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 · 德波頓:當代新聞粉碎了我們獨立思考的能力

阿蘭 · 德波頓:當代新聞粉碎了我們獨立思考的能力

時至今日,誰也無法離開新聞的寸土,就連就寢時分,它也在伺機劫持我們的關注。

英倫著名才子型作家阿蘭·德波頓提醒我們思索新聞造成的影響:它不露痕跡地將“新奇”與“真實”混淆,對觀點中的假設避而不談,這不僅對理解世界沒有幫助,也在不知不覺中摧毀了獨立思考的能力。

本文摘自阿蘭·德波頓作品《新聞的騷動》。他從新聞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出發,試圖讓讀者意識到:新聞是自省的敵人;生活,可能與新聞報道的暗示恰恰相反——沒有什麼事情真正算得上新奇、值得驚異、或者恐怖至極。


阿蘭 · 德波頓:當代新聞粉碎了我們獨立思考的能力


為了資訊,暫停人生


這一切彷彿無師自通,就像呼吸或眨眼,本就是世上最簡單普通、平淡無奇、不足掛齒的活動。


只消隔上一會兒——通常不超過一晚(並且往往要短得多,要是覺得特別焦躁,可能都憋不過十到十五分鐘),我們就會中斷手頭的各種事務,開始查閱新聞。我們暫停自己的人生,以期再接收一劑關鍵資訊,看看自從上次查看之後,這世上又發生了哪些最重大的成就、災難和罪行,或者是流行疫病和感情糾紛。


在下文中,本人試圖將這個無處不在,且眾所周知的習慣予以放大,使之較目前看來更為古怪、更具危害。


阿蘭 · 德波頓:當代新聞粉碎了我們獨立思考的能力


新聞如今佔據的權力地位

至少等同於信仰曾經享有的位置


新聞致力於向我們呈現所有被認為最罕見和最重要的世事,比如熱帶降雪、總統私生子,或是連體嬰。然而,儘管以追求反常為己任,新聞卻巧妙地避免讓自身成為眾矢之的,也不願意就其在日常生活中獲得的支配地位引來關注。

新聞機構竭盡全力報道著各種或卓越非凡,或奪人眼球,或貪汙腐化,或聳人聽聞的故事,但是,“半數人每天都為新聞走火入魔”這樣的標題,卻永遠不會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裡。


哲學家黑格爾認為,當新聞取代宗教、成為我們的核心指導來源和權威檢驗標準時,社會就進入了現代化階段。在發達經濟體中,新聞如今佔據的權力地位,至少等同於信仰曾經享有的位置。新聞播報以不可思議的精準度緊跟祈禱時間:晨禱變成了早間新聞,晚禱化為了晚間報道。


不過,新聞追求的可不只是這份準宗教的時刻表,還要求我們在貼近它時,心懷某種曾經奉獻給信仰的恭順態度。面對新聞,我們也期盼獲得啟示,希望能借此分辨善惡、參透苦難、瞭解人生在世的種種道理。同樣,如果我們拒絕參與這項儀式,便也有可能被歸入異類。


對於不露痕跡地運作它自己的套路,新聞深諳其道,因而很難遭到質疑。新聞只管用自然平淡的語調向我們發聲,對觀點中充斥的假定卻避而不談。事實上,新聞並非只在單純地報道全球事件,而是根據自己內定的輕重緩急,不斷在我們的腦海裡刻畫全新的世界——這一點,新聞當然按下不表。


阿蘭 · 德波頓:當代新聞粉碎了我們獨立思考的能力


不鼓勵思考

卻在雕刻靈魂的狀態


從早年開始,我們接受的教育就強調圖像和文字的力量。我們被帶去博物館,在嚴肅的氣氛中得知:某些藝術家雖早已作古,其畫作卻能改變我們的觀念。那些為人稱頌的詩歌和故事也有可能改變我們的生活。


奇怪的是,儘管新聞每時每刻都在湧現,其中的圖文卻很少成為教育傳達的內容。世人認為,弄明白《奧賽羅》的陰謀,比破解《紐約時報》的頭版更加重要。領會馬蒂斯對色彩的運用,比梳理《每日郵報》中的名人相片欄更容易成為話題。在經過《圖片報》或《OK!》雜誌、《法蘭克福匯報》或《北海道新聞》、《德黑蘭時報》或《太陽報》的洗禮之後,沒人鼓勵我們去思考:自身的觀點是否受到了影響?


而事實上,新聞不但在影響我們對現實的感受,也在雕刻我們靈魂的狀態(此處的靈魂與超自然無關),然而卻從來沒有人循循善誘地引導我們去思考這種非凡能力。


現代社會雖然言必稱教育,卻都忽略了對現代人群最具影響力的教育工具。無論課堂教育水平多高,最強大和持久的教育形式還是非電視電腦莫屬。


封閉在課堂內的時間畢竟只佔我們人生最初的十八年左右,此後的生涯都交給了新聞媒體,而後者對我們的影響超過了任何學術機構,正式教育一結束,新聞就成為我們的老師。這是奠定公共生活基調、塑造我們對於外部群體印象的最強力量,同時,新聞也是政治現實和社會現實的主創力量。正如革命分子所熟知的,要想改變一個國家的理念,不能奔著美術館、教育部或者著名小說家的寓所去,而是必須開著坦克直搗國家的神經中樞——新聞總部。


阿蘭 · 德波頓:當代新聞粉碎了我們獨立思考的能力


越負面越好


我等受眾,不停檢索新聞又是緣何考慮?其實,最大原因乃是懼怕心理。只要和新聞絕緣一會兒,心裡的牽掛就在習慣性地累積。我們知道世事難料,變數時時都在發生。某架空客A380的燃料管線可能會破裂,繼而燃著濃煙側翻墜入海灣;某種來自非洲蝙蝠的病毒可能跨越物種壁壘,滲入某趟滿員的日本通勤列車的通風道;投資家可能正在醞釀一場貨幣擠兌;某個外表正常的父親可能剛剛殘殺了一雙可愛的親生兒女。


但在我們周遭,可能正值歲月靜好。花園裡,微風也許正吹過李樹的枝條;客廳的書架上,灰塵在靜靜地飄落。然而,我們知道這種安穩不能反映生存之混亂和暴烈的基本面,因此不及片刻,憂患總會按自己的方式生成。由於我們隱隱地感知到災難的可能性,當拿出手機朝向信號源,等待頭條新聞跳出屏幕時,內心會感到一絲跳動的恐懼。那感覺就像身處黎明前的料峭,不知太陽是否還會從蒼穹升起,想必我們的古老祖先也一定熟悉類似的憂慮。


然而,此間也自有不可言說的樂趣。我們的生命承載著種種幽閉負擔,比如與自我共處,比如不斷向世界證明自己的潛力,比如費力地說服身邊寥寥數人傾聽我們的想法和需求。而新聞儘管多有負面,卻恰能幫助我們解脫上述負擔,可能越是慘烈效果越好。


阿蘭 · 德波頓:當代新聞粉碎了我們獨立思考的能力


查閱新聞就像把一枚海貝貼在耳邊,任由全人類的咆哮將自己淹沒。藉由那些更為沉重和駭人的事件,我們得以將自己從瑣事中抽離,讓更大的命題蓋過我們只是聚焦於自身的憂慮和疑惑。一場饑荒,一座洪水淹沒的小鎮,一個在逃的連環殺手,一屆下臺的政府,某經濟學家對明年救濟人口的預測——這樣的外界騷動也許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好以此換取內心的平靜。


今天的新聞是:某男在網上與情婦親熱至深夜,然後因疲勞駕駛導致車子翻下高架橋,壓死橋下廂型車內的一家五口。另一樁的主角是個前途錦繡的大學生,在某次派對後神秘失蹤,五天後在一輛小型出租車的後備廂裡被發現碎屍。第三樁則講述了網球女教練和十三歲弟子之間的師生戀。


這些事樁樁離奇,相形之下,不由讓我們慶幸自身的理智與幸運。視線移開新聞後,對於按部就班的生活軌跡,我們不由感到煥然一新的欣慰:幸好我們意志堅定,及時掐滅了不尋常的慾望,所以至今尚未毒殺同事,或是謀害親人然後埋在自家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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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自我逃避提供理由


我們祖先生活的社會,變化委實不多——而一旦發生任何改變,就可能非常重大甚至危及生命。在此背景下,我們繼承了一種面對新奇事物的認知缺陷:

條件反射地認為,新生事物必定值得重視。


但事實並非總是如此。要想在新聞一統天下的時代保持清醒,就必須看到“新奇”和“重要”的範疇雖有重合,卻仍有關鍵的區別。


當我們感到緊張、想要自我逃避,有什麼方案能比投入新聞的懷抱來得更好、更過癮,又更體面?新聞提供了理想且認真的理由,讓人得以順理成章地拋開許多可能比新聞重要得多的事物。我們心甘情願地放棄了自己的所有責任,去聆聽種種龐大而緊迫的問題,如巴西的債務、澳大利亞的新領袖、貝寧的兒童死亡率、西伯利亞的森林砍伐和克利夫蘭的三人謀殺案。


以當代新聞的規模和普遍性而言,粉碎我們的獨立思考能力不是難事。在某國際新聞機構的歐洲控制室,我們會看到近五百人坐在昏暗的巨大水泥樓宇內,其間裝點著通過光纖連通世界各個角落的屏幕和公告板。每天流入這個大樓的數據量,比整個人類從蘇格拉底去世到電話發明的兩千三百年裡產生的總量還多。從光纖傳來各種報道,例如危地馬拉的地震、剛果的謀殺、赫爾辛基的獲利警告、安卡拉的爆炸,覆蓋了你能想到的任何主題、任何區域:不管是布基納法索的選舉還是越南的兒童死亡率,不管是加拿大的農業補貼還是力拓集團的非洲戰略,不管是普拉達的秋季新款還是蘇黎世的中餐廳。看時鐘,現在是喀土穆的午後,但拉巴斯仍在晨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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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好比身處大型國際機場的出發大廳,讓人恍如拋開了一切鄉土的、根深蒂固的、發展緩慢的事務,而置身瘋狂、失重的全球化時空。我們確鑿無疑地生活在當下這個迷失和隨機的時代,在新技術的幫助下,我們得以擺脫故鄉的牽連,揚棄大自然的節律,在巨大的城市裡,清楚地感知到周圍數百萬同胞的存在——彼此同樣癲狂,又各自揹負著不為人道的不幸、野心和怪癖。


新聞更新的腳步從不停歇。不管昨天的新聞多麼重大——山體滑坡,發現半裸年輕女屍,往昔風雲政客的今日落魄——次日清晨,這所有的混亂喧囂就會再全部重來。新聞機構的這種制度性健忘,類似醫院的急診大廳:每個晚上,當天的血跡都會被拭去,連同死者的記憶也一併抹去。


有時不免遐想,報道的洪流會不會暫時乾涸;人類有無可能通過某種非凡的協調機制,一致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謹慎行事,從而讓世界平安無事。世界各地的兇手都能推遲他們的計劃,莽撞的泳者不去下水,淫亂的政客專注整理自家的草坪。不過,新聞的監管者永遠不需要害怕這樣的情形。統計數據將向他們保證,任何二十四小時內,都有三千人不經意地死於世界各地的道路事故,四十五人在美國各地遭遇謀殺,四百場火災在南歐各地的住宅發生,還不包括各種新穎和無法預見的創新型致殘、恐嚇、偷竊和爆炸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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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供應者恨不得

把屏幕安裝在我們的座椅靠背


內省從非易事。

因為內省旨在揪出潛藏在我們內心的無數艱難真相。當我們在醞釀特別尷尬但可能具有重要性的想法時,我們最是在不遺餘力地逃避內心。此時,我們的意識便落入了新聞手中。


我們應該察覺到,新聞作為內省的敵人,是何等心懷醋意,並且希望變本加厲地與之作對。新聞供應者恨不得把屏幕安裝在我們的座椅靠背、把接收器嵌入我們的手錶、把手機植入我們的頭腦,以確保我們時時連線,總是知曉正在發生的事情,並且永遠不感到孤獨。


然而,如果自己首先不能具備耐心,像助產士那樣守候個人思想的降臨,那我們也拿不出什麼實質性的東西提供給別人。


要讓人性變得圓滿,其中所需要的某些素材在當下無法找到。有些態度、意識形態、情感模式和精神哲學,必須穿越數個世紀追溯到過去,穿過圖書館的走廊,經過被遺忘的博物館櫥櫃,走進遍覆青苔的破敗寺廟,因為答案也許夾雜在二手書頁面上已故主人的註釋中,也許隱藏在一套套生鏽的中世紀盔甲中,或是供奉在一座座祭壇上。除了緊盯屏幕上日新月異的像素,我們也需要翻翻厚重的精裝書——透過其裝幀和前電腦時代的字體,一個聲音在宣告:昨天說過的道理,在明天仍有一席之地。


阿蘭 · 德波頓:當代新聞粉碎了我們獨立思考的能力


新聞讓我們感覺自己身處無與倫比的重要時代,到處充斥著戰爭、債務、騷亂、失蹤兒童、首映後派對、首次公開招股和流氓導彈。偶爾,我們也需要上升到想象中的空間,遠離某個特別的會議、某場特別的瘟疫、某種新款的手機、某場驚人的野火對我們的影響,飄離地幔數公里。當面對浩瀚銀河所代表的亙古時光,即使是最棘手的問題也會得到化解。


偶爾,我們應該放下新聞,把眼光轉向那些拙於表達的物種:紅隼和雪雁、蜘蛛甲蟲和黑麵葉蟬、狐猴和兒童——關注這些無心進入人類劇情的生物,以平衡我們的擔憂和自我聚焦。


要想實現充實的人生,必須具備這樣一種能力:能體察新聞從何時開始不再具備原創或重要的教育功能。在這些時刻,就應該終止與陌生人止於幻想的關聯,並將治理、成敗、創造或殺戮的事務交由他人,明白餘生苦短,而自己的目標尚待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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