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字

雲也退

唐朝的才女魚幼薇入了道教,給自己改名叫“魚玄機”。跟佛名總是叫什麼“悟”、什麼“信”、什麼“真”的出世風不一樣,道教要煉丹啊、長生啊,講究神秘,然而“玄機”也是為魚姓準備的,就像“馬致遠”是為姓馬的準備的一樣。

因為魚就給人以玄機感。它只是存在著,指示一個客觀的事物,卻沒有自己的性格。它很可能與世界之道、自然之道有關,而那些道理都是啞的。它有眼睛卻沒有眼神,有嘴卻沒有人可以分辨的聲音,它在物和生靈的兩邊更接近物。

看到魚永遠嘟著嘴,人便討論,它是在發“烏”的音還是發“餘”的音?經過近距離觀察,得到的一致意見是它在說“餘”。於是有了魚的讀音,就像花因為開放的動作而得到了“花”的音。

要發“餘”音需要有舌頭,否則只能發出“烏”音。因此事實證明魚沒舌頭。那這個“餘”感又是怎麼來的?魚的玄機真是太多了,想要說道說道,魚就在那兒做出一個“噓”的動作。道家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翻譯過來就是“不可說,不可說,非常不可說”。

當操琴的人操得好,一曲奏畢,人很久還沉醉在其間,就說,真是“餘音繞樑”——“餘音”表示似有似無、捉摸不透的音。那種嗡嗡卻什麼都聽不清的感覺,你去寺廟裡最能感受。僧人的日子是度秒如秒的,他們用呢喃來度過時間,這種生活狀態就凝聚在了他們身前敲打的那個東西——木魚裡頭。

對魚,道家和僧家各有各的利用。道家看出了神秘,僧家看出了沉默。還有一派——漁家,看出的是平庸。捕魚是不需要代入感情的,漁家可能會覺得魚就是“愚”吧,它的價值不在於靈,而在於肉和蛋白質。在魚字裡,主體是身,而不是腦袋。跟它相反的是鳥,主體在於腦袋和裡面的舌(不是眼,因為魚也有眼)。

有了舌,“烏”就擺脫和魚差不多的境地,而成了鳥。鳥憑飛翔被人仰望,憑啼叫被人共情。“鳥”還被化成動詞,還專門用於否定句——“我不鳥你!”那是桀驁不馴、咄咄逼人的。沒有人說“我不魚你”。“我不鳥你”,意味著“我不拿你當鳥”,我不許你凌駕於我頭上;“魚肉某某”——是拿某某當任人宰割的蛋白質的。

作為一方美食大國,咱們中國人擅長從烹飪的角度來看動物。孟子的話,表明了在戰國時代,人就什麼野味都吃了。“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講這個話的時候,魚和熊底下的四點都是烹飪用的火:我欲是什麼欲?食慾唄。可是在造魚字的時候,底下四點應該指的是尾巴和潑出來的水。“熊”字裡的則是爪子。

因此那些把魚當魚看的人就顯得可貴了。中國早期的一個自然主義者,一個喜歡到處施食,因此被稱為“惠施”的人,有一天在橋上往下撒麵包屑。莊周看見了,說出了那句話:“是魚之樂也。”惠施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也?”然後莊周繼續:“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所有套娃抬槓都緣起於魚:不說話,沒表情,可是明明還活著,揣測它們就是在炫耀自己的腦力。莊周惠施二人居高臨下地看它們,他們根本不談魚,而是在說“我”。他們在抬槓中長自己的能耐。“兒”字最好地說明了人相對於鳥獸蟲魚的優越感:雖然年幼,可是他們已經長了一個有皺褶的大腦了。對比之下,“鳥”強在舌頭,“獸”強在口,“魚”則只能憑脊椎和肉來作證說,這世界我曾經來過了。

看字 | 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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