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解紅樓》第七回(下):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戀風流寶玉會秦鍾


送宮花的過程中,香菱第一次在賈府的薛家出現了:“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象咱們東府裡蓉大奶奶的品格兒。”從英蓮到香菱,蓮、菱共水同香。從應憐到相憐、香憐,同憐共惜。一直到秋菱,求憐而不得,香飛魄散。秦可卿在這裡出現了一次,又是一對主副呼應,一擊兩鳴之法。又諸如,花面葵官像林黛玉,摺子戲中亦有名鳳姐者等等,既寓意這二者之間命運之相像(比如不能善終等),乃古人思維中陰陽思想的反映。

《夢解紅樓》第七回(下):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戀風流寶玉會秦鍾

《紅樓夢》87版劇照(下同/略) 周瑞家的、英蓮


先送給迎春探春姐妹,二人正在窗下圍棋。迎春善圍棋,故其丫鬟名司琪,諧音死棋、死期,隱含主僕二人都死於非命。探春的丫鬟司書,探春秋爽齋,擺滿了各色字帖,毛筆如森林一般,愛書(書法)之人,往往高雅脫俗。加之元春的丫鬟抱琴,惜春的丫鬟入畫,喻琴、棋、書、畫四雅藝。抱琴,有人解曰“暴寢”,喻元春睡夢中被人勒死(一說抱琴亦參與其中主犯太監夏守忠)。入畫、入化,喻惜春悟化入佛緣。圍棋長於算計,生活中迎春恰恰不會算計。善下圍棋者,智商往往不低。但現實中的迎春在處理人際關係上,卻捉襟見肘十分的笨拙。高智商而溫和善良,標明迎春的情商也並不低。每遇委屈,卻息事寧人不言語,這是一種修煉與境界(常讀《太上感應篇》),還是一種忍讓與無奈?是真“二木頭”,還是假“二木頭”?忍耐與承受力內心要多寬廣,才能把自己置於什麼都不在乎的境地?以至於退後到不計較死亡嗎?後文再關注罷。

“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一處頑耍呢”。惜春笑道:“我這裡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裡呢?”事先交代惜春的結局。丫鬟入畫,藉以言惜春會畫畫。並由智能兒寫“各廟月例銀子”一事。惜春小小年紀,未有得到妙齡少女應有的溫暖與疼愛,冷若冰霜在所難免。人間親情既不待見,那就出家為尼去罷了。


《夢解紅樓》第七回(下):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戀風流寶玉會秦鍾

智能兒、賈惜春、周瑞家的


下面,才涉及這一回目:

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姐兒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奶子搖頭兒.正說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平兒便到這邊來。

奶子搖頭,非關奶子睡不睡覺,而是賈璉鳳姐二人行夫妻之事。年輕夫妻,何可半日無此事兒?然作者卻側寫而不正敘,“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只一個動作,蓋過略去多少細節,卻一然栩栩如生。曹公筆法了得!

接著,周瑞家的女兒家遇事了來找母親,出事的是她女婿、賈雨村的好友那位演說榮國府、骨董行的冷子興,但周瑞家的根本沒把這當回事,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兒便完了。一個做管家的尚且如此,可見賈府的勢力和王熙鳳的能耐。而這一然是作者的渲染對比之法。


《夢解紅樓》第七回(下):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戀風流寶玉會秦鍾

賈璉、王熙鳳

下面,便是黛玉進賈府後第一次個性顯露。

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

周瑞家的一聲不言語,確乎也無法言語。這一回,周瑞家的可算領教了林姐兒的性格,我們也見識了她的個性。也見周瑞家的沉著耐心:要麼,本來就不是故意的,所以也犯不著在寶玉面前與她論是非;要麼就是周瑞家的確乎沒有把林黛玉當回事,最後一個才給她。什麼都不解釋、什麼也不說,標明大管家的媳婦沉著、老道與海涵。無論如何,也不能去跟一個大小姐掰扯。

寶玉見多少有些尷尬,就故意問了起來,卻把話題轉到了寶釵身上。二人的對話,證實了寶釵確乎幾日未到這邊來,但守著黛玉不好說要去看看她,於是就打發一個小丫頭子過去問候一聲,既盡了禮數又不因撇開黛玉讓她不高興。同時也轉移了周瑞家的不快,寫法上則此處彼處來回跳躍,筆法上更豐富。傳話的卻是茜雪,而非秋紋她們幾個。茜雪,欠薛(寶釵)、欠缺,傳遞給寶釵的是欠缺之情。而最終的結局也是欠缺,作者在此千里伏線。茜雪本人也欠缺,故不久即因一事被攆走。又前面金釧(金鐲子)襯寶釵(簪子),香菱襯可卿(都死於非命)等等,在極小的細節上作者也是極盡曲折伏脈之能事。


《夢解紅樓》第七回(下):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戀風流寶玉會秦鍾

林黛玉、賈寶玉、周瑞家的


這廂寶玉也並未避諱黛玉,畢竟寶釵是自己的姨表姐。而此時的寶玉,確也不忍離黛玉而去。或者也可以理解為,寶玉故意做給黛玉看的。而“我和林姑娘”一語,也是故意說給寶釵聽的。這足以標明,此時的雙玉已經很親熱了,彼此之間已默默的以心相許。然卻未有說破,亦未可說破。這也是第二次寫雙玉在一起玩耍,雖則沒有像上才剛那樣惹黛玉垂淚,卻因送宮花弄得林姐兒不高興。何也?宮花的來歷,寶玉、黛玉想必都是知道的,這無疑是在給黛玉傳遞一種消息:我們家寶釵已然落選或不再入選宮女,送宮花就是要告訴大家,從此寶釵就是她林黛玉公開的競爭對手,花落賈府了!如此以來,那你薛家豈不是公開向我林家叫板和示威來了麼,我黛玉豈有不反擊之理?然畢竟沒有公開,只能是一種揣測和感覺。繞如此,以黛玉的性格不可能沒有反應,必定要反擊和有所作為。可反擊誰呢?此刻寶釵不在跟前,若在還可以譏諷她幾句。於是乎,不得已就發洩到周瑞家的身上。但周瑞家的包括寶玉,何從知曉此刻林姐兒的心思呢?所以,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沒言語。

晚間周瑞家的為女婿冷子興去求鳳姐,鳳姐和王夫人正言論迎來送往之事,可見王夫人的(後臺)權威,以及王夫人對鳳姐說的一番話中看出對鳳姐的體諒以及不簡單。於此略過。

爾後,下半回的主角就換了。

主寫秦鍾出場:

較寶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靦腆含糊,慢向鳳姐作揖問好。

甲戌批雲:設雲“情鍾”。

姐姐秦可卿對寶玉道:“他雖靦腆,卻性子左強,不大隨和。”現實生活中確乎也這樣,靦腆的人往往倔,心機藏而不露。“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靦腆含糊”,描畫得入木三分。“慢向鳳姐作揖問好”,一個“慢”字,可見前三句之表現。前面提到智能兒與惜春在玩耍,這裡則秦鍾出場,二人同處一回,而後則共進一幕。但在寶玉面前,秦瓊卿卻“大顯身手”從不拿捏,既未羞怯也不靦腆,更無一點女兒之態,卻直弄得個智能兒忍耐不住從水月庵偷跑出來與秦鍾幽會。把智能兒的寂寞難耐,浴火中燒與本能的那種渴求,一針見血寫了出來。此是後話。

秦鍾在寶玉面前盡情地放誕,亦見諸二人之交情與關係非同一般。


《夢解紅樓》第七回(下):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戀風流寶玉會秦鍾

賈寶玉、秦鍾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聊了起來。一個豔羨富貴,一個嚮往寒門。但十來句後越覺親密,私下商議進賈家義學延學,這當然是秦鍾高攀了。若無這個插曲,那麼寶玉在義學發生的故事就大為減色了。當然也就沒了秦鍾和智能兒的故事。問題是,曹雪芹安排這樣一個角色用意何在?難道僅僅是為寫秦鍾而秦鍾以及包括與寶玉的親密關係?顯然不是。原因之一,想必是為秦可卿這個角色太單薄之故,還是另有他因?譬如,寶卿與秦卿二人過度親密,乃好男風之故。我們看故事以後的進展,再論不遲。

現在看幾個細節。“好生著,忙什麼”(王熙鳳語),“胡打海摔”、“破落戶”(尤氏語),“送了這秦相公家去”(尤氏語),這都是世俗俚語,因為是家常娘們之間的歡娛,所以也就無需用官話了(即現在所謂普通話)。“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可見王熙鳳咄咄逼人的氣勢。尤氏一語:“咱們家的孩子們,胡打海摔的慣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慣了”,此乃正話又是反話,當是與“寶玉要走,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著,別委曲著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過來就罷了”互為反襯。這倒讓人真假虛實著實難辨了。然此處若非正正反反、反反正正,卻又不能說盡秦相公與賈寶玉之對比。而恰恰只有這種正反模稜兩可的話,也才能表達出這種意味。現實生活中,也不乏這樣的情景。這也正是國人民間語言的玄妙與活力之所在,也是文學的源泉之所依。

尤氏每見鳳姐,便調笑一番。調笑的什麼內容呢?作者未說。以常情而論,妯娌之間調笑的無非不離內室那些個不可以說到檯面上的夫妻之床笫之事為多。曹雪芹不說,正是《紅樓夢》與那些曹公極力批評的才子佳人書的區別。儘管後面也不免提了幾句,但“發乎情、止乎禮”(《詩經》毛詩序)。《中庸》則雲:“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又譬如,作者讓寶玉在夢中與秦可卿相會,與襲人也只是一試而已,卻從不寫女兒如何幻想此事兒。即便不得不著墨,卻也是輕描淡寫點到為止(比如前面王熙鳳與賈璉),只難得露骨地寫了一次賈璉與多姑娘的魚水之歡。在這一點上,正顯示出《紅樓夢》比《金瓶梅》偉大的地方。


《夢解紅樓》第七回(下):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戀風流寶玉會秦鍾

秦可卿


這也是大作家與一般小說家的不同之處(比如《金瓶梅》/當然這部小說也很了不起)。包括脂硯齋命芹溪把“秦可卿淫喪天香樓”(《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十三回》)刪去,亦為此屬。

其中最有意思的,是這句話:

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

後一句包括秦氏不讓見秦鍾鳳姐說的話,時時處處顯示出王熙鳳的優越感和作為大姐大的氣度(按輩分秦鍾是晚輩)。當然,也顯示出她的霸道,但卻又很親切的一面。

“比下去了”這句話,裡面的信息其實蠻多的。比如,當時對男孩的(審美)評價,非以剛健為美而以陰柔為尚,秦鍾又大有女兒之態。這恐怕是作者含沙射影批評社會時風(按“索隱派”說法乃隱喻明朝),而不僅僅是在說王熙鳳本人(有男兒之氣)喜歡而已。諸如,魏晉時期士大夫好男風(始於漢朝幾乎每個皇帝都有一個至幾個美男作寵並且記入正史而史家殊不為羞),包括平民布衣在內天下男士莫不追隨流行,一時間甚至蓋過女色。男人必須長得像美女、少婦才會被人稱讚,秀婉陰柔之美,是美男的標準。清初時,朝廷為吸取明朝荒淫亡國的教訓,《大清律例》規定,文武官員吃花酒、逛青樓的要打六十大棍,拉皮條的打三十大棍。於是官員們另闢了蹊徑,狎相公、玩象姑、逛相公堂子,狎伶之風在官員中盛行一時,鉅商富賈、達官貴人紛紛買來眉清目秀的男童當寵。第三十三回賈寶玉與忠順王府爭寵蔣玉菡而被笞,以及第幾九回“戀風流玩童鬧學堂”等回目,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應。作者正是生活在這樣的年代。既不能拉弓射箭又不能為官做宰,如此崇尚柔弱之風,何以保住江山?


《夢解紅樓》第七回(下):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戀風流寶玉會秦鍾

傅山書法(局部)


這一時期的審美風尚,比如最常見也最普通的書法,開始崇尚雄強的碑學書風,與此同時卻狠批明末清初“二王”帖學“柔糜”之壞。曹雪芹(約1715-約1763年)未趕上碑學大興(道鹹中興),但此時在學者中間碑學已經漸起,比如明末著名金石學家、藏書家趙崡(1564-1618年)倡導碑派書法,明末清初著名金石學家書法家郭宗昌(約1570-1652年),大學者著名金石學家朱彝尊(1629-1709年)、顧炎武(1613-1682年)等的金石文字研究與碑學書法的嘗試,以及道家思想家、書法家、醫學家傅山(1607-1684年)、著名書畫家石濤(1642-1708年)、鄭燮鄭板橋(1693-1766年)等對碑學書法的探索。而作者曹雪芹,正生活於這個時期(乾隆)。碑學之興,與金石學研究直接有關,其中一個原因是為避開“文字獄”,學者們紛紛走向野外,作起金石文字考證,以致力於碑、史互證。本書原名《石頭記》,言刻於頑石之上,也不能不是此時這一碑學風尚的一個反應。思想領域,則有李贄(1527-1602年)、王夫之(1619-1692年)、顧炎武(1613-1682年)、黃宗羲(1610-1695年),他們反對宋明理學,反對專治,主張君臣平等,乃至提倡男女平等。再是方以智(1611-1671年),提出儒、釋、道三教歸一,一生著述甚豐,凡400餘萬言數十種,內容從文、史、哲到地、醫藥、物理,無所不包。《紅樓夢》作者也一樣是廣博厚學多才多藝,其思想受到明末清初這些大思想家的影響,也是很自然的。而最直接的影響莫過於金聖嘆(1608-1661年),金聖嘆主要成是對《水滸傳》、《西廂記》、《左傳》等書及杜甫諸家唐詩都的評點。其乩降才女葉小鸞,寫下動人篇章,成為江南士人佳話,或為曹雪芹構思和創作《紅樓夢》的素材之一。金聖嘆極大地提高了通俗文學的地位,提出“六才子書”之說,使小說戲曲與傳統經傳詩歌並駕齊驅,被推崇為中國白話文學運動的先驅,在中國文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凡此,都是不小話題,或後再論。


《夢解紅樓》第七回(下):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戀風流寶玉會秦鍾

焦大 圖


回末,有關焦大一節,主僕關係向來如此,沒甚奇怪的。此處借焦大之口大罵賈珍忘恩負義、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等,不過藉此交代賈珍之流乃不肖子孫,不一定就是事實,所以也不必非得抓住是否爬灰這一點糾纏不放。

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沒聽見。我們也未必信以為真,不過是曹雪芹一貫以假亂真烏雲蔽日之法。寶玉畢竟年紀小,只覺得有趣而問鳳姐,被鳳姐一句話給嚇了回去。只見那鳳姐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裡混唚。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混唚、捶你,都是生動的俚語。立眉嗔目一聲斷喝,便把寶玉的好奇心給唬住了。由這一點可知,第五回寶玉太虛幻境一夢之後,言襲人與寶玉調試了一番,恐怕未必真的“調試了”。此時的寶玉,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一味地拿此做文章,不過取悅人耳目罷了。

說著,卻自回往榮府而來。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

後回再見。


參考文本: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八十回新校本

《周汝昌匯校八十回石頭記》人民出版社

《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1996/2000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