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特報專稿 記者/謝宇智 編輯/王雪鋼
謝宇智是新華社駐西班牙馬德里的記者，當西班牙的確診人數一下超過意大利成為世界第二時，她認為這在西班牙人看來並不意外。西班牙為什麼會在4月疫情超越意大利成為歐洲第一疫情區？為什麼意大利的前車之鑑沒有對西班牙產生足夠的警示？她在西班牙看到了怎樣不可思議的場景？以下是她的口述：
4月4日，西班牙衛生部宣佈：西班牙全國確診新冠肺炎總數達到124736例。至此，西班牙終於超過意大利，成為歐洲疫情最為嚴重的國家。說“終於”，是因為作為一名生活在這個國家的人而言，這一天的到來並不意外。甚至當它成為現實，西班牙人反而有了一種另一隻靴子落下來般的解脫感——不會再有什麼更壞的消息了。“拐點”就要來了。電視裡專家和官員們也在這麼說。
（西班牙衛生部發言人費爾南多·西蒙）
記得一個月前，疫情剛剛開始露頭的時候，我每天都會準時打開電視收看晚間新聞。西班牙衛生部發言人費爾南多·西蒙是這些日子在屏幕上出現得最多的一張面孔。他是一名資深流行病學專家，早在2014年西班牙遭遇埃博拉病毒威脅的時候，他便是疫情特別委員會的發言人。
然而令我驚訝的是，連日新聞發佈會聽下來，他似乎並未展示出一名專家的專業性，不但沒有警醒民眾這一病毒的危險性，反而一再傳達讓人們放鬆警惕的信息。“沒有什麼可擔心的，這種病毒致死率不高，只比流感嚴重一點”，“老年人才有風險”，“我們有世界上最好的醫療系統”，“西班牙已經充分準備好面對可能的疫情威脅了。”這是三月初西蒙說得最多的幾句話。
（西班牙當地媒體報道確診人數超過124000人）
在後來複盤西班牙為何會在疫情面前潰敗時，許多人喜歡將之歸咎於民眾在病毒面前表現出的無知者無畏。但說句公道話，西班牙人並不傻：有意大利的例子擺在面前，最初，對於哲學系畢業的衛生部長伊利亞的安撫，許多人也將信將疑，但西蒙作為真正的專業人士，卻打消了民眾的疑慮——對一種事物一無所知的時候，信專家的準沒錯。那時候我便隱約知道：壞了。
婦女節大遊行是西班牙疫情分水嶺
這種不良的預感在3月7日達到了最高峰。當天西班牙媒體正在就婦女節大遊行是否應該取消展開討論時，西蒙在新聞發佈會上的一句話給人們吃了定心丸：“如果我的兒子問我可不可以去參加遊行，我會告訴他，做你想做的事。”第二天，全西班牙數十萬人走上街頭，僅僅馬德里便有12萬人參與。看著電視裡密集的人群和他們喊口號時橫飛的唾沫、看著一幅幅“男權比新冠病毒殺死的人更多”的標語，我做出了決定：我要去超市準備至少夠宅家一個月的物資。
（西班牙聲勢浩大的婦女節遊行）
三八婦女節成為了西班牙疫情的一道分水嶺。3月9日，西班牙人的日常生活徹底被打亂了。馬德里大區在當天傍晚突兀地宣佈了所有學校停課的決定，這讓一天前還在參與遊行的人們有點懵：說好的風險不大呢？感到大事不妙的人們迅速湧向超市，收銀臺前排起看不到頭的長隊，連鎖超市Mercadona的貨架被一掃而空的照片在社交媒體上流傳，恐慌的情緒第一次開始在這個國家蔓延。
（連鎖超市Mercadona的貨架）
而在超市人滿為患的時候，我已經安心地坐在大堆食物和生活用品的“圍城”裡，準備開始自我隔離了——那天我也去了Mercadona，只是比大多數人早了幾個小時，那時候的超市裡顧客仍稀稀拉拉，結賬甚至不需要排隊。
（西班牙兩性平等部部長蒙特羅12日確診感染）
接下來的一週，形勢如雪崩一樣發展，確診人數一再翻番，全國停課，西甲停擺，包括組織婦女節遊行的西班牙兩性平等部部長在內的數名政要被確診，西班牙首相13日宣佈國家進入緊急狀態，一天後又發佈“封城令”，讓人們必須待在家中。
為了出門 “遛狗”成為一門“藝術”
至此，除了因為工作、購買必需品、就醫等理由外，西班牙人已不能隨便外出。不過禁足令中並不包括一項活動——遛狗。
於是熱愛“自由”的西班牙人民開始了一場以狗為主題的花式迷惑表演。一個朋友大為驚訝地告訴我：狗販生意突然火爆了起來。但這只是開始。二手交易網上，有人掛出自家的狗出租，價格不等，最貴的甚至達50歐；在帕倫西亞，一名男子牽著玩具狗上街溜達；而在託雷多，一名男子甚至自己喬裝成狗，四肢著地爬著出街，只為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氣。
（西班牙媒體報道市民扮成狗出門）
西班牙電視臺甚至還放出了一段視頻，警察質問一名兩手空空的男子為何上街，他回答：我在遛狗。“狗呢？”，“它是一隻看不見的狗……”
當然，也有一些人開始神經過敏。在“封城”的第四天，我戴著口罩去超市購物，從一棟居民樓下走過的時候，聽到有人在樓上吼“你應該待在家裡，不要出門”。我甚至懶得抬頭回應——這件事不需要你來告訴我，我已經在家裡呆了半個月了。
疫情造成的失業給很多家庭帶來影響
後來的一切，連我遠在中國的所有親戚朋友都知道了。事實上，他們每天都在給我轉發疫情數據，但也有他們不瞭解的數據，比如經濟生活的全面停滯、無數人的失業。
西班牙勞動部幾天前剛剛確認，3月西班牙登記在冊的失業人數增加
30萬，社保繳費人數則銳減90萬。從大眾服裝品牌Zara的母公司Inditex，到西班牙伊比利亞航空公司，再到西班牙最大的連鎖百貨英格列斯百貨，甚至到巴塞羅那這樣的豪門足球俱樂部，大多數公司都已向勞動管理部門提交了名為“ERTE”的員工停薪留職申請，西班牙媒體估計，最終可能將有150萬人在疫情期間被執行停薪留職政策。我認識一家委內瑞拉移民，母親艾米此前為一位老婦人提供家政服務，空閒時照顧自己5歲的小兒子；父親馬杜羅在一所公寓當看門人。兩人去年底剛將20歲的大女兒從家鄉接來，預備讓她在馬德里找一份工作。疫情爆發以來，艾米的工作不得不暫停，目前一家四口僅靠馬杜羅每月1000歐的工資生活，而他們的房租就達到900歐，除此之外還要支付水電、電話費和吃飯。“我真的很發愁，不知道該怎麼辦……”艾米在發給我的whatsapp裡說。
好在西班牙政府已出臺了大量扶助弱勢群體的政策，其中一條便是為像艾米這樣已在社保部門登記的失業家政服務人員建立保障，併為家庭收入不足1613.52歐的弱勢租戶提供小額信貸，幫助他們支付房租。此外，艾米的房東也同意給她減少300歐的房租。但無論如何，這個春天，註定所有人都將過得分外艱難。
而費爾南多·西蒙？在疫情日益嚴重後，他終於改了口，卻又開始孜孜不倦地每天告訴人們：數據趨好，拐點已經近在眼前了。
（西班牙網友做的嘲諷圖）
只是這次，被“西蒙牌”安慰劑忽悠了無數次的西班牙人已經不相信他。推特上有人做了一張圖嘲諷：2043年，白髮銀鬚的西蒙仍在說：“拐點馬上要到來了。”
西蒙在上週也被確診了，目前正在居家隔離。我上推特看了一下，幾乎所有人都在祝福他，希望他早日康復——雖然對於他是否是個稱職的發言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或許這就是西班牙人，他們身上也有著一切人性的弱點，但大體上仍是熱情、善良的。就像每晚八點上陽臺為醫護人員鼓掌這件事，我從沒有想過他們竟能一直執著地堅持至今。看到每晚準時出現在陽臺前的蒼老或年輕的面孔，我知道人類必將戰勝疫情，只是每個人從疫情中學到的可能各不相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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