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回來了

奶奶,我回來了

過年的時候,我回過老家一次。離鄉幾年,村子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條條水泥路如網鋪開來,在網格子中央是棟棟顏色形狀幾盡一致的特色樓房。當然,在這份富足的小康生活中也有我父親的一份功勞。父親是村子裡的第一個大學生,在大城市裡有著體面的工作,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自然而然的,帶領大家致富的擔子就落在了父親身上。

所以我的到來,鄉親們很是熱情,讓我有些受寵若驚,趁準備晚飯的閒當我拉著京子偷偷跑了出來。看著我如同逃脫了夢魔一般的呼出了一口氣,京子在旁邊哈哈大笑,我毫不客氣的抬起腳向他屁股踢過去。

殘陽剛剛落下,染盡紅霞,水泥道上還散發著餘溫,我與京子憶著過去,談著青春該有的幻想,笑意闌珊,直到走到一座黃泥瓦房旁。

這或許不能稱之為一座完整的瓦房,瓦礫陷落不少,黃泥牆部分已經倒塌,其餘部分也布著欲開的裂縫,留著風雨洗刷的痕跡,整座房子搖搖欲墜,似乎只剩下了空架子,如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嫗正在苦苦掙扎著什麼。房裡瘋狂“爭奇鬥豔”的野草讓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感覺到我的異樣,京子朝著斷壁殘垣輕輕嘆了一口氣,帶著與他這個年紀有些不符的語氣緩緩說道。

“她很可憐,她那個絕情的兒子始終沒有出現,去的時候她的眼睛始終閉不上”

我沉默了。

年小的時候我一直生活在爺爺奶奶家,自然也在這個村子裡唯一的小學讀書。學校很是破舊,一間在當時已經算不錯的房子,十幾張桌子,幾本書,一個老師二十幾個孩子就這樣組成了一個大家庭。我們下課後的唯一樂趣就是在學校旁邊的池塘裡戲水,看著光溜溜的我們以一個個完美的姿勢跳入水中,竟連女孩子也眼饞了起來。

但我自己還有一個閒情,便是期待著放學。

一到放學,她便會很準時的出現在學校前面的場地那裡,帶著讓自己嘴饞的“酸嘢”。“酸嘢”是廣西的一個特色,把生澀的芒果切成塊狀再灑上特製的辣椒粉,酸中帶辣,辣中有甜,透著一股特別的香味,是廣西人異常喜歡的一個美味,有時候也有醃製的白蘿蔔或者番石榴等。

她賣的“酸嘢”不僅便宜,一毛錢便得了三塊,而且很好吃,這是後來我在外面無法再嚐到的。

我每天都有五毛錢的零花錢,可以說是個“有錢人”,天天能吃到“酸嘢”,一來二去,我跟她也逐漸熟洛了起來。每次放學,她就會自己招呼我過來。

大抵是太美味了不捨得吃掉,就像糖那樣把芒果塊含在嘴裡,然後站在旁邊與她閒聊。

“你兒子呢”

“我兒子啊,可厲害了,跟你爸一樣是大學生,在大城市裡呢”

每每說到這裡,她的眼睛總是發亮,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我也好奇與父親一樣的人,長什麼摸樣。

“不急,不急,他會回來的,會回來接我去大城市享福的”

深淺清晰的皺紋佈於臉上如同田裡犁出的一條條彎彎曲曲的壟道一般,她張弛出了一個的笑容,露出僅剩的幾顆牙齒來。

雖然我認為這個笑容是很醜陋的,但我也還是笑著回應“會回來的會回來的”。最後我如願以償的得到了她賣不完所剩下的“酸嘢”,連跟在我身邊的京子也幸運的分得了一份羹。

後來她可能感覺到我的不耐煩了,不再對著我說,不急,不急,會回來的會回來的。

“我有一個可愛的孫子,跟我兒子小時候差不多一樣”她的眼睛又發亮了。

第二天,她便把她的孫子帶來了。那是一張發黃的照片。

“看,這就是我的孫子”

她舉著相片,笑出了一個如同小孩般得意的笑容,把我這個名副其實的孩子都嚇壞了。

這相片我是看過的,我父親憐惜她,就從他兒子那裡討要了一張照片,拿回來給她。她便逢人就說這是我的孫子,結果就連村裡的王老瞎都知道她孫子長什麼樣子了。

她的白髮越來越多,也沒等到她兒子回來,回來接她去大城市享福,也沒有見到她的孫子到底長成了什麼摸樣。

於是索性就把我認成她的孫子。

這下我嚇呆了,連連喊她“瘋子…..瘋子”。自此以後我就像個賊一樣躲著她,徹底要跟她劃開界線。

後來父親回來把我接回大城市了,車離開的那天,我遠遠的看見她蹣跚的身影,一下子就嚇得往母親懷裡躲。

再次回到村子是帶著無比沉痛的心情。我很平靜的走完爺爺奶奶葬禮的程序,沒有哭沒有鬧,這兩年在大城市的所見所學讓我的世界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終於能在如此的時刻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但,在木棺即將入土的時候,我還是哭得一塌糊塗,淚眼溼眉,有些情感不是人為能夠壓制的。

再也沒有人能夠在我半夜喊餓的時候給我炒一碗蛋炒飯......

再也沒有人能夠在我想念母親的時候輕輕的把我抱在懷裡,溫柔的說道“乖,媽媽就回來,奶奶在奶奶在”。

再也沒有人能夠一筆一劃的教我漢字,在我明明知道卻還說不會不會的時候,笑罵著我“小笨蛋”。

............

我突然的哭聲讓母親不知所措,父親說讓他哭吧,也好歹讓爸媽知道我們在送他們,沉靜得像個木偶也不是個事。

於是,我就哭,哭得昏天黑地。

這時候,她來了,剪了個短髮,更能清楚的看見她花白了的皺紋。

沒有言語,就這麼把我抱住,身體像村外乾枯的樹枝磕著我的傷痛,不禁失聲“奶奶”。她眼睛發亮著,輕輕撫摸著我的後背“哎,奶奶在奶奶在”

後來京子說,在我喊出奶奶的剎那,她滿是老年斑的臉上滑下了一顆淚珠。

第二天我又安靜了下來,在離開的時候我站在爺爺奶奶的墓前,笑了。爺爺奶奶的感情一直很深,在奶奶去的那晚爺爺也跟著去了,我知道爺爺是不捨讓奶奶在那邊受苦。爺爺奶奶在天堂看著我呢,我也應該開開心心的。

在回去的車上我又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步蹣跚的走來,很吃力。我卻很糾結,又有些尷尬,便與母親推說不舒服躲進車裡。

我問過父親,她兒子孫子呢?怎麼不回來看她。父親的回答卻讓我很驚訝。

“死了,在十多年前就出了車禍”

她兒子的葬禮是父親一手抄辦的,當時警察唯一能夠聯繫到的只是父親。父親並沒有告訴她她兒子的死迅,只是說在大城市過得很好。

“不說,總還有個活下去的念想”父親嘆著氣。

從父親的隻言片語中,我還是知道了她的過去。

她是可憐,丈夫早早就拋下她們母子倆離開了人世。她一個人辛辛苦苦的把孩子拉扯大,不讓他幹活,只是要他學習,他兒子也爭氣,終於在父親之後考上了大學,她一直皺的眉頭也笑開來,終日的笑。

“娘,我很快就會回來接你去城裡享福的”這是她兒子離開時留下的話語。

只是,這一去,便是了無音信。她盼了一年又一年,可是兒子怎麼就不回來呢。父親不忍心,就找了一張相片,說是她的孫子。

“兒子絕情,也比沒有的好”父親說這話的時候,點了一支菸,平時是不碰的。

思緒轉了回來,我問京子“什麼時候的事”

京子說,就在你高考那年,她臨前拉著我的手,一直唸叨著你的名字,可是你高考將至,學習繁忙,怎能夠趕回來呢。

我又再一次沉默了。

高考前幾天,在電話裡母親欲言又止,想必就是那時她就這麼走了吧。那時的我的確是回不來的。

現在我回來了,卻是這般破敗模樣。第二日,我不顧京子的挽留就上了車回到城裡。窗口外那漸行漸遠的村子,我似乎看見了那道身影,艱難邁著步,眼睛是發亮的。霎時淚眼模糊,衝著這藍天白雲,大喊。

“奶奶,我回來了”

在後來與京子電話聊天時,他說,在我離開的那天,那瓦房突然倒塌了。

我想,一定是她聽見了我的聲音,我想,她未閉上的眼此刻也一定合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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