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視野似曾相識，卻又前所未見。沿著桌山勾勒出的海岸線一路向南，山巒的線條越發嶙峋而硬朗，左手邊，數百米高的山岩沒有任何醞釀，陡然斷裂，從雲端直衝海面。無論是從海岸仰望山頂，還是從山頂俯瞰海岸，視覺粗暴的升降令人膽寒。老徐緊握著方向盤，每一處拐彎都像是要衝出懸崖。我將無人機徐徐升空，顯示屏上，查普曼峰（Chapman’s Peak）一改山峰慣常的巋然屹立，以接近九十度的斷層砂岩在天海之間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都會發生山體滑坡。而查普曼公路（Chapman’s peak Dr）彷彿憑空出現于山體滑坡的亂石間，在峭壁之上、那懸在半空的巨型岩石之下折出一條絕路，凌空蜿蜒九公里，指向天際線。
一半絕壁一半大海的查普曼公路是位於開普敦查普曼峰的一處海岸公路，擁有絕美的景緻，可以駕車或騎行
“無限風光在險峰”，查普曼公路將這句詩的涵義詮釋得淋漓盡致，甚至有些偏執。自1915年，開普省首任行政長官尼古拉斯·弗雷德裡克·德瓦爾爵士（Sir Nicholas Frederick De Waal）下令在查普曼峰絕壁上落下第一鑿起，查普曼公路便與“探險”結下了不解之緣。1922年，這條被當時所有工程師都認為無法修建的公路完成通路，德瓦爾爵士以1607年造訪查普曼峰所在海灣的英國船長約翰·查普曼（John Chapman）為公路命名，從300年前的乘風破浪到如今的開山劈路，查普曼公路帶著歐洲人天生的冒險精神貫穿諾爾赫克（Noordhoek）至豪特灣（Hout Bay），歷經144處彎道，在難以解釋的分形現象中構成“世界上最壯觀的海岸公路”。如果說桌山作為世界“新七大奇蹟之一”是自然的鬼斧神工，那麼查普曼公路即是在這處自然奇蹟之間，人類以勇氣和智慧締造出了與其齊名的又一奇蹟。在我的手機上無人機回傳的圖像裡，在山崖與絕壁的夾縫間，我們的車已降維成了一個白色的方塊，右下方呼嘯的海水翻卷襲來，怒吼著在巖壁上撞得粉碎。豪特灣就躺在道路盡頭、天際線之下，而那裡正是我新的探險的開始。
無人機俯瞰查普曼公路的壯觀
查普曼公路有多處停車點，可以停下車來欣賞激浪拍岸的恢弘
豪特灣，自1652年荷蘭人在開普敦殖民以來，就一直為殖民者提供建房造船的木材。這座位於桌山山谷的海港小鎮從最初的兩座農場發展成為如今擁有四萬二千人口的富饒城鎮。它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海陸資源不僅為開普敦在近四百年的航海史中贏得 “海上客棧”的美譽，還讓這裡成為了動物的天堂——洋流帶來了豐富的食物，這片海域是海狗、海豚、鯊魚、鯨魚等海洋生物的樂園。碼頭上停著我熟悉的汽艇，我一躍而上，在那再熟知不過的風馳電掣和顛簸中，我們出海向戴克島（Duiker Island）挺進。
豪特灣是開普敦必去的海濱小鎮
來到開普敦後，我的探險似乎總是跟海有關，不是在海濱就是在海里，而這座城市從1488年葡萄牙航海家迪亞斯登陸好望角起，甚至從公元前1300元古希臘航海家塞西喀斯繞過好望角起就從未偏離過“海”這一主題。身處海上，無論望向哪個方向，視野所及全是一片藍色。一旦看著大海，內心又如何能受陸地限制？我以同樣的姿勢抓著汽艇上的把手，甚至坐在汽艇的同一個位置上，看著同一片大西洋。三天前我曾在這裡潛水，今天我又帶著同樣的惶恐，再次請求她的准入。這是晴朗的一天，遠處戴克島巨大的輪廓先於海狗特有的鹹腥氣味進入感官。在狂浪激起的雪沫中，一方長形的黑色物體若隱若現，遠看如同鯨魚巨大的脊背。
戴克島遠景，上面棲息著超過一萬隻海狗
汽艇變得更加狂躁起來，每一次顛簸幾乎都要把人甩出船外。我們駕著浪濤，進一步靠近，隨著視野的逐漸清晰，原來那黑色的表面竟然是擠在一起的海狗。戴克島的海狗數量超過一萬隻，它們簇擁在一起，彼此依偎又久而生厭，海狗推擠著同伴，發出惱怒的鼻息聲，它費力地用前肢蹭著礁石，往前挪動著肥碩的身體，然後栽進水中，發出“噗”的一聲悶響。伴著“噗噗噗”的悶響聲，海狗接二連三地扎進水中，我船上的同伴也跟著逐一跳進水裡。
戴克島上的海狗，跟海豹外形相似，但擁有一對小外耳
我望著手上的浮潛面鏡和呼吸管，有些猶豫。陽光不但沒有為這海中盛景平添一絲和煦，反而將海水渲染得更加幽藍，在這一望無際的廣袤水空間中，那海中央的神出鬼沒的黑色巨物伴著震耳欲聾的浪濤聲，激起了無限的想象力。在我這一米見方的容身之處以外的墨色世界之下隱藏著大海無盡的狡黠。而浮潛就是與大海相處的最虛偽的方式，你只浮於大海表面，無法到達她的內心，更遑論觸其底部。而大海，卻完全主宰著你內心最深切的恐懼。
戴克島的海豹（狗）浮潛是豪特灣的一大旅遊特色，可以近距離觀賞海狗潛水的優美姿態
我套上面鏡，咬住呼吸管，深吸一口氣，跳入水中。又是“噗”的一聲悶響，與其稱之為一次入水，不說看成是人被海水吞噬。冰冷的海水刺進皮膚浸入骨髓，將進入海中的人由內而外地溶解。我睜開眼睛，視線竟然撞上一雙巨大的瞳孔。在面鏡之外，漂浮著顆粒和氣泡的混沌中，有一雙奇大的眼睛，在毫無防護的狀態下盯著我。我叫出了聲，嗆了一大口水，衝出了水面。周圍傳來浮潛同伴們的笑聲，再定睛一看，一個棕黑色的身影以一個漂亮的轉身鑽進水裡，在我眼前憑空消失了。
原來是一隻小海狗。
水下的海狗，被海水折射後的相貌非常滑稽
我吸足了一口氣，潛回水中。大海以難得一見的和顏悅色擁抱了我。水下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海藻隨著洋流舞動，在陽光的折射下呈現出海底特有的幽綠。
戴克島的海藻森林，是海狗嬉戲的樂園
我們剛好處在森林的樹冠間，數十隻海狗遊弋其中。流線型的身體構造和蹼狀後肢使得海狗在洋流中游刃有餘，在海藻的伴舞下，它們以任意的姿勢迴旋潛游，沉浸在自己的舞蹈裡。與陸地的森林相比，海底森林在湧動的水流間更多了一份無聲勝有聲的樂感。前者以鳥獸的鳴叫聲作為交響樂，後者此時則以海狗行雲流水的遊弋為律動，海狗穿梭於海藻間，偶爾驚起隱藏其中的魚群，在水中畫出優美的樂符，譜成一支藍色的波爾卡。
海狗遊弋在海藻森林間，是潛水高手
海狗的蹼狀後肢，有助於快速潛游
相比輕盈靈巧的海狗，我們這些浮潛的人就顯得笨重多了。在海狗的視野中，海里正有一群長相奇特的四腳生物，以笨拙又滑稽的姿勢划著水，緩慢地朝一個方向遊動。海狗遊在我的四周，時而竄到我身下仰泳，它瞪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打量著我，我用手一指，便忽而鑽到我的前方，朝我直衝過來，又在一米開外突然停下，隨即一轉身，遊向深水處，待我再次定位它的蹤跡時，已在我頭頂上方停留多時。一時間，更多的海狗把我作為尋開心的對象，它們以讓我應接不暇的炫目技巧將我包圍，睜著大而凸起的眼睛，一齊朝我露出揶揄的神情。我一蹬水，便四散開來，旋即又重新組成新的陣營，在遊弋和觀察中樂此不疲。
跟海狗相比，浮潛的人實在太笨拙緩慢了
海狗的眼睛大而凸起，讓它們下水下擁有極好的視力
進入水裡後，我們反而成了海狗觀察玩弄的對象
在BBC探險紀錄片《與海怪同遊》中，英國探險家史蒂夫·巴克肖（Steve Backshaw）潛入水中與大白鯊同遊時遇到了一隻頑皮的小海狗近距離挑釁大白鯊。它刻意在大白鯊眼前轉著圈，甚至大膽地游到鯊魚嘴邊，趁鯊魚有動靜的時候突然靈活地一轉身，奪路而逃。海狗一生都是探險，在13-25年的生命週期中，幾乎每一隻海狗都會有數不清的鯊口逃生的故事，大自然以她最生猛的方式維持著生物圈的平衡，而海狗也進化出高度適應的技能生生不息。這群海狗大概正在進行屬於它們的與海怪同遊吧，只是我成了那隻海怪，一隻遲鈍、毫無威脅的海怪。趁著海狗從我眼前遊過的間隙，我看到幾隻海狗身上果然有類似鯊魚咬過的傷痕。
水面嬉戲的海狗，它們是大白鯊喜愛的獵物，但捕捉海狗並非易事
事實再次印證，浮潛的的確確是與大海交流的最虛偽的方式。或者大海根本就是自然界中最大的偽君子，她從不讓人看清她的真面目，她帶著和善的面孔攬你入懷，讓你放鬆警惕，再露出她的猙獰。那劃開水面的巨大魚鰭在我浮出水面換氣的瞬間朝我衝來，鐮刀一樣的魚鰭衝破一些阻力，割開水面，也拉開了我童年的噩夢，我來不及躲閃，只覺一陣眩暈，那個魚鰭便近在眼前，我感覺水裡有個東西有力地擦過我的小腿。只見前方突然水花四濺，一條大魚躍出海面，在空中畫出一條完美的半圓弧線，回到水中，再次躍起，週而復始。陽光將“大魚”光滑的皮膚照得鋥亮，那皮膚如同運動泳衣一樣，分佈著深淺灰色，圓而凸起的吻部形成天然的弧形，彷彿在微笑。三四頭海豚接連躍出水面，迅速消失在深海中，留下浮潛者一臉驚詫和海狗群滿眼的不屑。
路過的海豚
我帶著碩果累累的無人機和水下相機滿載而歸，重回查普曼公路。從1922年查普曼公路建成到如今接近一百年間，無數人用步行、騎行、駕行的方式往返于山海之間，每個人一定都有不止一個精彩的探險故事。也許在德瓦爾爵士下定決心排除萬難著手修建查普曼公路這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意識到探險將是這條凌空公路永恆的主題，正如查普曼公路在絕壁間朝天際線蜿蜒進發一樣，那些關於自然的探險故事和關於勇氣的探險精神將會一直持續，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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