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平遙籍張定邦文選

從深圳回榆次看爸爸

張欣

病房的大窗佔據了牆的三分之二。站在16樓的大窗前,彷彿站在懸崖邊。空曠開闊的景象,無遮攔地衝入眼簾。視覺之外,心緒被這一大片的“空”填充起來。方圓幾十裡,除了幾里外高聳入雲的大煙囪,住院樓是唯一一幢高層建築。目力所及處,可見兩條十字交叉的道路,整齊地分割了附近的村落。晨曦初露,我望向窗外。一片一片的寂靜無聲。

我總是先穿戴好,等著老父親將貼身的小棉衣穿好,又穿起棉大衣,戴好帽子,最後把口罩拿出來戴上。我們將是食堂最早到的那一批。從16樓乘電梯下去再走到食堂,還有五分鐘的路程。

電梯直降一樓,一開門冷空氣便包抄過來。我欲挽他的胳膊,父親卻攥緊了我的手,一起揣進他的大衣口袋。他掌心的暖一點點傳遞給我,然後我的花式憂傷如約而至。這個尚能行動、尚可自理、背微駝、肩膀卻依然寬闊的老人,我叫爸爸的這個人,怎麼會是食道癌病人?!一場噩夢?為什麼痛這麼清晰、這麼持久?我不敢哭,冷風吹得臉生疼,流出來的眼淚會結冰,更冷!

1

離開家的十多年,每次回家都是歸心似箭。然而這一次,三個小時的行程,我嫌太短。我怕看到無助恐懼的父母,我怕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彼時的父親,多麼悲傷、絕望、害怕,而我該是他身邊強大的支撐,我怎能崩潰,我連流淚都是不應該的。可是,真難受!35歲時,我幼稚地想過,也許再過十年我才能承受失親之慟。可是轉眼來到十年後,才發現這跟年齡毫無關係。哪怕60歲,失去父母都是好大的一個坎兒啊!生而為人,從出生就走向死亡。可是我的父親,一個老好人,怎能以這樣慘烈的方式走向歸途?!

飛機上溫度不低,事先穿好的大衣只能脫下來抱在懷中。我備了本書,翻開書頁,長久盯著一處,說什麼也集中不了精神,腦海裡不停歇地想爸爸。

出生100天的時候,他的祖母在背後扶著,他拍了人生第一張照片。長命鎖掛在脖子上,相貌竟與成年時無很大差別,細長的眼睛,小嘴巴高鼻樑。照片背後,我的祖父留下極為清秀的毛筆小楷,記錄照像時間與原因。那是1941年早春時節。

15歲時,曾祖父母一大家人拍全家福。他與我的大姑蹲在最前排。小小少年,一臉懵懂。

20多歲時,他是黑白單人照片裡的樣子。文人氣質,白淨書生,生著一頭濃髮。

30多歲時,他是彩色全家福裡的樣子。厚厚的眼鏡片,戴著鴨舌帽是為了遮蓋日漸稀疏的頭髮。他的鬍鬚太濃密,總像沒刮乾淨,但他略顯拘謹的表情,竟還有幾分少年般的青澀。

40多歲時,他是站在一叢盛開的山桃花前大笑的樣子。嘴角兩處梨窩,一嘴白牙和笑得眯成縫的眼睛。正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他卻還能笑得如此燦爛。

50多歲時,他兩鬢白髮,寬厚的肩膊不再挺拔。那張照片裡,他端著碗正坐在家中餐桌前大快朵頤,完全沒做好上鏡的準備,煙火氣滿滿地溢出照片。

60多歲,他抱著睡眼惺忪的小外孫,隔代的兩張臉緊緊貼在一起,他笑得像自己懷中抱著的孩子。

70多歲時,他三步一休息,堅持要爬到山頂。我叫他轉身,回頭看我舉起相機,立刻比劃“耶”的姿勢。他還是笑得像個孩子……

不能再想,我已涕淚交加,懷中的棉衣溼了一片。餘光瞥一眼鄰座,我並不想讓陌生人好奇。慶幸那人睡意正濃。

弟弟從機場接我送到樓下,說,你自己上去吧,我看一眼咱爸心裡就難受。這個平日粗糙的漢子,早幾天就泣不成聲地打電話給我,“不能手術,擴散到淋巴了……姐,我沒辦法啊……要不,我求求菩薩,我少活5年,換給爸爸5年……”

確診後,他和媽媽第一時間接收了一撥又一撥的壞消息,消化降能處理之後才轉告我。我這個遠在千里之外的長女,在打擊最先襲來的時候,把本該自己扛住的那份重壓,生生轉給了我的家人!

拖著行李箱一步一個臺階,32個臺階之後,站定。小小調整一下,我按下了門鈴。

“我回來啦!”我還像從前那樣開門報平安。

“欣欣回來了!”開門的是媽媽。我把箱子拖進門,快速看了一眼站在媽媽身旁的爸爸。然後顧左右而言他。這是父親確診後與我的第一次見面。

雲淡風清。我可能貢獻了此生最好的演技。我說飛機很準點,我說榆次也不太冷,我說路修得好,如果我開車要導航才能到家。我說休兩週假,領導開恩。我說這次的飛機餐挺好吃。我說受潮的鞋子差點半路出賣我……

我就是不說,爸爸,別怕,我們都在呢!

可我能躲到哪裡!父親臉上沒寫著恐懼,而是一眼看不到邊的空洞和落寞……他聽著我說話,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像一放鬆我就會消失似的!

媽媽端了一碗米湯,我趕緊埋頭喝這碗湯。不敢抬頭。

好一會兒,父親壓抑的抽泣聲,還是傳到耳邊。我再也演不下去,抬起淚眼,看到老父親雙手捂了眼睛,極力壓制自己的情緒,雙肩因此而劇烈地起伏著……

2

睡在父親身邊很踏實。陪床的十幾個夜晚,反而比在任何地方都睡得香甜,整夜整夜無夢。然而,一天總是起始於凌晨五點。中藥?西藥?要不要用最新的進口藥?如果用藥,副作用怎麼解決?食管還未被癌細胞堵死,是最大的幸運。但是病情會不會發展迅速?堵死了又怎麼解決……無窮無盡的疑問,在黎明前的黑暗裡不斷翻滾,像一壺燒不開的水,循環往復,永無答案。事先聽兩位同事講自己的親人如何因同樣的病而離世,每個細節都像滴血的刀子,想一下就絞心般疼。可是偏偏每天清晨這些細節都如詐屍一般蹦出來。我閉著眼,深呼吸,一個、兩個……提醒自己十個之後就睜開眼進入新一天。

黑暗中聽著父親窸窸窣窣翻看手機。他以為我沒醒,連床頭燈也不敢開。那一夜,我知道他沒睡幾個小時。凌晨兩點多,窗戶縫隙處飄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不是悲傷的哭泣,亦不是痛苦地叫喊,那聲音介於哭喊之間,似有似無,清楚地像在耳邊,又模糊地聽不真切。我和父親都醒了,我們心照不宣地靜默著,聽著那聲音如潮水般漸漸退去。後來聽說那個可憐女人,來自廣州。癌症復發。住院一個多月,生命在死亡、疼痛和高燒之間徘徊。落葉歸根是她唯一的心願,意識模糊之際,不斷重複的仍是相同的一句話“回榆次……回榆次……”。

我記得曾看過一篇文章。作者說,這世上果真有比死更強大的東西,那就是順應。安時處順,知命樂道。這是高貴沉靜的態度。而在這態度面前,死根本不算什麼!

是的,死亡只是一瞬間的事。或許那樣的態度也足夠高貴,然而最難的是過程。有的人一睡不醒,離開得平靜安祥,而有的人卻一定被百般折磨。蒼天真的不公!

夜晚再長,黎明也會來臨。每個清晨去吃早餐,我和父親都鄭重地像去完成一個儀式。父親食量不減,兩大碗稀飯,半個餅子,一個雞蛋。看得出他的食慾並沒有受到影響,偶爾忘記自己的病灶,就會有一陣哽阻感出來提醒。多數時候,他默不作聲,獨自品味痛苦。也有時,他向我索一塊紙巾,快速抹去淚水,低著頭繼續吃。帽沿很長,將他悲傷的臉整個遮了起來。可我還是能清楚地看到幾滴清淚滾入冒著熱汽的米湯裡。

我身上流著跟他相同的血液,他的痛苦彷彿也可以隨著血液傳遞給我。他在極力掩飾自己,極力保護自己堅強的形象。他擔心給我們添麻煩,他極力把自己的需求降到最低……我都明白。於是我抹去滑下的淚水,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病痛在誰身上誰知道。任何空洞的鼓勵都無濟於事,他必須要獨自面對和接受。我在醫院陪床,是給父親、也是給自己做心理疏導。我們如此平凡,面對如此災難,任何灑脫都是忍痛裝扮出來的!也許,弄假成真,豈非好事?理性的腦袋裡只裝著有用和無用兩個選項,而我父親一輩子握筆,感性從來佔上風。後來我才明白,索性讓他找到宣洩的出口,哪怕是哭泣,都比窩在心裡強。我在他床頭讀書,討論作者的文筆。他不似往日那樣興趣濃厚,但也偶爾點評。到後來他更是提筆寫下一首五言詩——《病中吟》。收筆的那一刻,他盤腿坐在病床上,望向窗外灰濛濛的天空,自言自語地說道:不用多,再活五年,多好呀……

3

那些趕來看望他的人們,我絕大多數不認識。他們都和父親一樣滿臉皺紋,白髮蒼蒼。他們帶著普通人之間溫暖的情誼,輕聲安慰。當幾雙同樣蒼老的大手緊握在一起時,我的眼眶不由溼潤了。父親也曾手握權力,可是那些年的座上客,悉數散去了。留下來的,都是金子般發光的朋友。

在6樓住院的石叔,手術傷口未愈,剛能走動就上到16樓陪父親聊天。命運弄人。老兄弟倆生活中是鄰居朋友,生病後又成了樓上樓下的病友。更讓人苦笑的是,石叔也曾是癌症病人。一路抗癌,可歌可泣。石叔現身說法,談病後時光、談人生感悟、談抗癌經歷,句句打動父親。當人身處困境,一句暖心話的作用可能比藥的效果還要好。

病魔無情,人總是有情的。我們一大家子人,舅舅姨姨,叔叔姑姑,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侄兒侄女外甥男女……平時潛在各自的日子裡,過得低調平靜。父親的病情,忽然打破了這份平靜,一石擊起千層浪啊!誰說親戚之間的相處就像江湖?如果真像,那也是最暖心的江湖。親人們送錢、送物、送關愛,爭著分擔我們全家的重壓。一路跟隨陪伴父親進京求醫的,也是家中遠親!哦,無論是遠親還是近鄰,大家捧出的真心,狠狠地溫暖了我們。一貫不張揚的父親,更是不無惆悵地跟我媽叨叨:我欠了大家多少人情,這輩子還不了呀!

我可憐的父親,直到現在還擔心麻煩他人。

兩週假期轉瞬即逝。返深的機票訂在冬至那天。薄雪幾天未融,好像在等待這個節氣的到來。榆次人家在這一天都要包餃子。三姨早早就打電話來,招呼我們去她家吃餃子。我和媽媽吃過後,給父親打包回病房。安排他拿起碗筷,我坐在一旁靜靜看他吃餃子。

一個小時,十個餃子。每一口,父親都吃得謹慎小心,生怕在口腔裡咀嚼、研磨地不夠細膩而驚擾了癌細胞。當實現最基本生存需求的途徑變成了艱難之旅,悲傷的底色便更加濃烈了。

三點必須啟程趕往機場。儘管我事先做了情緒管理,但還是沒能笑著說再見。“爸爸,過年再回來看您!”我拉著他的手,話音未落,就見父親已掩面而泣!他搖搖手,示意我離開。我噙著眼淚,一扭頭快步離開了病房……

父親沒說出口的話,我怎能不知道?對於病情不可期的迷茫,讓他的擔憂逼真起來——誰也說不準是生離還是死別!

4

日子從此之後,似乎都圍繞著“癌”轉悠。在真正的中年,我與死亡就這樣密集地、毫無遮擋地反覆面對。我不知道早已有過相似經歷的人們,是如何熬過這段時光的。我關注了數個醫學類公眾號,每有新的文章發表必定研讀。我不僅瞭解癌細胞分類、分型、分期,我甚至關注了新型抗癌藥的適應症、使用週期、所需費用、生產廠家背景,臨床數據……艱澀的專業類文章,大量的分子符號與醫學表述,不會讓我覺得枯燥無味。相反,我非旦要閱讀和研究,偶爾還會給作者留言互動。我恨不得把自己變成準專家。

因為,我爸爸患了絕症,而我想救他。

很久了,我不再有很多話需要傾訴。我沉默得像個真正的中年人。經常在時間的縫隙處,獨自發呆。時光如此迅疾,它流經的兩岸,有的正芳草悽悽,而有的已落木蕭蕭。繁華與喧囂,又怎能長久?片刻的歡娛和不幸,才是我們的一切。我所經歷的,正是絕大多數人面對的生活洪流。對於成年人來說,大家都曾在深夜痛哭過。

這些日子,每天都要打電話詢問父親的病情。如果電話那頭沒有壞消息傳來便是好消息,而當媽媽說他吃飯的梗阻感頻發,我的心便會隨之跌落。

拿什麼拯救你,我的父親!

前些日子,驚聞一位食道全堵塞患者中西醫結合治療,竟逃出生天,頑強活了下來。這消息,好比黑洞洞的天空突然投來一道光茫!好心的當事人家屬,無私分享了求醫攻略。馬不停蹄,家人陪著父親赴河南尋醫。發生在別人身上的奇蹟,能不能再重來?我一心盼老父親命裡有救。其實,病情只要能維持現狀,不再進展,就是不幸中的萬幸。奢求奇蹟,也許真的太貪心。

我們拼命去抵抗我們認為不可以承受的東西。我們追求無愧我心。我想讓父親活,為了他更為了我。我擔心自己的智慧不足以明白生死,所以不敢留下遺憾,哪怕前路渺茫。

臨近春節,深圳街頭的人和車少了很多。這是這座城市屈指可數的年味兒之一。千里之外的小城榆次,這時候幾乎要將迎新年的氣氛醞釀至頂點。買的買、掃的掃,儀式感滿滿當當。忙了一整年,只有這個時間段是輕鬆的。再緊要的事兒,過完年再說。

媽媽說,河南的那座城市終日陰沉沉。一向不太用修辭的她,居然說那天氣就像全家人的心情。這樣凜冽的寒冬,彷彿把夏天永遠隔了開來。然而事實是,不管發生什麼,冬天終有一天會過去。

是的,我們所遭受的這一切終會過去,片甲不留。

緬懷張定邦部長

郝俊力

2020年3月21日凌晨2點27分,原中共晉中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張定邦先生因病醫治無效,與世長辭,享年80歲。消息傳來,不禁悲傷、扼腕,潸然淚目。

張定邦先生1940年12月17日出生於平遙縣東泉鎮,自幼聰慧好學,成績優異,尤其擅長文科,1965年山西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參加工作,先後在教育部門和宣傳文化部門任職,1983年擔任晉中地委宣傳部副部長,晉中撤地設市後擔任晉中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直至退休。級別為正處級、享受副廳級待遇。1985年至1994年還兼任晉中文聯主席。臨近退休曾主持市委宣傳部工作4年。任職期間,他恪盡職守,嘔心瀝血,為黨的宣傳事業撰寫了無以計數的宣傳材料,先後組織策劃並製作完成了《晉中大捷》等多部影視劇作,擔任了多部文化叢書的主編、編審併為之作序代跋,創作了小說《歸山》、詞作《茶路》《駝道》、散文《綿山記》等一系列文藝精品,為晉中市宣傳文化事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和尤為寶貴的精神財富。退休後,他發揮餘熱,擔任老年大學常務副校長,為豐富老幹部精神文化生活奔走出力。與此同時,擔任晉中市晉劇藝術研究會會長,專注於非物質文化遺產——晉中晉劇藝術挖掘搶救整理傳承保護,主編了《晉劇·中路梆子挖掘搶救工程系列叢書》,撰寫了7000餘字的序言和編後札記,為實現重振梨園雄風、振興發展晉劇傳統藝術,盡心竭力,作出了實實在在的貢獻。

作為晉中宣傳文化戰線的一名宿將,他在市委機關大院和整個宣傳系統有著很高的威望,無論為官、為人、為文,工作能力還是工作業績,均為人所稱道,口碑甚好。以至於退休多年,人們仍習慣尊敬地稱他“張部長”。

我曾是晉中地委宣傳部的一名小幹事,從1982年9月中專畢業參加工作,到1995年12月調入晉中日報社前的13年多時間裡,曾有幸近距離與之相處,見識他的水平領略他的風采,也曾被他耳提面命、授之以漁。在我心目中,張部長不僅是一位正派體面德位相匹的領導幹部,更是一位博學儒雅的謙謙君子,一位淳厚誠樸的和藹長者,是能夠配得上“先生”稱謂的有品之人。

張定邦先生一生勤勉自律,低調簡樸,品端行正,清淡如菊,是大家公認的好人;他博聞強識,曉古通今,滿腹經綸,才華卓著,也是眾所周知的筆桿子、書袋子、活字典。他是文革前畢業的老大學生,典型的知識分子,文人氣象十足,各類文體駕馭自如,功力深厚,格高意遠,還寫得一手好毛筆,每逢春節臨近都要洗筆研墨為大家書寫春聯,他自成一格的“板橋體”曾是許多人家裡的堂上客。我書房至今存有他的墨跡“聞過則喜”,這是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成語,以此策己勵人。他生平最大的愛好是讀書,尤其推崇國學大師季羨林,他善於把讀到的精華、領悟傳授給部下。他很會講故事,總是不疾不徐、娓娓道來,意趣橫生,引人入勝。他是正統的機關幹部,身而為官,端肅拘謹,卻少有刻板,絕少戾氣,平易的像自家長輩。許多人喜歡聽他講“雅段”,那些散發著民間智慧的小幽默小詼諧經他口中說出,總是令人莞爾及至捧腹,曾為枯燥沉悶的工作間餘帶來許多輕鬆與快意。至今記得他偶爾興致時,學晉南話朗誦毛澤東詩詞《沁園春·雪》的情形:“天高雲淡(探),望斷(團)南(藍)飛雁……”惟妙惟肖,繪聲繪色,不無風趣。

作為領導,張部長是自帶威嚴的,那種不動聲色的不怒自威,也會讓部下敬畏、侷促。他對部下的要求是嚴格的,凡事講原則,但關鍵時候也是包容的,通情達理的。這一點,我有深切體會。1986年,全國成人高考首次實行統考,山西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分給宣傳部一個指標,我急切地想報考,但又怕被領導拒絕,當我鼓起勇氣硬著頭皮向他提出這一請求時,他一句“我不是見你在複習嗎?考吧,不要誤下工作”,讓我喜不自禁,因而倍加珍惜這次機會,工作上也不敢有任何懈怠,沒有因複習休過一天假。1980年代末,黨組織在討論我入黨問題時,因思想還不夠成熟,擬暫緩考慮,介紹人代表組織跟我談話時,我負氣地回了一句“入不入是我自己的事,讓不讓入是組織的事,我沒有二話”,時任支部副書記的張部長聽了介紹人的彙報後,決定對我繼續考驗。私下裡,張部長怕我背上包袱,特意讓一位司機師傅囑告點化我:不要氣餒,要學會沉穩,組織的大門是永遠敞開的。相隔兩年多之後的1992年6月,在我度過懷孕、生產、哺乳的非常時期全身心投入工作後,終於被組織接納。令我終身難忘的是,在入黨儀式上,支部全體黨員沒有一位缺席,大家毫不吝嗇地對我的工作學習以及思想人品給予了表揚,並誠懇地對我提出各種希望,我異常感動。這份激勵對於我這樣一個內心倔強又自卑的小字輩該有多重要。1995年12月,為提高宣傳系統幹部素質,宣傳部嘗試宣傳系統幹部循環交流,讓我到報社鍛鍊,當時的我,不知能否勝任新的工作,心裡特別沒底,感覺像只離群的孤雁,是張部長親自送我到報社,給了我鼓勵。到報社不久,我採寫了人生第一篇長篇通訊《愛是無私的奉獻》,就像醜媳婦不敢見公婆一樣,在交稿之前,我惴惴不安地先拿給被我視作“孃家人”的張部長過目,他非但沒有拒絕,6000多字的稿件逐字逐句讀完,給予首肯,還對個別字眼作了修改,令我十分感念。在他主持宣傳部工作期間,有次我去部裡,一位老兄當著我的面跟張部長提議讓我回部裡工作,張部長回答說:“人家俊力不回來,在報社挺好。”我當時特別感激,因為張部長了解我不迷官、不世故,有份獨立性強的專業最踏實。2017年2月和11月,作為《晉劇·中路梆子挖掘搶救工程系列叢書》主編的張部長又先後責成我書寫《晉劇之星》系列中的其中兩部《程玲仙戲劇人生》《程玉英戲劇人生》,因為時間緊促,而我對晉劇藝術知之甚少,未免誠惶誠恐,但想到有張部長最終把關,倒也不再膽怯,欣然受命。

作為文人,張定邦先生的文字是值得信賴的,他推崇平實沖淡的文風,不喜用華麗辭藻,不喜鋪張感情,內斂、節制、平易、樸實,卻透著講究,富有文采,蘊含深情、哲理和更高層面上的華美。他寫母親、寫家鄉的文字,都是一看就好的那種文字。在《月是故鄉明》一文中他這樣釋懷:“每次重返故鄉,我總是在努力地尋覓著那些留在記憶中的童年趣事。我站在大街中心的牛羅垛(東泉——地方名稱),仰望東昇樓,雖飽經風雨侵蝕,卻威嚴依舊,可是對面的那棵盤根錯節、歷盡滄桑的千年古槐卻沒有了蹤影。位於其南面的舊戲臺雖然‘健在’,卻再也不能唱戲了,因為舞臺和劇場早已被挪作他用。我恍然想起,那個秋月皎潔的夜晚,在戲場裡聽盲人說書的情景,那娓娓動聽的聲音彷彿還響在耳邊……舊戲臺的對面原來有一座馬王廟,現在也不見了。幼年時在故鄉過大年,天色未明,在噼裡啪啦的鞭炮聲中搶著去廟裡燒頭炷香,在煙霧飄渺中給馬王爺磕頭……我想起秋日的黃昏,夕陽西下,炊煙裊裊,正是羊群入圈的時分,小羊倌在老羊倌的帶領下,得意地打著口哨,吆喝著羊兒,在街市上緩緩走過……還有那些小商販們令人陶醉的叫賣聲,巷子深處的狗吠聲和誰家娶媳婦傳來悠揚的嗩吶聲……這些,現在還能聽到麼?明月當空,星光依舊,歲月悠悠,逝者如斯。”在《遊綿山記》中他這樣描寫:“蜂房泉又名石乳泉,俗名母奶頭,乃因有數十個苔蘚茸結懸垂於200多米高的凹崖絕壁之上,酷似石乳、蜂房而得名,石乳滴水時斷時續,或急或緩,無論天旱雨澇,常年不斷;下有天然石池,貯水常滿。其水清洌甘甜,純可見底。時見遊人攜壺取水,據傳飲之可愈痼疾。我雖閱名山無幾,但也領略過青城之幽,峨眉之秀,然而絕妙如此者,還從未見過。”然而,他又是很自謙的,在他為鄉人《東泉村志》寫的序言裡,滿含恭敬與謙辭:“辛卯之秋,幾位鄉誼同仁不遠數百里來訪,談及《東泉村志》正在編纂之中,可望年末殺青,囑我寫點文字,權為序言。我欣然受命,卻又不勝躊躇。東泉是我的故鄉,我生於斯,長於斯,那一方水土養育了我,給了我太多的童年記憶。故鄉於我有著永遠割捨不斷的情緣,能為家鄉辦點事,自在情理之中,何樂而不為?然而轉念一想,雖為一村之志,亦當為傳世之作,敷衍塞責,率爾操觚斷然是不可取的。本人已退休多年,有何德能,敢擔此重任?貿然從命,豈非不自量力!因此,有些躊躇也在情理之中。”他雖有一手好文字,但在我任報社副刊編輯的25年裡,卻極少打擾要求發表。他至今沒有出過一本個人文集,理由是他覺得自己寫得不夠好,不願浪費書號、誤人子弟。

紀念平遙籍張定邦文選


去年12月中旬,驚聞先生罹患絕症已經不能手術的消息,一時愕然,不敢相信。當我趕去醫院時,見他和平常沒有什麼異樣,神情淡定,言談間雖然能感覺到一絲悵然,但也不失順天由命的豁然。之後不日是他80歲生日,本想呈上一份祝福,剛好那天是週六我家裡有客人來訪脫不開身,只好用微信給他女兒打去500元薄禮,但最終被他婉拒了,說心意領了,我們能去看他就已十分滿足,其它就不要客氣了,云云。當時我說不上有種什麼滋味。與先生相識37年多,在他手下工作多年,他在位時,我未曾給他送過一瓶罐頭,他退休後,有限的幾次因病探視或因工作拜訪,也頂多拎一盒牛奶、雞蛋,除此再無別的表示,很是慚愧。

很快,聽他女兒說,在河南新鄉找到一家中西醫治療此症的醫院,據說很有療效,有熟人在那裡治癒的先例,他正積極配合治療。

原本以為這下有救了,誰曾想,僅僅三個多月,他就撒手人寰。

80歲,按說也算高壽,但憑先生樂觀通達超然淡泊的性情,還應該活得再長久一些。他本人也努力在為自己爭取活著的權利,每天堅持寫日誌,排遣內心的絕望、無助和懼怕,為自己增添信心。他用五言詩寫下《病中吟》:“……生死由天定,命運不可算。賴有迴天力,助我渡難關。”然而上天彷彿求賢若渴,還是迫不及待地把他帶走了。他是多麼不情願啊!尤其想到家人的努力和親朋的期許,都將付之東流,他內心的掙扎、沮喪、憤怒無以復加,但當死亡真的迫近時,倒也超乎尋常的坦然,他在日誌中寫下這樣的文字:“上帝已經招手了!……由它去吧!老子不怕!”

張定邦先生走了,感覺身邊失去了一位可敬的老師、一位可信賴的長輩、一面能照得見過往的鏡子。這些天,我一直沉浸在一份排遣不掉的悲傷裡,一邊讀著先生的《病中吟》,一邊用回憶貿然記下這點點滴滴。我知道我粗疏簡陋的文字根本配不上先生,如果他還健在,我一定會向他討教:“張部長,您看這樣寫行嗎?”如果上天有靈,請包容我的淺薄與唐突。

張部長安息,先生千古!

村志之序

張定邦

辛卯之秋,幾位鄉誼同仁不遠數百里來訪,談及《東泉村志》正在編篡之中,可望年末殺青,囑我寫點文字,權為序言。我欣然受命,卻又不勝躊躇。東泉是我的故鄉,我生於斯,長於斯,那一方水土養育了我,給了我太多的童年記憶。故鄉於我有著永遠割捨不斷的情緣,能為家鄉辦點事,自在情理之中,何樂而不為?然而轉念一想,雖為一村之志,亦當為傳世之作,敷衍塞責,率爾操觚斷然是不可取的。本人已退休多年,有何德能,敢擔此重任?貿然從命,豈非不自量力!因此,有些躊躇也在情理之中。

前些時,我有幸拜讀了《東泉村志》的大部分樣稿,雖然有的章節尚不完整,但從總體上看立意宏偉、構架合理、脈絡清楚,內容實際,語言樸素,易讀易記,圖文並茂,可喜可慰。洋洋灑灑數十萬言,儼然鴻篇鉅著。東泉是平遙東南重鎮,居古陶四大鎮之首,歷史悠久,人文薈萃。上下數千年,浪淘盡代代風雲人物,中間有多少興衰往事應收筆底!我深諳資料徵集、篩選、撰稿者之甘苦,集篇成冊,實屬不易。不禁對組織、策劃及具體分工執筆撰寫村志各篇章之各位鄉誼,充滿敬佩與感激之情。

故鄉東泉村位於太嶽支脈麓台山北麓,東依惠濟河,西臨水泉溝,南枕神堖峰,北望趙壁川,可謂是享千年造化之功,得風水宜居之妙。東泉民風淳厚、誠直,村民亦農亦商,農商兼營,手工業作坊遍及大街小巷,商貿經濟尤為發達。抗戰時期作為太嶽革命根據地之北大門,平遙抗日縣政府曾一度駐紮於此。由於獨特的地緣位置和優越的人文環境,長期以來東泉一直是平遙縣東南一方的經濟、政治和文化中心,至今仍存有不同歷史時代的一些文化遺存和歷史遺蹤。抗戰時期和解放戰爭期間,許多禁運物資都是通過東泉的物流市場秘密進入解放區的。在戰爭年代,東泉湧現出許多革命英烈,其堅貞不渝的革命情操和可歌可泣的英雄業績,早已名垂青史,成為人們寶貴的精神財富。許多仁人志士和廣大的人民群眾,為取得革命戰爭的勝利,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在東泉村史上增添了濃郁而炫彩的一筆。

解放以後,東泉一直是鄉一級政權所在地,仍然延續著其平遙東南鄉經濟、政治、文化中心的地位。隨著時代的變遷,故鄉也在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我於幼年時離開故鄉外出求學,後來在外地工作,回鄉的機會不是很多。每次重返故鄉,我總是在努力地尋覓著那些留在記憶中的童年趣事。我站在大街中心的牛羅垛,仰望東昇樓,雖飽經風雨侵蝕,卻威嚴依舊,可是對面的那棵盤根錯節、歷盡滄桑的千年古槐卻沒有了蹤影。位於其南面的舊戲臺雖然“健在”,卻再也不能唱戲了,因為舞臺和劇場早已被挪作他用。我恍然想起,那個秋月皎潔的夜晚,在戲場裡聽盲人說書的情景,那娓娓動聽的聲音彷彿還響在耳邊……舊戲臺的對面原來有一座馬王廟,現在也不見了。幼年時在故鄉過大年,天色未明,在噼裡啪啦的鞭炮聲中搶著去廟裡燒頭炷香,在煙霧飄渺中給馬王爺磕頭……我想起秋日的黃昏,夕陽西下,炊煙裊裊,正是羊群入圈的時分,小羊倌在老羊倌的帶領下,得意地打著口哨,吆喝著羊兒,在街市上緩緩走過……還有那些小商販們令人陶醉的叫賣聲,巷子深處的狗吠聲和誰家娶媳婦傳來悠揚的嗩吶聲……這些,現在還能聽到麼?明月當空,星光依舊,歲月悠悠,逝者如斯。我猛然從一種懷舊的情緒中掙脫出來,眼前的故鄉早已今非昔比,滄海桑田,天道使然。我情不自禁地謅了一首詩,後面的幾句是這樣寫的:

百年有更替,代謝古今同,

喜桑梓地,棄舊圖之新,

樓起瞬息間,古貌猶可尋。

拳拳遊子意,悠悠寸草心,

故鄉明月在,事事總關情。

月是故鄉明,人是故鄉親。在我的心中,故鄉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是一條奔騰不息的長河,是永遠不落的太陽!

病中吟

張定邦

我自性本善,

蟄居人世間。

上不虧天理,

下無逆人寰。

平生一庸儒,

碌碌幾十年。

退休圖清靜,

舉止求平安。

低調閱人事,

誠實可對天。

偶遇胸不適,

時有吞嚥難。

輾轉問醫生,

確診為癌變。

晴天降霹靂,

親友皆愕然。

捫心或自問,

緣何罹此難?

老妻驚失措,

兒女淚沾衫。

星夜登車去,

京城看病難。

老齡患惡疾,

名醫也茫然。

何如返鄉去,

化療求逆轉。

生死由天定,

命運不可算。

賴有迴天力,

助我度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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