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父親根本沒那麼堅強

沒有太多的言語,沒有太多的祝福,然而卻讓我體會到父親的那顆熾熱的心,那背影更讓我忘卻了窗外的寒流,冬天似乎轉瞬即逝。

原來,父親根本沒那麼堅強

三月,我在攜程網訂了機票和酒店,準備五一小長假帶父親去雲南玩幾天。之所以選擇山高路遠的騰衝,主要是嚮往那裡的蔚藍天空。

近幾年,父親住的城市霧霾嚴重,經常一連幾個星期見不到太陽。甚至,很多時候,連曬被子這種平常的事亦成了奢侈。

打電話回去時,父親對家鄉不理想的空氣質量總是輕責薄怨。雖然聽他嘮叨會覺得心煩,不過,話又說回來,那樣的生存環境,換作我,更是難以忍受。

確定行程時,他還支支吾吾地推辭。說什麼年紀大了,只願意待在家裡,哪兒都不想去。只是,縱然隔著數百里的距離,我依舊能夠聽出他內心的期待。他的心思我明白,不過是怕我花錢罷了。

我從網上找了幾張騰衝的風景圖片,給他的手機發過去。很快,耳邊已傳來他按捺不住的驚喜:“這麼藍的天,這麼好的陽光啊!”

“心動了吧?爸,趕緊把自己拿過去曬曬吧。在家裡再憋下去,你都快發黴啦!”

是啊,母親去世後,感覺父親變了很多。以前,他的嗓門很大,說話像敲鑼,震耳欲聾的。如今,不僅聲音低沉了,而且脾氣也變小了。最讓我想不通的是,母親在的時候,他天天想盡各種理由往外跑。我打電話回去時,他幾乎從不在家。因為這件事,母親經常跟我抱怨,說他寧可在外面看別人下棋,一站一下午,也不願在家待著。孰料,母親離開後,家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卻不再出去了。每次打家裡的座機,總是響一聲就接通了。

說實話,我對父親的感情很平淡。甚至,小時候還恨過他。記憶裡,他經常發火,動輒衝我吹鬍子瞪眼,沒有一點慈父應有的樣子。我分明是個女孩,他卻重男輕女,一直把我當兒子養。上小學的時候,別的小女孩都扎著蝴蝶結學唱歌學跳舞,我卻被他逼著每天跑兩千米田徑。最讓我自卑的是,由於被他打扮成了假小子,直到上了高中,也沒有男生願意跟我同桌。後來,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重點大學。令我不解的是,學校離家只有十站地,他卻非讓我住校,連週末都不讓我回家。當時,我甚至懷疑過,自己是否是他親生的孩子……

過去種種,如同身體上的舊傷口,雖然結了痂,依舊是一碰即痛。只是,痛又如何?相同的血型、相同的星座,甚至,連門牙都長得跟我一模一樣的他,不管怎樣,都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

原來,父親根本沒那麼堅強

出發那天,跟他相約在首都機場2號航站樓門口見。只是,我和兒子小寶等了足足兩小時,幾乎望眼欲穿了,也沒看到他的影子。最讓人上火的是,我這邊手機都快打爆了,那邊卻一直提示關機。

這麼關鍵的時候,怎麼能關機呢?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向從容的我,再也沉不住氣,整個人像個吹得鼓鼓的氣球,隨時都會爆裂。

好在,登機前半小時,我終於看到他一臉焦急地跑過來了。忍著一腔怒火,讓他跟在我身後,換了登機牌,然後一起進了候機大廳。這時,我再也控制不住,氣勢洶洶地問他為什麼關機。他臉上泊著內疚,聲音低低地答:“昨晚忘記充電了。哎,爸真的老了,下了火車往機場趕的時候,竟然坐錯地鐵的方向了……”

他一邊擦汗,一邊從塑料袋裡掏出一些零食,一臉討好地招呼小寶過去吃。小寶跳到他腿上,跟他肆無忌憚地親暱著。陽光從寬大的玻璃窗照進來,在爺倆身上灑了一層暖暖的金黃。這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陣恍惚。時光倒流,倏然回到二十年前。父親變成了母親,他懷裡的小寶則變成了我,我在母親懷裡盡情地撒著歡,笑聲清脆得能把空氣震碎。

“姥爺,你出去玩還穿西服啊?”小寶稚嫩的聲音,把我從回憶裡拽了回來。

父親嘿嘿一笑,問:“不合適嗎?小寶覺得姥爺應該穿什麼衣服呢?”

“跟我一樣,穿夾克呀!媽媽說,西服一般在重要的場合才會穿呢。”

這時,我才注意到,64歲的父親,為了這次騰衝之行,竟然著意打扮了自己。筆挺的菸灰色西裝,裡面搭配嶄新的白襯衫,還紮了條藏藍色領帶。另外,短短的小平頭,提醒我在出門前他還特意去理了發。是啊,1949年出生的他,對出門、參加婚宴、親朋聚會等事情有著非同尋常的隆重感。這是時代的產物。對上一輩人而言,似乎人生所有的努力,都是為那些他們眼中的重要場合準備的。我看了看他腳上擦得鋥亮的黑皮鞋,想說什麼,張了張嘴,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如果在以前,我一定會提醒他這是去旅行,不是去開會。皮鞋穿在腳上雖然體面,卻不適合長時間走路。何況,他是先天扁平足,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嗎?

好在,現在我不會了。母親的突然離去,讓我一下成熟了很多。歲月教會了我包容,讓我學會在相處中儘量不掃他的興,接受他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於是,我微笑著說:“爸,腳累了告訴我,我給你帶了雙老北京布鞋呢。”

他揚起嘴角,眼睛彎彎地衝我一笑,臉上漾著以前不曾有過的慈祥。

我知道,流年裡,不僅我變了,父親也變了。這樣的時刻,即使我情急之下吼他幾句,他也不會衝我發火的。我們都學會了寬容彼此,懂得了替對方著想。

父親老了。其實,面對一天天長大的小寶,我又何嘗不是呢?

原來,父親根本沒那麼堅強

下了飛機,父親的目光瞬間被蔚藍的天空以及潔白的雲朵所吸引。他拒絕了我遞過去的遮陽帽、太陽鏡,閉著眼,把頭向後仰,盡情地享受陽光的照耀。

打車去了預定的騰衝官房大酒店。別墅型,五星級,車接車送,包三餐。看著房間裡豪華的裝修,父親的眉頭蹙了起來。聽服務生說房費每晚888元時,更是驚得半天合不攏嘴。他定定地看著我,眼神裡分明寫著:你真是瘋了!簡直是個敗家子!

接下來,他似乎把好長時間的嘮叨全部攢在一起了,滔滔不絕地給我講起了艱苦樸素勤儉節約的大道理。而且,還對房間裡的先進設施逐一進行了貶低。我知道,他的目的是想換一間便宜些的房子。

我告訴他,這是從網上預定的,打折後很便宜。咱們一共才住三天,又不是長久地定居在這裡。況且,現在正是旅遊旺季,賓館處處爆滿,早已沒有空閒的房間了。

聽我這樣說,他只好無奈地接受了。雖然依舊抱怨這兒不值那兒不值,每天卻早早起床,興致盎然地躺在小花園的藤椅上,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享受鳥兒的歌唱了。

在騰衝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們進行了一次長談。

活到30歲,這還是我跟他第一次促膝談心。我們談母親,談爺爺奶奶,談過去的種種。當然,也談到了小時候他逼著我跑田徑那件事。

他告訴我,4歲的時候,我曾患過結核性胸膜炎,差點要了命。他天天逼著我跑步,是為了增強免疫力。他說,沒有什麼比身體健康更重要。他寧願要一個假小子,也不能讓女兒這輩子成為依靠打針吃藥才能過活的病秧子。另外,我考上大學那年,他出了車禍。腿上打了三處鋼針,整整在床上躺了半年多。他是怕我擔心,影響學習,才隱瞞了真相,堅持讓我住校的。

竟是一場誤會。我想,如果我和他早一些溝通,這麼多年,那些刻在心頭的傷,應該早已煙消雲散了吧?

原來,不是別人阻礙了我們的幸福,而是親人之間的彼此猜疑,沒有足夠的信任,導致幸福離我們越來越遠。

原來,父親根本沒那麼堅強

返程時,本打算到了北京各回各家。站在西站寬闊的廣場上,望著他孤單的身影,我突然改變了主意。

幾乎是瞬間,我決定陪他回家住兩天。他得知後非常開心。在候車室等待時,他與小寶嘻嘻哈哈地做遊戲。我站在一旁,一手拿著他的上衣,另一手提著小寶的水瓶。我痴痴地望著他們,倏然間,竟落下淚來。眼前一老一小兩個男人,無疑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越來越老的,是我的父親。他養大了我。越長越大的,是我的兒子。與父親一樣,我將用點點滴滴的愛,慢慢地把他養大。

到家時,天竟然放晴了。藍藍的天空,飄著大朵的白雲。

父親說,你看,老天爺都盼你回來呢。

只這一句,竟惹得我潸然淚下。的確,母親去世一年來,我以距離遠,工作忙為理由,幾乎沒回過家。一是覺得跟父親沒什麼可說的。二是認為他身體還不錯,完全能夠照顧好自己。

然而,當我走進家門,才發現,我的想法全錯了。

因為,這個家,跟母親在的時候太不一樣了。

以前,母親養了很多花。仙客來、迎春、二月蘭、茉莉等等,還沒進門,花的芬芳已經撲鼻而來。可是,僅僅過了一年,媽養的花竟然一盆都沒有了。

他低著頭,嘆息秋葉般紛紛落:“唉,怨我沒有侍弄好,都死了。”

最讓我驚訝的是廚房。髒亂就不必說了。打開冰箱門,裡面洶湧而出的酸臭味能把人燻死。角落裡,堆成小山的啤酒瓶以及方便麵的空袋子,頃刻晃出了我的淚。

原以為他很堅強。母親離開後,他還能跟以前一樣,每天穿得體體面面的,認認真真做飯,葷素搭配著,過舒舒服服的小日子。

原以為,他在電話裡說的那些讓我放心的話都是真的。殊不知,他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事實上,母親的離開,幾乎抽走了他所有的精氣神,他再也沒有心情出去看下棋,甚至,連為自己精心地炒一個菜,亦是不能夠了。

離開時,我決定帶他一起走。我需要父親經常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我想知道他每天幾點睡覺,幾點起床,一日三餐,吃的都是什麼。

我終於明白,其實,他根本沒有我想象得那麼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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