錄像看到半夜,睡覺睡到日過三竿。她只是默默的陪伴,內心安定而富足。每次她帶著一幫孫子外孫外出,路人見到就會說,“端娭毑(奶奶)命好(好福氣)。”陽光下的她,笑得格外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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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的外婆是個苦命人。小時候,她是富家的大小姐,出有轎伕,入有家丁。八歲那年,母親去世,父親娶了後妻。她和弟弟的命運也急轉直下,一度乞討為生。十六歲那年,她嫁到了富裕的外公家。那邊置辦了不少田產,急需一個精明能幹、知書達理的兒媳婦操持家業。都說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可我外婆的第二次生命,並沒有迎來預想中的光明坦途,而是陷入了無邊困境。家裡不僅失去了田產,而且丈夫不理家事,養家餬口的重擔落在了她一個人的肩膀上。她每天都是半夜起床,用一擔籮筐挑上大兒子大女兒,走上十幾公里山路,去公社的聯合工廠出工。夜幕降臨,又挑著一雙兒女原路趕回來。“四清運動”時,她因一次出工遲到,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罰跪,驕陽似火,烈日灼心。女性的尊嚴被踐踏得體無完膚。那時她的肚裡,還懷著我的母親。為了家庭、為了兒女撐下去,是她唯一的、堅如磐石的信念。


我熟悉的外婆,事實上是歷經重重苦難、抵達光明彼岸後的她。她慈祥、平和,勤勞、質樸,笑容溫暖明亮,是文藝作品中經典的外婆形象,也是我心目中完美的外婆形象。逢年過節是她最開心的日子。她總是忙前忙後,小女婿採購,小兒子炒菜,一家人分工配合,說說笑笑。記憶中團聚的日子,每天都是陽光明媚。平日裡,她喜歡帶著她的小孫子,去三個女兒家串門。今天到這家,明天到那家,誰家忙就去誰家。她在時光裡來來回回,在山林田埂間來來回回,身子矯捷,健步如飛,彷彿永遠不會老去。


又見清明!穿越時空的思念!


歲月終究不饒人。晚年的外婆,心智始終清醒,腿腳卻漸漸不聽使喚。每一次住院,她都幻想自己能重新恢復。可是每一次住院,都只是短暫回春,然後不可抗拒地衰老下去。她一次次站起來,一次次倒下去,最終癱瘓在床,哪裡也去不了。只有保姆和狼狗陪伴著她。後來,狼狗離開了。只剩下了她和保姆。最後她也離開了。只剩下空空的院子。她走了以後。她的兒孫們再也沒有聚齊過。


一代人已逝,一個時代面目全非。對逝去的人、逝去的時代,我始終保持著敬畏之心、敬仰之心。我深知,是一代人的苦難、一代人的犧牲,成就了一代人的幸福、一代人的安逸。他們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但他們沒有辦法選擇自己所處的時代。他們滿腔熱情、滿腹才華,卻沒有機會和舞臺。他們唯有隱忍和沉默,唯有奉獻和付出,把機會和舞臺留給後來人。我相信,他們會逝去,但不會真正消失。他們的血液會在子孫後代的血管裡肆意奔湧,他們的基因會在另一個新的身體裡頑強生長。


生生不息。那是生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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