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來生,但願不相逢

咖啡香氣瀰漫在小小的咖啡館裡,香濃而帶點苦澀。

這間咖啡茶餐廳,開了許多年了,裝飾古舊,還是老式的沙發卡座,當年曾經光鮮亮麗的織錦緞卡座軟包,因為年代久遠,顏色變得暗淡無光,織錦花紋也很有些磨損,有的邊邊角角處,甚至都露出線頭來。

咖啡館的老闆是個香港人,咖啡煮得不錯,套餐別有特色,所以在這條老街上,生意一直不錯。

下午三點,午市已過,晚市未至,咖啡廳裡冷冷清清的,幾乎沒什麼客人,老闆兼服務員倚在櫃檯裡面頭一仰一合地打著瞌睡。

宋文坐在臨窗的卡座上低垂著眼,咖啡杯中轉動的湯匙,彰顯著他的不耐。

司情默默地看著宋文杯中旋轉如漩渦的咖啡,濃濃的,下旋著形成一個深深的漏洞,數個小小的泡沫,從周邊飛速地旋轉,瞬間便沒入了那個漩渦,沉沒不見。

司情覺得自己的心,也碎裂成了泡沫,被吸進了黑色的深淵。

  “我們離婚吧。”說這話時,宋文的神情雲淡風清,輕鬆自如,就像是平時與司情常說的“今天吃什麼?”一樣的平淡。

  聽這話的司情,心,驀然如她點的黑咖啡一樣,黑暗苦澀。

  抬起眼,終於,是到了說分手的時候了?

  誠惶誠恐這麼久,心一直是懸著的,到得這一句話聽入耳,一切,塵埃落定。

  反而鎮定了下來。

  “好啊。”她說,聲音輕輕的,帶著慣常的溫柔與順從,不細察,根本分辨不出裡面顫抖的尾音。

司情平靜的回答讓宋文微微錯愕,猛地抬起眼皮,眼前那張平平常常清秀的臉,一如既往的,帶著恬靜的微笑映入眼簾。

宋文的心裡猛地一陣煩躁,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不管他說什麼,都像是一拳打入了棉花堆,一點反應都沒有。

現在是在說離婚啊,竟然也是這般毫無波瀾,一味地順從。

  沒意思透了,就是討厭她那樣笑,彷彿什麼都容忍的笑。

曾經,沉迷在她的笑容裡。

很多年前,他穿著底都磨穿了的破舊球鞋,條紋汗衫立在X城火車站臺上,迷茫不知應往何處。

終於從大山裡考出來,最遠只到過縣城的他,想象不出大城市的繁華與熱鬧。

車站裡的人可真多啊,多到令人頭暈目眩。

迎接新生的條幅,掛得漫天漫地,條幅下人頭攢動,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終於在一堆五花八門的條幅上,找到了那個默記過上百遍的熟悉的校名,那個在手裡攥出汗來的入學通知書上的名字。

  九月初的天氣,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時候,真熱啊,他抹著一頭的汗水擠到橫幅前,周邊所有人都在忙碌。條幅前,只有一個女孩,正埋頭整理揹包帶子。

  “請問。”他吶吶地問,青澀難當。

女生抬起頭來,看到他,眉眼彎了彎,“是XX大學一年級新生麼?歡迎來到這裡。”笑容如春風般溫暖,聲音如銀鈴般甜美。

宋文有些緊張,嘴裡便說不出話來,只將手上一直攥著的錄取通知書遞了過去。

那女孩接了過去,打開一笑,笑得更加燦爛:“宋文同學,你好!我是XX大學學生會幹事,負責來接新生的。”

說著,伸出手來:“歡迎。”

那隻手,白皙細嫩,手背上還有小小的酒窩。

宋文更加緊張了,掌心在褲腿上擦了又擦,依然覺得汗溼得無法伸出手去。

女孩看他緊張得腦門上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滾,便笑了笑,不在意地收回手。

  “走吧,好熱啊。”女孩邊擦汗邊說,圓圓的臉,曬得通紅,不算漂亮,鼻子上還有淡淡的雀斑。只是笑容可掬,很有親和力。

  “不用再等人了麼?”他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向車站周圍望望,人流已少了很多。

  “你是最後一個啊。”旁邊有男生說道,邊說邊收拾東西。

  女孩微笑著接過他手中輕得可憐的行李袋,“不,我自己來。”他趕緊伸手去往回拿,女孩笑了:“就這麼點東西,我來吧。”

  “這怎麼行?哪有女生為男生提行李的。”他漲紅了臉,搶過女孩手中的包包。順手,將女孩肩上她自己的包也拿了下來。

  女孩的眼更亮了,看著宋文的眼光中,多了一抹溫柔。

  女孩就是司情。

  咖啡冷了,如同當年的激情。

與司情在一起,一切都是那樣順理成章,漸漸地,習慣了司情的微笑,司情的關懷,司情的溫暖。

大學畢業後,他理所當然地留在了這座有著司情的城市。

戀愛,結婚,順利而順當。

司情的父母,都是中學老師,溫文爾雅,通情達理,對於女兒找了一無所有、來自窮鄉僻壤的他並無任何異言。

司情就像她的父母,溫婉似水。

婚後,也許是骨子裡的不甘平凡,他放棄了穩定的對外經濟合作部的金飯碗,下海創辦了自己的外貿公司。

彷彿天生的經商能力,讓他的事業,如日中天。

買了新房子,從二室一居漸然換到了獨門獨院的別墅,裝修得豪華而舒適。

把父母從山裡接了過來,開始時,父母很不適應,覺得城裡空氣不好,人太多,菜太貴,鄰居遇到連個頭都不點,哪哪都不好。

宋文忙,早出晚歸,父母一天都未必能見到他一面,司情便帶著老爺子老太太四處玩,又去社區中心給老爺子老太太找樂趣,父親學會了象棋,從此天天捧著茶杯,往社區中心一蹲:車、馬、炮;老太太融入得更快,山裡出來的莊稼人,身體硬朗腿腳靈便,廣場舞跳得分外生猛。

生活,過得越來越順暢。

  慢慢的,就有了不甘。

  事業場上的驚心動魄,杯籌交錯時,激情萬丈。

  回到家裡,一切卻如同白開水,淡而無味。

司情什麼喜好都沒有,她的眼裡,只有自己的小家,一日三餐。非常滿足於那個無所事事的婦女協會的工作,因為清閒,所以有更多的時間照顧家庭。當年那個學生會幹部,徹底蛻變為一個庸碌的家庭主婦。

然而,這個家有什麼可讓她照應的呢?來來回回,左不過就是他與她。

宋文偶爾提前回家,看到她與鄰居們家長裡短,拎著菜籃子說笑同行,那融洽的畫面,深深刺激了他,什麼時候,才不過三十出頭的司情與鄰家的大媽大嬸們站在一處,無論身材還是氣質都是那樣的相似了呢?

身邊不斷有誘惑。

可他不是那樣的人,外面的鶯鶯燕燕,花紅柳綠,晃不花他的眼,生意需要他可以逢場作戲,真刀實槍卻是不幹的。男人,有所為,有所不為,他有他的底限。

只是,與司情的話,確實是越來越少。

有個孩子,可能會好很多。

然而一直沒有。

開始時,宋文初創業,太忙,不想要孩子,怕牽扯了精力,後來想要了,卻依然沒有。

司情比宋文大二歲,三十四了。

久盼的孫子一直沒有如願來臨,父母的臉色,便不太好了,棋下得也沒趣了,廣場舞跳得也沒勁了,找著機會便對著兒子旁敲側擊一番。媳婦卻是不敢嘮叨,大城市的姑娘,多嬌貴,聽說兒子當年能留在城裡,全靠的她。

司情的父母也察覺了異常,建議他倆去醫院查一查。

宋文本來不想去,傳統的理念讓他不太願意做這樣的檢查,萬一是因為他呢?畢竟,到後來總是興致缺缺的是他。

司情卻說去吧。

反反覆覆做了許多次檢查,最後一次檢查完畢,醫生給他一個致命的結論:

  司情不會有孩子了,先天性輸卵管畸形堵塞。

晴天霹靂。

一直很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子承父業,是多麼美好的事啊。

山區的父母聽到這個消息,臉上立時沒了笑容。原來對司情這個來自大城市的兒媳還很有些誠惶誠恐,現在,看到司情時,眼裡只有厭煩。

面對司情父母時,山區的父母再沒有之前的小心翼翼,而多了咄咄的譴責。

司情的父母知道這件事後,彷彿做了巨大的虧心事,在宋文的父母面前,無論他們指責什麼,都唯唯諾諾,再也抬不起頭。

宋文心裡很明白,這不是司情的錯,卻無視了父母對司情的刁難與冷遇。直到母親在一次司情小小的失誤中,把滾燙的開水澆到了司情的身上。宋文將司情送去了醫院的當天,另外買了套房,將父母安置了過去。

司情忍下了一切,暗地裡跑遍了所有可能治療的地方。藥,吃了無數,也做過矯正術,疏通術,好好的圓圓白白的臉,折騰成了黃瘦的長臉,一切還在原地踏步。

  每次看到宋文遊離在別人家孩子身上的眼光,司情的心就如刀割一般。背地裡不知道哭掉了多少眼淚。

  頭,怎麼也抬不起來。怎麼就會有這樣的毛病。

宋文的臉,一天比一天陰暗。

宋文父母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說出來的話,越來越難聽了。

  司情的心,一日比一日懸得高。

該來的,終歸要來。

很多年,宋文沒有與司情一起出過門了,當接到宋文的電話,約她大學城旁邊他倆以前常一起去的咖啡廳見面時,司情知道,是到了劃句號的時候了。

貪婪地看著宋文半垂著的臉,如果眼光是雕刻刀,她願將他深深刻入心底。宋文,那個自己一眼就愛上的男人,當年的青澀,早已被成熟代替,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向成功,心裡真是喜悅。

宋文的變化,她一一看在眼裡。持續了多少年的冷漠,不是不刺痛她的心,只是,能挽回的事她都做了。

  累了,心累,身體也累。

  就這樣吧,每天的等待與期盼,讓她心碎。永遠是空蕩蕩的飯桌,只有她自己,伴著滿桌的飯菜。

  床畔的溫存,早已不知是何時的事了。轉過身時看到的,永遠是無語的背脊。

“房子,現金存款。。。。。。”宋文絮絮叨叨的話語,幾乎沒能聽入她的耳裡,只看到他的唇,一張一合,終於停住了。

“司情!你有沒在聽?”宋文帶著惱意的聲音竄入耳中。

  “啊,在聽。”司情道:“我明天,就搬走。今天不行,我還沒與我媽說。。。。。。”

  宋文打斷她的話:“誰讓你搬走?我說的話,你一句沒聽進!我說的是,除了現在我爸媽住的那套房,其他的一切都歸你,我只要公司。如果你要分我的一半股份,也行,明天我讓律師計算一下。我今天就搬到公司住。”

司情無力地笑笑:“算了,怎麼可以住公司。我回我媽家吧。房子,我不要就是。”

心底裡,想說的話其實是,我只想要一樣東西,可你再也不會給我。

  “不要爭了,就這樣處理吧。”宋文站起來,出乎意料的順利,本以為司情會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居然就這樣平靜地接受了。不能置信之餘,心裡也隱隱有點不舒服。

“好的。”司情站起來,身子晃了晃,宋文下意識地伸手來扶她,手停在半空。終於收了回去。司情站穩了身子,臉上漾起苦笑。

低垂著頭,司情走在前面,宋文跟在後面,如同他們每一次出行。就算是在熱戀時,宋文也不習慣與她並排挽手,很多東西,在他的腦中根深蒂固。從來,就是個傳統的人。

“司情!”司情最後聽到宋文的聲音,是在一片劇烈的剎車聲中,驚恐焦急。

一股大力推來,司情一下子跌了出去。渾渾噩噩中再抬頭時,只看到血泊中兩條腿。那腳上,穿著的鞋,是自己跑了三個店,精心挑選的。

  青煙霧靄,黑色的,化過的紙錢,在空中翻飛如蝶。

司情沒有淚。

這麼多年來,淚早已乾涸在心底。

曾經有過那麼一刻,自己恨他入骨。這樣的卑微,都沒能挽回他的心。

現在,這恨,絲絲如附骨之蛆。

  投入車海的是自己,為的是要讓他終身悔恨,永不能安心。葬身車底的,卻是他。

  有情?無情?

  水,慢慢漫過全身,她輕輕合上眼。這巨大的浴缸,以前是宋文的最愛。最後的思緒,飄蕩在迷糊的腦際。

  如果有來生,我們不要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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