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新疆》木壘河之第三章《剿匪-民國木壘色皮口大石頭剿匪》

書名:木壘河

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

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在這片土地上,世代繁衍生息著彈冬不拉、敲手鼓、唱京戲、吼秦腔的人們。

——題記

三 剿匪

辦完妹妹汪秀英的婚事沒幾天,汪子恆隨駐軍關營長的部隊去了大石頭。

早在開春的時候,一股變民就活動在木壘河的大石頭、鎮西及鄯善一帶的山裡,領頭的叫阿地力。聽說,有人在這群變民中,還見到過矬劉。他們像一股飄忽不定的旋風,不定什麼時候突然出現在什麼地方,搶劫牛羊牲畜,裹挾牧民。遇到稍有反抗的一律殺死,帶不走的東西通通燒掉。

這些變民原本都是哈密沙親王領地的屬民,因不堪王府徭役的重負,要求改土歸流。這對省府來說本是好事,省府可以藉此收回王府領地,增加賦稅。省府雖然往哈密派了軍隊,可軍隊對王府領地內鬧得如火如荼的改土歸流,是明禁暗縱。眼看著自己的位子越來越不穩當了,沙親王急了,往返於迪化和哈密之間,希望省府能明令禁止領地內屬民的過激行為,也希望省府有個明確的態度。督軍楊增新卻不著急,雖然他很想收回沙親王的領地,給入不敷出的省府增加一些收入,可他更想安定,所以也就哼哼哈哈地應付沙親王。沙親王看楊督軍陰陰陽陽地應付他,一氣之下,重金賄賂鎮西的駐軍營長,鎮壓鬧事的變民。結果,變民在阿地力的率領下,和省軍發生激烈衝突,搶奪了部分武器,進山去了。

牧民剛轉入夏牧場時,大石頭、博斯坦以及白楊河的農官、贊根就來找過蔡縣佐,報告流竄的變民搶劫民眾,致使地方不靖。蔡縣佐不以為意,再說,就是他想管,他也無權調動軍隊,便請幾個農官、贊根喝了頓酒,讓他們回去弄幾個人,加強防範。

麥收的時候,阿地力率眾圍住了白楊河劉秉坤的莊子。

劉秉坤的爺爺當年隨左宗棠大帥進疆,被派在木壘河做把總,年過四十,娶了一碗泉崔三爺的二丫頭,在木壘河落地生根。劉秉坤的莊子是個獨莊子,把總爺在世時修的,坐落在一個僻靜的梁灣裡,離最近的人家也有十多里地。莊子很大,大大小小百十間房子,圍牆是堅固厚實的乾打壘土牆,四角修有角樓。據說,當年莊子剛竣工不久,恰巧左大帥路過,看莊子背靠山樑,依地勢而建,三面開闊,左面一條清粼粼的小河,還真有點虎踞龍盤的意味。左大帥一時興起,提筆揮毫,書一莊名:“獨一莊”,並有對聯:

世外神仙居

塞上獨一莊

左大帥手下一師爺在莊前莊後轉了一圈,覺得莊子裡隱隱有陰戾之氣,很是奇怪,遂登高遠望。河東五里,有一怪石林立的山峰,狀如惡虎,莊左小河便是自那裡起源。師爺再回望莊子,暗道:“半瓶醋,誤人!真是可惡,可惡,可惡!”若無河東的那處山峰,這裡的確是一處絕佳的好地界,莊子的佈局也算得上是上佳。可有了這山峰就不同了,如若風水先生是個高手,重新謀局,變更方位,避險趨安,也還算不錯。可現在格局已定,再改也非易事,師爺暗暗搖頭嘆息。看大帥興致很高,不願壞了大帥雅興,便沒道破。直到離開時,才私下拽住把總爺,似不經意地說道:“後輩中如有屬龍之人,務必避居莊外,可保你萬世安福!”

把總爺蒙大帥起了莊名,又得了大帥的字,欣喜異常。請了工匠,再造一莊門,將大帥的字做成石刻,嵌在大門樓子上,引以為豪,早將師爺的囑咐忘在腦後。直到有一年,一場雷擊,引燃了莊子裡的草房,燒死了把總爺一匹上好的走馬和正在後面如廁的奶幹丫頭,把總爺才猛然想起師爺的囑咐。最後,辭退了一名很受把總爺賞識的屬龍長工,又提心吊膽了很長時間,才安下心來。

劉秉坤屬龍,是劉家的獨苗。他媽一連生了六個丫頭,快五十了,總算生出個兒子。可這好不容易盼來的兒子,偏偏屬龍,真是愁壞了劉秉坤的爹。思前想後,在莊子西邊修了兩間房給劉秉坤母子居住,以為權宜之計。劉秉坤三歲時,一個道士路過莊子,碰巧劉秉坤他媽正拽著劉秉坤,站在屋子門口的斜坡上閒望。道士上前端詳了劉秉坤半晌,然後,向劉秉坤他媽要求借住一宿。那天,道士為答謝劉家的熱情款待,問明情由後,替劉秉坤掐算了半晌,取名“劉秉坤”,又讓人把莊子東邊的圍牆去除了兩尺,才讓劉秉坤母子搬回莊子里居住。道士臨走時,還囑咐了諸多禁忌,尤其是每逢丙午日,劉秉坤須離莊避居。劉家更是謹遵道士的囑咐,不敢有絲毫懈怠。

獨一莊莊破之日正是庚申月丙午日。

那日,劉秉坤正準備離家外出,阿地力帶人圍住了獨一莊。他原本前一日就要離開莊子的,因事耽擱了一天。

這是劉家的劫數。

劉秉坤只好帶人上牆,抵禦阿地力的進攻。這一仗,直打得天昏地暗。第三日,獨一莊被攻破。阿地力挨個兒拷問劉家老小,掘出劉家全部窖藏金銀,然後,放火燒莊。可憐留在獨一莊的劉家老小包括長工雜役六十多口無一倖免,全部死於非命。

獨一莊被屠三日後,蔡縣佐才聽到訊息,匆忙帶人叫上汪雨量一起前去察看。只見偌大的莊子,只剩殘垣斷壁。未燃盡的房梁還在冒著淡淡青煙,不時爆出一聲輕響。

汪雨量望著慘烈的場面,一屁股跌坐在地,禁不住老淚縱橫,“老蔡呵——這麼大一個家口就這樣滅了呵,哦——呵呵——呵——”

汪子恆隨駐軍去大石頭的主要任務是為關營長籌措糧餉,以及和當地的哈薩克部落首領協調關係。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舅舅劉秉坤的獨一莊被變民屠滅,這讓他對這股變民痛恨不已,咬牙切齒。他說,你搶走了東西也就算了,不要殺人;就算不得已殺人了,也不該一個不留,至少女人娃娃不能殺。

籌措糧餉、協調關係的任務對他來說太輕便了,幾乎沒費多大周折,就為關營長籌措到足夠用半年的軍糧和馬草,還有一大筆錢。這些錢都是當地哈薩克部落首領自願捐助的。其實,這些有錢又有勢的大巴依老爺也不願局勢動盪。局勢動盪對他們沒有啥好處。牧民都去鬧事了,誰來放牧?總不能讓老爺我自己站在草原上去放羊吧。這成啥體統?再說這些鬧事的窮鬼成群結夥了,動不動就來搶牲口,也是個大損失,對安逸的生活也是個攪擾。巴依老爺們幾乎沒有讓汪子恆費多少口舌,就自動地捐了錢糧馬草。

關營長很滿意,摟著汪子恆的脖子,“兄弟,你可幫了我的大忙嘍,有你這麼能幹的人,幾個毛毛賊就是小菜。走,走走走,喝酒去!”

汪子恆誇張地聳肩縮脖,一副很彆扭的樣子。

關營長怪異地盯著汪子恆看一會兒,猛一拍汪子恆的肩膀,“做啥子?哥老子喊你喝酒,你還做出這種怪勢子做啥?”

汪子恆只好笑笑,“關營長,你說話聲音太大,震得我耳朵癢癢。”

關營長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著放開汪子恆,“我說嘛,我一摟別人脖子,個個都是你這個怪勢子。”

“那是你的兵不敢說你!”

關營長是雲南人,和楊督軍同鄉,也是當年督軍手下唯一的漢族營長。當年督軍手下的營長不是回族就是維吾爾族,就關營長是個例外。關營長先前給在河州任職的楊督軍扛大旗,後來楊督軍執政新疆,關營長又跋山涉水歷盡周折地去雲南,為楊督軍接來了家人,過後,就被督軍大人倚為心腹。關營長當營長不久,又派人去叫了把兄弟趙四成來,讓他做了自己的軍需官。他說:“哥老子現在當官嘍,有權嘍,風光嘍,不能忘了兄弟噻。”

就在關營長躊躇滿志的時候,機會也來了。阿地力派了一股變民,三天兩頭地去大石頭東面的色皮口,搶劫轉場路過的牧民。關營長叫上汪子恆帶了一個排的士兵去色皮口。他們在色皮口轉悠了幾天,連個鳥毛都沒有碰到。變民就像土遁了一般,一點訊息都沒有。不過,他們還是有收穫的,在巡查途中,獵到了兩隻岩羊和一隻馬鹿,這同樣讓關營長感到興奮。

部隊的駐地背靠大山,前面是一片開闊地。

汪子恆站在西面的山樑上。梁坡下的營地裡,幾個士兵在收拾獵來的岩羊。不遠處,哨兵肅立在瑟瑟秋風中。極目遠眺,一望無際的荒草地,波浪似的翻滾著,一直蔓延到天的盡頭。一團顫悠悠的熔岩似的火球,向遠方大地裡慢慢地沉落下去,熾紅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融為一體。汪子恆的心底間湧動著一股豪壯之氣。

那天晚上,一股變民悄悄地摸進營地。哨兵被套繩套住脖子,悄無聲息地拖走,荒草地裡柔軟的草皮掩蓋了夜晚所有的響聲。四周一片寂靜,偶爾有軍馬吃草時噴出的一兩聲響鼻,才在這寂靜的夜晚讓人感到一絲生氣。直到打盹的暗哨猛然驚醒,看到晃動的模糊人影,才匆忙扣動了扳機。驚乍乍的槍聲撕裂了夜空,也在驟然間激起一片槍聲和喊殺聲。

關營長和汪子恆在矇矓中驚醒,幾乎是同時一躍而起,摸出枕頭下的手槍,向外衝去。外面人喊馬嘶,人影攢動,馬刀刺入肉體時,軟綿綿的令人心悸的刺啦聲和慘叫聲交織在一起。關營長還想組織士兵抵抗,他邊揮槍射擊邊大聲喊著:“二排長!二排長!”沒有人答應他。大部分士兵還沒完全清醒,就已經命喪黃泉,匆忙中逃出來的幾個衣衫不整的士兵,也很快被人攆上砍倒。逃散的軍馬在亂衝亂撞。汪子恆見大勢已去,護著關營長向西邊的山樑衝去。汪子恆邊打邊退,猛然聽到關營長大聲地吼罵了一聲。汪子恆回頭看到關營長搖晃著,一頭栽倒在地。他衝到關營長跟前,伸手去拉癱軟在地的關營長,身後一股涼風襲來,轉身已然不及,只好向前一撲,就地翻轉身,抬手一槍,將揮刀砍他的土匪打下馬,又一躍而起緊跑幾步拽住奔竄的馬,把關營長撂上馬背,自己也翻身上馬,落荒而逃。

秋天冰冷的夜晚,到處瀰漫著血腥氣。弦月剛一露頭,又驚慌地躲進雲層。

關營長和汪子恆逃回大石頭的營地時,天已大亮。汪子恆回頭看看幾個逃出來的士兵,一個個衣衫不整,滿身血跡,狼狽不堪。他惡狠狠地咬了咬牙,重重地哼了一聲。

關營長是被獵槍打中的,背部血肉模糊,還好沒有傷到筋骨。醫官滿頭大汗,仔細地為關營長清理著傷口裡的鐵砂。關營長又疼又氣又恨,破口大罵。每罵一聲就咧一下嘴,狠著聲吩咐一連長帶著部隊重返色皮口。

汪子恆看看關營長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也跟著部隊走了。

色皮口營地裡一片狼藉,似有一股陰風罡氣從地獄深處撲面而來,瘴氣一般將人猝然擊中。二十多個士兵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臥在地,赤腳的、只穿著一隻鞋的、脖子被砍斷頭顱偏在一邊的、肢體殘缺的……拴馬樁上吊著一個士兵,兩隻眼睛已被挖去,成了兩個可怖的黑洞。肚腹洞開,腸子掛在外面,生殖器被割下來塞在嘴裡。拴馬樁前還有一具屍體好像是被拽著雙腿,硬生生地從兩邊撕裂開的,一條腿也不知扔哪兒了,肚子上的皮肉被撕去一大塊,肚腸散露在外面,招引來大群的綠頭蒼蠅。地上一攤攤的血跡也叮著無數的蚊蠅,人過之處驚飛起一大片,嗡嗡之聲不絕,在死屍間血跡間盤旋飛舞。一聲狼一樣的乾號驟然在曠野裡盪開,隨後是一片哀號和乾嘔聲。

汪子恆緊咬著牙,臉上繃出一條條的肌肉,心裡像堵著一團棉絮,呼不出一絲氣息。只覺得有千絲萬縷的寒氣,從脊骨向外穿透、擴散,連同靈魂也一併逸出體外。恍惚間,他感到自己的雙腳已邁進了地獄的大門。

兩天後,汪子恆和一個哈薩克嚮導裝扮成獵人進山去了。又十多天後,汪子恆和嚮導一身疲憊地回來了。

關營長見到汪子恆,高興地大叫著要起身相迎,汪子恆緊走幾步,伸手摁住他。關營長齜著牙大笑道:“兄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噻,磕個頭都是該的。”

“都是兄弟,你這就客氣了。傷咋樣了?”說著就要查看。

關營長攔住了,“沒的事了沒的事了,你就放心吧!”

隨後,汪子恆向關營長彙報了這些天的收穫。

關營長背部的傷口大部分已經結痂,只是還有一些比較深的傷口沒有癒合,尤其是屁股上的傷口,又深又大。他只能趴在行軍床上,聽汪子恆的彙報,時不時地拍著床頭叫一聲好,背部的傷痛又使他齜牙咧嘴、吸溜溜地吸一口涼氣。半晌,他才突然想起似的大叫一聲勤務兵,又對汪子恆道:“兄弟,還沒有吃飯吧?嘿嘿,你看,我一高興就忘了你吃飯沒的。”

沒過多大一會兒,勤務兵端進來一大盤手抓肉,放在桌子上,轉而畢恭畢敬地對關營長道:“報告營長,肉是涼的。伙房說,你們先吃著,墊補一下肚子,他們趕快炒菜,再喝酒。”關營長嘴還沒有張開,汪子恆就接過話頭,“你給伙房說,不用炒菜了。我和營長不喝酒了,我乏了,想睡覺。”說著衝關營長擺擺手,“關營長,我們來日方長,以後有的是時間喝酒。”

三天後的下午,關營長趴在擔架上,被士兵抬著,整個部隊也拔營向木壘河方向開去。臨近黃昏的時候,部隊突然轉而向南,向山裡行進。行進的速度明顯加快。

那天晚上的後半夜,部隊包圍了阿地力的營地。

部隊快速又悄無聲息地搶佔了阿地力駐地周圍的幾個制高點。山溝裡,阿地力的營地裡點著一堆堆篝火,人都歪倒在將要熄滅的篝火旁沉沉睡去,幾乎沒有什麼警戒。關營長的部隊迅速接近,很快把土匪分割成幾塊,團團圍住。山頂上,側身臥在擔架上觀望的關營長朝天放了一槍,幾乎就在關營長槍響的同時,手榴彈、步槍、機槍響成了一片。一時間,爆炸聲、槍聲、慘叫聲、喊殺聲交織在一起,撕破了原本寂靜的夜空。整個戰鬥幾乎沒有抵抗,就是一場力量懸殊的屠殺。只是臨近結束的時候,在東南角的山坡上驟然響起一陣激烈的槍聲,然後,一切又歸於平靜。阿地力帶著十幾騎人馬突圍,向奇台方向的深山奔逃而去。

當太陽躍上山頂的時候,戰鬥結束了。山溝裡到處是躺著、臥著、趴著、扭曲著的屍體,其中夾雜著婦孺和老人。

山溝裡瀰漫著硝煙和血腥的氣息。

汪子恆的臉沐在清晨的陽光裡,一種無法遏制的興奮溢於言表。當他看到橫七豎八倒臥在山溝裡的死屍時,心裡只是瞬間掠過一絲說不上是不忍或是愧疚,但這種感覺馬上就被湧入鼻腔的硝煙味和血腥味沖淡了。他像一個將軍,站在山坡上,沉浸在一場大戰勝利後的喜悅中。他覺得自己應該是一個將軍,一個揮戈沙場、建功立業的將軍。汪子恆望著遠處山溝裡打掃戰場的士兵,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朝前猛地一揮。他似乎不滿意剛才的動作,搖搖頭,自嘲地笑笑,又轉著身左右掃了一眼,清清嗓子,做出一副威武的表情,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動作。他的胸間湧動著一股不可遏制的激情和衝動,張開雙臂,朝向太陽,禁不住哈哈大笑。笑聲在山谷間迴盪著,久久不散。

部隊打掃戰場之後,當天就返回了木壘河。

數天後,關營長找來汪子恆,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你夠男人,對哥老子的脾氣,留下給我當個參謀吧!大哥我虧不了你,有我一嘴,就有你兄弟的一嘴。”

不久,汪子恆到關營長的手下當了一名中尉參謀。穿上軍裝的汪子恆,比穿黑狗子似的警察制服英武帥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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