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特根斯坦:為何誇大人工智能是對人性的貶損?


維特根斯坦:為何誇大人工智能是對人性的貶損?

維特根斯坦:為何誇大人工智能是對人性的貶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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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哥德爾、艾舍爾、巴赫——集異璧之大成》的作者侯世達十分牴觸對於目前人工智能的認識,在他看來,不論IBM超級電腦沃森還是iPhone語音助手Siri,其實都和“人工智能”沒啥關係。因為所謂的人工智能領域都沒有試圖回答一個問題:人類思考本身的機制。比如“深藍”雖然下棋很厲害,但又怎樣呢?我們能從中瞭解我們是怎麼下棋的嗎?又或者,真正的人工智能應該是:一個能明白你在搜索時到底想搜什麼的Google。


因此,結合本文你應該清楚,我們需要理解思維範疇的流動本質。而這,就是人類智慧的核心。給Google翻譯輸入的數據從一百億增加到一萬億就能夠讓它變成人腦翻譯機了嗎?似乎不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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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塞爾·杜尚(Marcel Duchamp),《下棋者》(Joueur d'échecs)。© wiki


即將被創造出的將會是一個真神,”安東尼·萊萬多夫斯基(Anthony Levandowski)告訴《連線》雜誌(Wired Magazine),他是一名宗教領袖,所屬的宗教名為“未來之路”(Way of the Future),“它不是那種呼風喚雨的神。但是,如果有什麼東西比最聰明的人類還聰明10億倍,你不稱它為神,還能怎麼稱呼它呢?


萊萬多夫斯基認為自己是人工智能(AI)的先知。他新成立的異教團體期待著被認為是神一般的科技力量的降臨。這種技術偶像崇拜可能是極端的,但是就算他們不相信這種力量眼下就會產生,大多數人也認為人工智能將在不久的將來到來。


人們普遍認為,人工智能將能夠像人類一樣思考,並以一種無法與真正人類區分的方式和人們互動。


具有這種複雜程度的人工智能通常被稱為“強人工智能”。計算機技術有朝一日會發展到與我們的認知能力相匹配,甚至會具有自我意識——這樣的神話已然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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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eowin


強人工智能的出現時刻被稱為“奇點”(the singularity),這對於人類會是史無前例的大事件。有些人視其為人類的終結,另一些人則認為這是一個新的開端。


判斷這種“強人工智能”的基準是由阿蘭·圖靈(Alan Turing)開發的圖靈測試。測試旨在觀察人類在與一臺機器交換信息,也就是進行對話時,是否會將對方錯認為人類。


但是機器能思考嗎?智能真的是人工所能及的嗎?說到底,“智能”到底是什麼?


這些問題一直困擾著20世紀的哲學家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他在圖靈測試提出的數年前就開始對人工智能進行思考。


強人工智能的理論基礎是一種心靈理論,它認為心靈即是大腦,而大腦是一臺信息處理機器。這就是所謂的“心靈計算理論”(computational theory of mind)。


但維特根斯坦此後成為了可以說是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正是因為他證明了我們是如何深陷於語言的網絡中,他還針對人類某些最根本的方面——包括心靈、意識和智能——提出了疑問。


這些都是在解釋人之所以為人時,心靈計算理論可能力所難及的方面。強人工智能這一想法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因為它與智能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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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的維特根斯坦正在玩耍。© wikipedia


門徒


維特根斯坦1889年4月出生於維也納,當時這座奧地利城市是奧匈帝國的文化和金融中心。他的父親卡爾·維特根斯坦是一名實業家,是歐洲最富有的人之一,壟斷著帝國鋼鐵的生產。


維特根斯坦家族的住宅被稱為“維特根斯坦宮”,這是一座奢華的宅邸,也是路德維希父母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熟識們的聚會場所。勃拉姆斯和馬勒曾在這裡舉辦過音樂會,奧古斯特·羅丹(Auguste Rodin)和古斯塔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曾受委託為這家人創作藝術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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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維特根斯坦(右)和他的家人在維也納。© Austrian Ludwig Wittgenstein Society


儘管擁有巨大的財富和優越的生活,維特根斯坦家族卻並不幸福。父親卡爾讓9個孩子都在家裡學習。他是一個嚴厲的完美主義者,希望自己的5個兒子在他的商業帝國中擔任高級職位。他們中的三個人後來自殺了,其中兩人自殺時維特根斯坦還只是個孩子。維特根斯坦逃進了高等教育機構,而他唯一倖存下來的兄弟保羅則成為了世界著名的鋼琴演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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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特根斯坦(左)與他的哥哥保羅·維特根斯坦。後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去右臂,但仍努力不懈地在音樂會中使用單手演奏。© Österreichische Nationalbibliothek


維特根斯坦最初接受的是工程師培訓,但是他對數學的熱愛使他在1911年來到劍橋大學,在哲學家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的指導下學習數學和邏輯學。羅素參與合著了《數學原理》(Principia Mathematica),這是討論數學基礎的里程碑式著作。


維特根斯坦算得上早熟。在劍橋大學的第一年,他就與羅素和其他年長的哲學家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很快,他的思想就使他導師的工作成果黯然失色。


羅素寫信給他的情婦奧特林·莫瑞爾夫人(Lady Ottoline Morrell)說,維特根斯坦對他作品的批評是“我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一個事件,影響了我此後所做的一切。我意識到他是對的,我也意識到我再也不能指望從事哲學的基礎工作了”。


維特根斯坦在20世紀10年代初形成了自己的語言學和邏輯學思想。他認為語言是世界的連貫表達,語詞是事物的指稱,句子則是或真或假的命題(事實陳述)。


為了強調這一點,他寫道:“我的語言的極限就是我的世界的極限。


這個想法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一場訴訟案例的啟發,當時法庭使用了桌面模型來重現事件。這一理論通常被稱為“意義圖像論”(picture theory of meaning),因為按維特根斯坦的說法,一個與“原子事實”(atomic facts)相結合的語句,就像一幅圖畫一樣表達出一種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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邏輯哲學論

京東


這就是維特根斯坦在他開創性的《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1921)中提出的理論,這本書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戰壕裡寫就(他代表奧匈帝國出征,與他的劍橋同窗們作戰)。


這本書不僅是20世紀哲學史上的里程碑,也是一部格外嚴肅的神秘主義文學作品——它有著如同澄澈冰塊一樣的結構和透明度。


這本書有著冰冷的美,類似於斯賓諾莎17世紀的哲學鉅作《倫理學》【本書的拉丁文標題即是在致敬斯賓諾莎的《神學政治論》(Tractatus Theologico-Politicus)】,也像托爾斯泰的《托爾斯泰福音書》(The Gospel in Brief) ,維特根斯坦在身處前線作為炮兵偵察兵服役期間痴迷地閱讀這本書。


《邏輯哲學論》由七個標有序號的命題組成,每個命題都帶有展開闡述的小數子命題。命題2.1詳細闡述命題2,2.1.1詳細說明2.1,以此類推。只有最後一個令人費解的命題沒有展開證明:“對於不可言說的東西,人們必須以沉默待之。


維特根斯坦相信《邏輯哲學論》解決了哲學的問題。他隨之放棄了哲學,成為了奧地利鄉村學校的一名數學老師。他最終變得厭惡這份工作,並因為脾氣暴躁而被解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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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的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此時他已經開始重新評估自己對語言的觀點。@ wikipedia


語言遊戲


但維特根斯坦很快意識到,人類語言不是一個指稱系統。當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在街上生氣地對他豎中指時,他意識到了自己理論的錯誤之處。向別人豎中指、擊掌,或是眨眼時,它們背後的“事實”是什麼?


不同於過去,維特根斯坦開始把語言看作是沒有統一本質的無數類似遊戲的活動,而不再是對世界的單一和連貫的表達。他用“語言遊戲”(language games)這個詞來定義它們。


衝某人比粗魯手勢、眨眼、請求某事、下達命令、計數,或者降半旗,這些都是使用語言的無限種可能方式。這些行為都不是構成意義圖像論基礎的事實陳述。


意義圖像論認為語言是世界的一面鏡子,由原子事實組成,這些事實在現實世界中有著對應物。這種相關性被認為是語言的本質。


維特根斯坦開始明白,語言更像是世界中的一系列活動的集合。儘管彼此間存在差異,但所有這些活動都可以被我們視為語言。


這就是為什麼遊戲是一個完美的類比:遊戲是無限可變的。有許許多多我們可以稱之為遊戲的活動——從電子遊戲,到文字遊戲,再到球類遊戲。


雖然一個遊戲可能與另一個遊戲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但我們仍然認為兩者都是遊戲。紙牌接龍和棒球幾乎沒有任何共同之處,而像《堡壘之夜》(Fortnite)這樣的電子遊戲和與狗玩接球遊戲也截然不同,但我們知道它們都是遊戲。


為什麼?維特根斯坦認為,這是因為它們具有族類相似性並不存在一個所有遊戲共有的特徵,有些遊戲之間可能完全沒有共同點,但它們之間是通過一系列屬性(而不是一個屬性)聯繫在一起的,這些屬性構成了遊戲的總體。


有些特徵部分重疊,就像家族相似性一樣。你可能不像你姐妹那樣遺傳了你們父親的棕色眼睛,但你也許遺傳了他的捲髮,而她沒有。


紙牌接龍游戲和頂級王牌(Top Trumps)使用同樣的卡牌,頂級王牌的計分系統和棒球類同,而棒球則是和跆拳道一樣以擊敗對手為目的,至於跆拳道則涉及格鬥,和《堡壘之夜》一樣。紙牌和《堡壘之夜》在這方面只有一個共同點:它們是遊戲,它們是同一個活動族裡的一部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遊戲必然不是由單個共同的本質聯繫在一起的。


維特根斯坦認為,“語言遊戲”與之類似,而且,重要的是,就像遊戲一樣,它們可以是、也確實是臨時創造的。《藍皮書》(The Blue Book)是從維特根斯坦20世紀30年代的講課稿中摘錄的一系列筆記,他在其中說:


“一般來說,我們不會按照嚴格的規則來使用語言——也不曾通過嚴格的規則來學習語言。”


語言是一種共享的經驗視野。學習語言不僅要理解和遵循規則,還要在參與的過程中塑造規則。在語言的使用中,對規則的解釋需要直覺和慣例、新範例相結合。使用語言就像是在玩一個遊戲,在這個遊戲中,玩家同意一邊玩一邊制定遊戲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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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杜尚在一個便池上籤了名,並將其作為藝術品展出(至今仍是如此)。人工智能會將便池視為藝術品嗎?還是說,“藝術”是人工智能根本無法跟上的語言遊戲網絡的一部分?圖為杜尚的《噴泉》(Fountain),1917年所作。阿爾弗雷德·施蒂格利茨(Alfred Stieglitz)所攝。© wiki


生命的形式


語言之所以具有這種遊戲般的流動性,是因為它植根於人類的“生命形式”之中。


“如果獅子會說話,”維特根斯坦有句名言,“我們是無法聽懂的。”


為什麼?因為獅子屬於不同的“生命形式”:獅子的生命形式。

如果語言是一個具有自我本質的指稱系統,那麼我們就能理解獅子的語言。但是語言服務於(反過來也塑造了)產生出它的生命形式的實際需要。


即使獅子會說話,它理解世界的方式與我們這個物種理解世界的方式也會是天差地別的,以至於我們會無法理解它。


電腦也是一樣。維特根斯坦在著作中猜想機器是否能夠思考。他得出的結論是它們不能。其中一個原因是,機器不可能共享人類的“生命形式”,而這對於共享意義視野而言是必需的。


下面是維特根斯坦的另一句格言【摘自《哲學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


“理解一個語句意味著理解一種語言。”


人工智能的問題在於,語言不僅僅是它各個部分的總和。維特根斯坦在這裡提出的觀點是,一個系統也許可以解析語詞,並將它們作為一個語句加以處理,但它不會將這個語句真正作為人類語言的一部分去理解。


比維特根斯坦稍年輕一些的哲學家約翰·希爾勒(John Searle)遵循前者全新建立的以語言為中心的傳統,他利用如今著名的“中文房間”(Chinese Room)思想實驗證明,儘管人工智能能夠遵循規則,但它無法認識規則。


維特根斯坦:為何誇大人工智能是對人性的貶損?

© CSE - IIT Kanpur


假如一個不會說中文的人被關在一間房裡,房間中有如何讀、寫中文的指示,此人就可以和屋外的中文使用者交換信息、進行對話。他能夠通過按照規則寫下回復來說服屋外的人,讓他們相信他懂中文。但這個人並不是真正理解這門語言,他是在模擬理解。


語言需要能夠認識到不斷變化的遊戲規則的對話者。一臺遵循規則的機器根本跟不上(這種變化)。這不是複雜程度的問題,不是技術有朝一日能趕上的,而在於語言與我們的生命形式是有機結合的,因此任何計算都無法企及。


機器的計算能力可能未來會趕上人類的大腦,但是人類智能的背後並不是大腦。人類的智慧源於將我們大腦相連的語言。


語言和內在感受


這是維特根斯坦具有開創意義的主張。在維特根斯坦之前,哲學界普遍認為智能是人類心靈的內在組成部分。17世紀,笛卡爾提出了一句流傳至今的習語:“我思故我在”(在拉丁語中通常寫為“Cogito, ergo sum”)。


笛卡爾認為思考是自給自足、發生在心靈中的,這一觀點在數百年間都佔據主導地位。


維特根斯坦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一個人是否能夠擁有一種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用來向自己描述內在感受(比如痛苦)的私人語言。


他認定他們不能。我們的理解,哪怕是我們對於自己的理解,都是通過語言公開傳達的。

內在的感受需要外在的標準擁有意義,哪怕只在私人層面。維特根斯坦評論說,當你學習語言的時候,你就學會了痛苦這個概念。


一臺機器能夠“思考”到這種程度:電信號可以流過它的電路,它能夠根據輸入進行計算。但是機器能像人類理解自身一樣理解自己嗎?


這並不是說我們未來不會與機器對話。我們已經與蘋果的Siri和亞馬遜的Alexa這樣的機器進行了對話。問題的關鍵在於,如果機器超越了任何受限於固定規則的語言的限制,它將無法通過圖靈測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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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靈測試一個標準的模式:C使用問題來判斷A或B是人類還是機器。©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哪怕是將強人工智能與人類智能相比,也像是把飛機和鳥類相比一樣。確實,飛機會飛上天空,但它永遠不會像鳥兒那樣靈活地在天空中移動。鳥兒在空中的靈巧是其生命形式的固有特徵。機器沒有生命形式,它只有一個目的。


計算機通過執行更多的人工任務(以及與人對話)將創造很多價值,並有望使我們的生活更加輕鬆。但是,計算機可以像人類一樣具有智能的想法,通過哲學的反思被推翻了。


解構者


維特根斯坦後期的哲學與其說是一套教條,不如說是一個裝滿概念和策略的工具箱,用於進行清晰的思考。他的著作可以說是一種解構主義的“反哲學”,而並非一種建構性的哲學。


雖然他的作品旨在“向蒼蠅展示如何從蒼蠅瓶子裡飛出來”【此處引文有誤,應為“To show the fly the way out of the fly bottle”】,但他相信自己的作品也有道德目的。他曾經說過,“壞哲學家就像貧民窟的房東”,他還把“讓他們破產”視為自己的職責。


“壞哲學家”不一定是專業人士。思想領袖有許多種,他們長久地講述著關於這個世界和世間之生活的迷思和誤解。格外激怒維特根斯坦的是認為科學可以解釋一切的傲慢觀念。


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寫道:


“整個現代世界觀是建立在所謂的自然法則是對自然現象的解釋的幻想之上的。因此,今天的人們止步於自然法則,把它們當作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就像上帝和命運在過去的時代裡被視作神聖不可侵犯一樣。[……]古人的觀點更加清晰,因為他們有一個公認的(不可解釋的)終點,而現代系統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好像一切都得到了解釋。”


人工智能有朝一日會與人類智能相當,甚至超過人類智能,這種信念的另一面是,人類的思維是機械的或者“可計算的”。維特根斯坦的作品消除了這種想法,理解了這一點就像是從噩夢中醒來一般。


維特根斯坦的概念工具箱(比如語言遊戲)幫助我們消除了思考的壞習慣。這些壞習慣形成了使得我們非本真地活在當下、創造出一個有限未來的各種信念。


當人工智能可以取代人類這樣的誇張說法被提出時,它貶低了人性,混淆了對我們自身的清晰認識。維特根斯坦的觀點幫助我們認識到人工智能是一種混亂的幻想。他的反哲學有助於保護我們不受自己的傷害。


文/Steven Gambardella

譯/苦山

校對/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medium.com/@stevengambardella/wittgenstein-intelligence-is-never-artificial-51933315d1bd

本文基於創作共同協議(BY-NC),由苦山在利維坦發佈

文章僅為作者觀點,未必代表利維坦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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