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詩,是錦繡繁華旁邊,那雙飽含熱淚的眼睛

杜甫的詩,是錦繡繁華旁邊,那雙飽含熱淚的眼睛

忘了在哪兒看過一個提問,「你讀過最狂的一句詩是什麼?」

和很多回答者一樣,我首先就想到了李白。

「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雲揉碎。」(清平樂·畫堂晨起)

「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臨江王節士歌)

謫仙不愧是謫仙,他的筆,隨意舞動時,天地隨之變色,滄海為之橫流。

李白的狂,在於逃離現實之外,那瑰麗的夢想國。

杜甫的詩,是錦繡繁華旁邊,那雙飽含熱淚的眼睛

然後我想到了辛棄疾。

「馬做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破陣子)

這首詞看起來不如李白那麼飛揚跋扈,然而卻是「蘸著血和淚塗抹而成的」,因為,這是他本人的親身經歷。

辛棄疾的狂,在於身處羸弱的時代,卻能用回憶,構築出最剛強,最有荷爾蒙氣息的意象。

杜甫的詩,是錦繡繁華旁邊,那雙飽含熱淚的眼睛

至於「我花開後百花殺」的黃巢之流,即使詩寫得殺意再濃,也永生永世只是個不入流的人屠。

還有那些妙手偶得的佳句,你很難用它們代表一種風格,一種與作者的情懷內外統一的力量。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陳子昂·登幽州臺歌)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柳永·鶴沖天)

第一反應,似乎就是這些了吧,無非缺了建安時的「山不厭高,海不厭深」,以及「聊發少年狂」的豪放詞而已。

但為什麼,我心裡總是隱隱有一種缺失感,不是遺漏,而是大面積的缺失,彷彿一本好書,被撕去了好幾十頁,文字再好,也彌補不了情節上的斷層。

我丟了什麼?

早春時節,一陣風吹過,透窗而入,似乎還有些寒意。

被風捲起的,還有些剛剛被綠化工人修剪下來的草屑。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為什麼這句詩會莫名灌入我的腦海?

我不是剛剛還在蒐羅狂放的詩篇嗎?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有什麼狂放可言?

那種低到泥土裡的窘迫,無奈,有什麼狂放可言?

「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

即使我想找老杜詩中的驚天字句,也不應該想到《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啊?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嶽)不是更合適嗎?

至少比「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裡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溼何由徹!」要更合適吧?

這種「屋漏偏逢連夜雨」式的悲催到極點的境遇哪裡能和狂放掛得上鉤?

然而,就在此刻,我的腦海中,如驚雷響過,忽然炸開。

誰說現實主義,寫不出最狂的詩?

杜甫的詩,是錦繡繁華旁邊,那雙飽含熱淚的眼睛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風雨不動安如山。

嗚呼!

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整個詩史、詞史,再沒有第二句話,比它更狂。

杜甫的狂,在於那種「黑夜之中,用黑色眼睛尋找光明」的力量,那種「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宏願,那種「身處泥塘,卻仰望星空」的志氣。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讓顧城、地藏菩薩、奧斯卡·王爾德合而為一,堂堂屹立在文學的最高峰上,告訴後來人,「詩聖」兩個字,不是隨便說說的。

唯有經歷過「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歲月,才能在「三春去後」用生命歌唱。

曹雪芹是這樣,杜甫也是這樣。

如果沒有昔日江南迎接聖駕時「滿床笏」的輝煌,怎麼可能有後來「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頓悟。

難道就沒有人想到過,在所有教科書上,都以一個滿臉褶皺的小老頭形象出現的杜甫,也曾經是悠遊四方的白衣少年?

京兆杜氏的子孫,世宦書禮大家的後人,哪有不浪的?

二十四五歲,杜甫漫遊齊、趙,在廣闊天地之間,揮灑著少年人過剩的精力和情緒。

杜甫的詩,是錦繡繁華旁邊,那雙飽含熱淚的眼睛

《望嶽》就是這個時期的創作。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泰山嘛,望一眼就罷了,先留它在這裡,等我有空再登臨吧!

金聖嘆口中「嶽字已難著語,望字何處下筆?」的大難題,在杜甫筆下,猶如兒戲。

這才是少年杜甫,你們看到的那個小老頭,是這樣一個人變成的。

這時,他還不認識寫出《夢遊天姥吟留別》的那個人,那個「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人。

只是,僅就這兩首詩而言,二十五歲時的杜甫,已經隱隱勝過了四十五歲時的李白。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這是韓愈的話。

「寫到這裡,我們該當品三通畫角,發三通擂鼓,然後提起筆來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因為我們四千年的歷史裡,除了孔子見老子(假如他們是見過面的)沒有比這兩人的會面,更重大,更神聖,更可紀念的。我們再逼緊我們的想像,譬如說,青天裡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麼,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桉,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詩中的兩曜,噼面走來了,我們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的神奇,一樣的有重大的意義嗎?所以假如我們有法子追究,我們定要把兩人行蹤的線索,如何拐彎抹角,時合時離,如何越走越近,終於兩條路線會合交叉了——統統都記錄下來。假如關於這件事,我們能發現到一些翔實的材料,那該是文學史裡多麼浪漫的一段掌故!可惜關於李杜初次的邂逅,我們知道的一成,不知道的九成。」

這是聞一多的話。

杜甫的詩,是錦繡繁華旁邊,那雙飽含熱淚的眼睛

是的,李杜兩個人的名字被鐵水鑄在了一起,千秋萬世,只要一提太白,就要提子美,一想到子美,就能想到太白。

「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

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李白·戲贈杜甫)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杜甫·贈李白)

他們兩個人的相互欣賞,相互思念我已經寫得不愛寫了,相信所有人也看得不愛看了。

把這兩首詩放在一起,是想說,同時代兩個最牛的文藝大V,也曾經互相懟過。

一個戲言調侃,一個直言規勸。

正如同他們兩個人的性格,一個遊戲人間,卻始終不得解脫;一個砥礪前行,把人間的冷暖都裝進了心裡。

杜甫的詩,是錦繡繁華旁邊,那雙飽含熱淚的眼睛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李白·早發白帝城)

因永王璘案,流放夜郎的李白,忽然接到赦書,他高興得像個孩子,在與岸邊猿猴互相唱和。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因為戰亂,過著顛沛流離生活的杜甫,聽說戰亂即將平息,他也高興得像個孩子,大白天就喝酒唱K。

這兩首詩,創作時間相差前後不過三年。

而離他們初次相見、離別,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五年。

你看,你看,十五年過去了,他們兩個,在冥冥之中,依舊能笑到一起。

杜甫的詩,是錦繡繁華旁邊,那雙飽含熱淚的眼睛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登高)

所有點評杜甫風格的人,都要用到這首詩。

所謂「沉鬱頓挫」,所謂「憂國憂民」,都可以解。

但我始終覺得,沒有任何一個單一的詞彙可以概括杜甫。

你說他「沉鬱頓挫」,那就忽略了他的瀟灑狂放。

你說他「詠情至深」,那就忽略了他的恬淡豁達。

你說他「格律嚴謹」,那就忽略了他晚年「橫逆不可當」的雄渾詩膽。

杜甫的詩,是錦繡繁華旁邊,那雙飽含熱淚的眼睛

秦觀的看法是,「杜子美者,窮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沖淡之趣,兼俊潔之姿,備藻麗之態,而諸家之所不及焉。」

說得不錯,可惜用詞還是不夠凝練。

評價杜甫,天下間最好的句子,出自他自己。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老杜,在那個秋天,你被狂風捲去屋頂的茅草,被夜雨淋溼殘破的衣裳。

你拄著拐的手在顫抖,眼中有淚流淌。

但這淚卻不是為你自己流的,而是為盛唐那片繁花落盡後,全天下受苦的人而流。

如果可以的話,你甚至願意用生命,去溫暖眾生。

這,是你以詩文入聖的至高情操。

老杜,後學儒生在這裡給你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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