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山防火之困:多數山火由村民不當用火引發志願者拿鐮刀鐵鍬撲火

涼山防火之困:多數山火由村民不當用火引發志願者拿鐮刀鐵鍬撲火

為祭奠在西昌犧牲的撲火員,人們在瀘山半山腰留下兩幅字

“撤離的時候,草木灰像雪花一樣落下來”,西昌市安哈鎮柳樹樁的村民經歷過多次山火,但沒想到這次死亡會離自己這麼近。

3月30日西昌突發森林火災,柳樹樁村民緊急撤離。當晚,寧南縣專業撲火隊到達火場所在地蔡家溝水庫,在柳樹樁村民馮才勇的帶領下,一行人從蔡家溝水庫上山撲火作業。兩小時後,風向突變,在距離水庫東北方向一公里處,他們與山火迎面相遇。22人中,18名撲火隊員和1名嚮導犧牲,3名撲火隊員受傷。

山火熄滅後,撤離的柳樹樁村民陸續回家,只有馮才勇家的大門緊閉著。

撲火隊員的犧牲,讓人們再次審視山區基層防火工作。柳樹樁的防火局面,也是涼山州基層防火現狀的一個縮影:防火工作以村為單位開展,工作人員多是本地村民,巡查員、崗哨員、撲火隊經過短訓後上崗,工作時間持續半年。

複雜的人居環境,專業人員的缺失,設備的簡陋,都是山區基層防火工作面臨的困境。這場意外,也讓村民意識到,想在群山環抱的柳樹樁安穩生活,“山火”是一個長久的“敵人”。

涼山防火之困:多數山火由村民不當用火引發志願者拿鐮刀鐵鍬撲火

山火熄滅後,柳樹樁村民陸續回家

撤離柳樹樁

勤快人馮才勇在柳樹樁最後一次露面是給兒子取衣服——火來得猛,撤退的急,娃兒沒帶夠衣服。

柳樹樁隸屬西昌市安哈鎮,位於瀘山的西南側,柳樹樁與瀘山的直線距離約兩公里左右,目前約有50多戶200多人在這裡常住。

柳樹樁並不是一個建制村,不設村委會,日常管理歸屬西昌農墾公司。這裡的居民大多是外來搬遷戶和承包戶,馮才勇來這裡生活已有15年。在官方通報裡,柳樹樁是西昌3·30森林火災的疑似起火點之一。

官方通報顯示,3月30日下午15時51分西昌爆發森林火災,火勢蔓延至瀘山。柳樹樁村民回憶,這次的山火從一開始就比以往猛烈。先是山的西邊冒起黑煙,從煙霧瀰漫到竄起紅色火苗不過一二十分鐘。偶有火星散落在柳樹樁,很多村民家裡都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

當天下午四點多,山火由西向北蔓延,有柳樹樁的村民帶著鐵鍬上山試圖打火,兩個小時以後他們撤了回來,“打不掉,火太大,煙嗆鼻子辣眼睛”,一位村民說。

這之後不久,派出所、農墾公司開始挨家挨戶通知柳樹樁村民全部撤離,包括馮才勇在內,大部分村民匆匆逃向村東頭的蔡家溝水庫。不少村民記得,那天撤離過程中,從山上飄下來的草木灰和雪花差不多大,風颳過來,人都有點晃動。

村民楊吉安撤離前糾結了很久,他放心不下家裡的“財產”──三頭黃牛、一頭母豬、20多隻雞鴨和一條狗。

2012年,楊吉安和9位老鄉從100公里外的昭覺縣來到這裡,昭覺縣處於高原地區,交通不便,年平均氣溫10度左右,不適宜農作物生長。柳樹樁的地理條件則好很多,是環山包圍中的一塊平坦的村落,這裡陽光充足,距離西昌市中心僅有10多公里。

楊吉安和老鄉用50萬元從農場員工手裡購買了10間土坯房子,又租下幾畝地種植玉米、花椒,在瀘山腳下的柳樹樁安了家。他院子裡的牲畜圈與起火的瀘山緊鄰。瀘山起火的時候,他猶豫著不想走,在鄰居的勸說下才離開,“再不走,你的命都沒有了”。

當天晚上,山火一直不滅,因為天涼,馮才勇冒險回到柳樹樁給孩子們取了一趟保暖的衣服,回到村民聚集點蔡家溝水庫之後,他遇到前來救援的寧南縣專業打火隊。

馮才勇熟悉山路,他經常上山挖山藥、採菌子,農場的員工便推薦他給打火隊帶路,上山滅火。3月30日晚上11點10分左右,救火隊伍帶著單人鼓風式滅火器、噴水器出發了,這是馮才勇留給村民的最後的記憶。

打火當晚,一起上山的,還有柳樹樁14人組成的志願隊伍,在隊長蘇三三(音)的帶領下他們跟在寧南縣專業打火隊身後,“隊長跟我們說能去的話去一下。他們在前面打火,我們在後面清理,看還會不會再起火。”

“西邊、北邊燒過去了,東邊要燒下來了。要保住我們堡子。”村民介紹,柳樹樁的民房捱得很近,只要一戶著火了,其他人家也有危險,這也是村民上山打火的原因。

凌晨一點左右,他們帶著鐮刀、鐵鍬上山清理火場,四十分鐘後,抵達半山腰。但風向突變,火越來越近,“葉子開始從上往下吹,迎面飄過來,看不到路,上不去了。”蘇隊長接到了撤回電話,一行14人開始原路返回。“我們不知道有人困在上面了,以為已經全都撤回。”

14人志願隊伍下山以後,聚集在水庫的村民已經被疏散到4公里外的農墾公司場部。他們在場部遇到了馮才勇的妻子。她打給丈夫的電話沒有迴音,正四處打聽,最終,她等來的是馮才勇遇難的消息。

涼山防火之困:多數山火由村民不當用火引發志願者拿鐮刀鐵鍬撲火

安哈鎮上一位防火民兵,他們使用的打火設備簡單

安哈鎮上的基層撲火員

在柳樹樁乃至安哈鎮,隨處可見預防火災的標語,一些紅色的警示語被直接噴塗在民房的院牆外,對於這裡人來說,山火併不罕見。

“非職業化”的撲火隊是涼山地區基層防火的重要組成。公開數據顯示,涼山州各級各類的撲火員共有1.8萬名,其中專業撲火隊1318人,而半專業撲火隊的人數有12042人,另有民兵綜合應急救援隊4264人。

王興曾是村中的一位“撲火民兵”,他所在的村子與柳樹樁都屬於西昌市安哈鎮。在這次西昌大火中,他們的村子沒有受到很大的影響。王興有多年打火經驗,現退居二線,是一名崗哨員,瀘山的火讓他們也緊張起來。

王興介紹,撲火隊中專業撲火隊聽從林草局調配,半專業隊伍由村鎮組織,其他的臨時抽調。一旦發生火情,村裡會通知隊長安排人加入打火隊,每個大隊只要有能用的人,年輕力壯的都要調派。

他向北青深一度記者介紹,安哈鎮上的護林防火工作以村為單位開展,設置崗哨員、護林巡邏員以及撲火隊。

王興的工作從每年12月開始到次年6月30日結束。以村為單位設置崗哨,24小時觀察火情,村委會成員負責全村崗哨的執勤工作,村幹部輪流一人一天督促崗哨員,鎮幹部定期督查。包括柳樹樁在內,安哈鎮有16個村民小組,大約60多個崗哨。一旦發生火情,層層上報村、鎮專職的護林防火工作人員。

王興介紹,此次在火災中遇險的打火隊比村內的民兵隊伍“級別”要高,屬於“專業打火隊”。

柳樹樁人李興發在2014年曾加入專業撲火隊工作半年,他還原了專業打火隊的訓練日常。

李興發所在隊伍隸屬於西昌市林業局,“那裡每年都會招人”。李興發工作那年,一個月工資1500元,扣除生活費200元,到手1300元。據他所知,現在的工資漲到了每月2800元。白天打一場火補貼50元,晚上打一場火補貼100元。

李興發加入撲火隊的第一堂課是軍訓,為期一週,目的是增強身體素質。這之後是武警現場教學,培訓應對山火的技能。“他們會講有哪些自救方法,比如火大的時候,要用溼毛巾捂住口鼻,如果跑不動,要趴在地上。還強調要特別注意風的方向,留心滾石、斷樹的危險。”

李興發記得,武警授課過程中講過森林滅火彈的使用方法,把火炸散了,火苗小了,他們就可以打了,“但講歸講,沒有給發過滅火彈。”為期五天的武警現場教學結束後,開始自主訓練,常規項目是跑步。

李興發所在的打火隊在大營農場全封閉式管理,原則上不允許回家,24小時待命。撲火隊員共47人,分四個班,每班負責一個區域巡山,最常用的裝備是風力滅火機和打火耙。若遇著火點,直接撲滅。

打火過程中,判斷風向是最重要的任務,由帶隊人負責。成績能力突出、經驗豐富的才能擔任帶隊人。另外,由副帶隊人負責組織撲火。李興發說3月到5月是山火高發期,每年4月份的時候,能有五六次打火經歷。

有過多次打火經驗的王興形容,“打火跟打游擊是一樣的,要不斷地鬥智鬥勇。”火一飄來,要趕緊跑,但有時候它很快又會轉個方向走了。在這樣躲火的過程中,栽跟頭是常有的事情。幸運的是,他沒有過重傷,只是鬍子眉毛被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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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樹樁到處可見防火警示語

亟待解決的難題

公開報道顯示,今年1月以來西昌市發生的5起山火中,3起均為村民不當用火引起。

今年2月4日,黃聯關鎮哈土村一80歲老人為生病的兒子在林區野外做迷信,違規用火引發山火。3月2日,新村辦事處海濱村村民因將點燃的香菸和香放在死者墳前祭拜,不慎引燃墳邊雜草形成山火。3月5日,黃聯關鎮石壩村亦因為村民上墳燒紙引發集體林地山火。

官方通報中,此次3·30森林火災疑似起火點之一正是柳樹樁。柳樹樁的日常管理歸屬西昌農墾公司,其土地所有權屬國家所有。

西昌農墾公司職工王喬介紹,公司把兩萬畝土地分為四大片區,又細分成隊進行管理。每隊一個隊長,柳樹樁是其中一個隊。王喬介紹,西昌地區每年1月到6月為森林防火戒嚴期,工作一般從上一年12月份底開始,農墾公司會要求員工挨家挨戶上門進行護林防火宣傳,告知他們引發火災要承擔的法律責任,每家要在責任狀上簽字、按手印,從主觀意識上強化大家的安全防範意識。

但他坦言,在森林防火管控中面臨很多現實問題,除正常勞作、耕種的租戶之外,還有大量來自貧困偏遠地區的自主搬遷戶,他們在農場範圍內侵佔土地亂修亂建,甚至毀林開荒。“開荒總是要放火燒雜草、樹木,帶來潛在風險,你白天勸說了,他們晚上悄悄拿著手電筒繼續幹,很難管理。”

“發現有人侵佔土地,我們向公司彙報,公司再向有關部門彙報,報告材料打了厚厚一摞,最後往往石沉大海”,王喬不住嘆氣,公司沒有執法權,很多問題最後很難落實解決。

森林防火管控中,除了不好管理的轄區村民外,基層撲火隊伍也有諸多亟待解決的問題。

除專業的撲火隊員外,民兵們最常使用的工具是打火耙——木棍的一側呈拖把狀捆著廢棄外胎。村民志願者的裝備更加簡陋,用的是鐮刀和鐵鍬。

王興告訴記者,他所在的村子,護林員以前都沒有對講機,最近一兩年才配上一部分。

硬件之外,專業技能也不是短期內能培養成的。王興分析,此次事故,指揮安排上可能有欠缺。“這些人是寧南過來支援的,他們對地理條件不熟悉。上山的時候又是凌晨,天太黑,方向都看不到。”

王興認為颳風確實是不可預測的,“那天晚上是南風,有可能出現北風返回來的情形”,王興分析,人若在深溝裡面,就全被“包圍”了,“人能作業的時候就作業,不能作業的時候人得讓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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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才勇犧牲後,家人一直沒有回到柳樹樁

“山火”是長久的“敵人”

31日早晨6點,大火還未完全控制,顧不得可能存在的危險,楊吉安等四人繞開封鎖線,爬了一個多小時,翻過山頭和水溝,偷偷溜回柳樹樁。山火與柳樹樁擦肩而過,大部分村民的民宅躲過一劫,楊吉安的院子離山太近,損失慘重。

回到家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忍不住掉淚:除了一頭背上被燒爛一半、流著血的黃牛外,他的“財產”一夜之間全沒了。

房後二三十米外的家禽圈舍被燒光,他的兩頭黃牛已經死去,雞鴨被燒成一堆堆炭灰,那條每天陪他幹農活的大狗也沒了。另外一頭黃牛掙脫繩索,從後院跳進屋子裡,成為僅剩的“倖存者”,楊吉安蹲坐在地上,半天沒說話。

死掉的黃牛他養了4個月,原本可以賣掉換錢的,幾天前,別人出價一萬二,楊吉安沒捨得賣。

除了楊家外,周圍的鄰居家也有牲口被燒死,僅雞鴨就有200多隻。楊吉安在自家土坯房後挖了一個坑把死去的牲口一塊埋了。

和楊吉安一樣,很多村民撤離時都顧不得攜帶貴重物品,只帶了身份證和戶口本,他們都是外來人,這是身份的證明,到哪裡都不能沒有。

山火逐漸減弱之後,柳樹樁的人陸續回來,只有馮才勇家的大門一直緊鎖著。馮才勇的犧牲成為柳樹樁人心裡的痛事。

提起馮才勇,村民們總是嘆氣,覺得惋惜。村民眼中,他是個勤快的人,養蠶、種花椒,早出晚歸,春節只休息了三天;他話少,但鄰居有什麼事都會幫一把;他是四個孩子的父親,兩個女兒、兩個兒子都是上學的年紀,等錢用;他家裡不富裕,新蓋的房子只能“掙一點裝一點”,兩年前開始修建,外牆至今沒有刷白。水泥、沙土、磚塊至今還堆在門口,隨時準備等他回來開工一樣。

4月2日12時,山上的明火被全部撲滅,轉入清煙點、守餘火,嚴防死灰復燃階段。這兩天,幾個村民也加入了巡山隊伍。曾是打火員的李發林已經兩個晚上沒有睡了,“這麼大的火燒起來,睡都睡不著。”他們一行七八人不斷在山上巡邏,一天走四五趟。

山到處是光禿禿的,被燒過的樹枝臥在山坡上,風一過,揚起黑煙,四周盡是裸露出的黑色石頭。以往不忙的時候,他們會上山撿菌子,還經常遇到山裡的猴子,猴子也會七八隻相伴來到他們的玉米地裡偷吃,但很少人會趕他們走。

巡山的過程中,時常會看到煙霧、火苗,李發林也害怕,但沒法子,30多年前他跟隨父母從雲南遷移至此地,花兩萬塊買下了柳樹樁的一處房子。他說,房子在這裡,家就在這裡,“專業的消防員做大事情,我們要做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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