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還欠我一句道歉。”

在酒桌上,我的父親,又提起了他沒出息的兒子,我。

他讓我挨個給他的朋友敬酒,可是我在生活中根本沒有接觸過這一套,生怕不懂規矩做錯,又成為取笑對象,所以無動於衷,他覺得很沒面子,訕訕一笑,對著酒桌的其他人說:“一點也不像我,難成大事。”

我厚著臉皮地坐在酒桌上,屁股下像是有針在扎,渾身難受,為了避免尷尬,我不停地用筷子往嘴裡送吃的,我總得做點什麼吧,不然巋然不動地坐在那裡,我會更加尷尬。

我的父親是北方農村出來的,我上高中時他在做國家西氣東輸生意,安裝天然氣管道,這個生意一直持續到我上大學,掙了些錢,認識了一些酒肉朋友。

記一次暑假工

大學的暑假,父親總會把我拉到他的工地上打工,說是為了歷練我讓我增加社會經歷。

那次管道安裝要經過一條河底,在盾構機挖好的隧道里,無法用鉤機這種機械設備,只能靠人工,用手拉葫蘆將直徑將近一米、重量數噸的管道拉起來,對接焊口。在一次將管道對齊後,我從手拉葫蘆的上跳下,一下震到了脊柱,凝聚在一個點的劇痛讓我動彈不得,然後劇痛擴散開,整個背部都是疼的,但是可以活動了,只是一用勁就疼。

我不敢懈怠,拉葫蘆的時候也不敢偷懶,因為所有工人都知道我是老闆的兒子,他們不敢正面說我,可是可笑的大學生的自尊不允許我這麼做。我忍著痛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以為第二天就會好,可是沒有。直到現在,畢業五年後,我依然無法彎腰搬重物,每次脊柱傳來的疼痛都會讓我記起在潮溼陰暗的隧道里,我磨破了不知道多少雙帆布手套。

直到現在,我依然不認為暑假的工地生活為我提供了任何的人生閱歷上的幫助,這只是父親為他招不到工人想得說辭罷了。它除了讓我疲憊和傷痛,沒有給我留下別的。

按理說我應該精通人情世故

出生在做生意的家庭,又經常和民工接觸,按理說,我應該很精通酒桌規矩,人情事故,是嗎?

我的父親也這麼認為。這也是他每每在酒桌上挖苦我的原因。

可是,我的父親不知道,對於從小沒有感受過父愛,沒有接觸過親情的我來說,我哪裡有機會接觸酒桌?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沒有見過我的父親。在小學時,母親有一次帶我坐了很久的長途客車,去了一處監獄,才讓我在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見到我的父親。為什麼入獄我曾問起過,時間久了也忘了。

我的父親有兩個兄弟,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在這樣的家庭背景下,笨拙善良的母親一直受到欺辱,在沒有父親的日子,母親帶著我和姐姐,生活非常拮据,學費全靠我大爺資助(就是我父親的哥哥,那時候還沒有免學費),母親經常要看我大娘臉色。三叔一家見了我們也是躲得遠遠的。

我曾經和我母親對話:媽,我經常上課上到一半就餓得不行,吃什麼能讓我不餓啊?

母親:可能吃肉的話就不餓了吧。

說完這話,母親就流淚了。我們連肉都吃不起,營養不良的我直到上高一的時候,身高也才一米四,與全班最矮的女生坐在一起。

有一次,我姐姐的班級要買一把小鎖將自己的桌子鎖起來,5毛錢,我母親拿不出來。這不是在新中國剛成立,那時候已經快2000年了,5毛錢這種小數目卻可以難倒我們一整個家。母親讓姐姐去三叔家借,被三叔罵出門。

我的姐姐,一個小學生,因為向自己的親叔叔討要5毛錢,被叔叔罵出家門。

這樣的家庭當然沒有機會上酒桌了,甚至在父親回到家裡之前,我連過年吃年夜飯的記憶也沒有,因為我們貧窮到年都過不起。

父親對我很失望

初中以後,父親回到了家裡,家裡情況漸漸好了起來,大娘也成了親大娘,三叔也成了親三叔,可是我性格幾乎定型,很難改變。

父親對我們不和他的兄弟親近很失望,父親說:他們是我的親兄弟,是我的親人,你們為什麼這樣?

父親經常責怪母親對兩家的怨恨傳播給我和姐姐,讓我們也無法與他們兩家親近,甚至在生意不順時,對我母親大打出手。

一次過年,在記憶中是我第一次坐在整個大家族的飯桌上,父親第一次命令我給在座個親戚敬酒,可是我根本不認識他們都是誰,而且根本不知道面前的這杯酒究竟該怎麼喝,從小沒有與外人打過交道的我,對於這些人際交往更是感到恐懼。三叔家的兒子,我的堂弟,在這時熟練地拿起酒杯,說著熟練地話,將酒杯裡的酒一飲而盡。

父親第一次對我表達不滿:還不如你弟弟,難成大器!

而後在我面前不吝溢美之詞將我堂弟誇了個底朝天,我窘迫極了。

往後的日子,我都很抗拒上酒桌喝酒,每次父親表達出讓我喝酒的意願,我都不接茬,他每次都表達失望,並毫不吝嗇地打擊我:將來沒有出息。

這也讓我覺得,現在身為千千萬萬平凡白領中的一員的我,不配出生在自己的家庭。

我的反抗

“一點都不像我。”成了我父親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大學時,我才稍微敢同父親講話,在瞭解到家庭環境對於小孩性格影響的重要性之後,我彷彿給自己的表現找到了合理的藉口,我第一次向父親表達了:我現在這樣,完全是受家庭影響。

父親完全無法理解我這種將自己的過錯歸咎於他身上的說法,暴跳如雷,說:你看看你三叔家,看看你大爺家,都是從小這樣長大的,哪個像你一樣膽小地不敢在飯桌上說話?

這讓我認識到教育對於認知寬度拓展的重要性,也讓我意識到對於小學都沒有畢業的父親,講兒童心理是對牛彈琴。

從此我很少再表達自己的觀點,只是我行我素,對於父親的要求,我依然不理。

我們的妥協

在一個工作的午後,手機收到了一條通知提醒,父親將他的緊急聯繫人設置成了我。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父親變了很多。他跟我說話開始小心翼翼了。

可能是從,我退伍回來給他帶了一雙雪地靴開始;可能是從,我衝他發火開始;可能是從,在我和母親的視頻裡看到身在外地的我哈欠連天開始;可能是從,我冷言冷語以一個自立人的身份和他交流開始;可能是從,他開車時差點栽到坑裡開始;可能是從,我姐出嫁開始;可能是他老了。

大概這些原因都有。

在酒桌上,他不再提自己的光輝過往,說起我,裝作毫不在意的說一句:哎呀他呀,在上海,給人打工,沒啥出息。 說上海倆字時,格外清晰,生怕別人沒聽到。

我也變了,我開始在飯桌上端起酒杯迎合,我明白了,父親認為我不去和他們喝酒是表明了我不與他們結交的態度,雖然我並沒有,但是北方農村出來的他們,顯然是不可能理解我的行為,為了不讓父親難堪,我也會喝的頭暈目眩,那次在廁所,遇到了同樣搖搖晃晃的父親,他說:不孬。

我不再怨他了,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偉大。

最後

有一天,父親打電話給我:“前兩天我北京的一個朋友,說要把他女兒介紹給你,他女兒是公安系統的,家裡有錢,在北京有房,如果將來結了婚,小孩兒能上個北京戶口。”
“就是大了點,比你大五歲,我當時就拒絕了,這不是賣兒子嗎?”

我聽了好笑,他連催我找對象這事,都說的那麼曲折。

我是怎麼說的呢?
“也不問我一下就拒絕?爸,以後這種事,可以先和我商量一下。”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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