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力／文 张进／图
仅以此文献给病中虚弱的人们
——作者题记
记录以下这段文字，是因为最近看了《最好的告别》这本书——书中那些半失能的老人们的遭遇，唤醒了我当年如在地狱的住院记忆。
我知道这也许只是我个人的独特感受，毕竟住院在很多时候是必须的，而且中国医院的环境较前些年已经有很大改善。
但我仍然会感叹：一旦失去身体的自主性，有价值的生活和自由就根本不可能；也促使我思考一个问题：在我们衰老脆弱、不再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如何使生活还有价值？
入院
2018年末，重度抑郁中，我身心疲惫却神志清醒，一如往常骑车去上班。
快到单位时，路边遇到一群人在卸货。其中一人不知为何在骂“妈的×”。这本和我无关，但不知怎的，我长久被压抑的男尊女卑情绪被激发了。我冲了过去，停下车，冲问那人问：“你说什么？”
那人觉得莫名其妙；现在想来他是无辜的，但当时，压抑和愤怒促使我冲上去，打他。那群人都不知所措，往后退。
我又骑车上路了。到了单位门口，一个女人经过我的身边，眼神冷漠。这又刺伤了我，我觉得如果人群都这样恶意对待同伴，这个世界就太可怕了。
我推了那个女人一下，她尖叫起来，骂我神经病；后来警察来了，我只是对这个世界的人们有一种失望，每个人都那么冷漠，只在乎自己那个小小的世界。我用手轻轻拍了警察的脸。
接下来，单位的同事来了，把我团团围着。没有人能明白长久压在我心底的委屈和愤怒。他们甚至叫来了我的高中同学，后来又通知了我的父母。父母在我的世界里一直是冷漠的存在，在我遇到问题时从来不是能帮我的那方，这次也一样。
一群人用车把我拉往医院，听说是要去安定医院。我没害怕，甚至窃喜了一下。也许检查检查也好，我想。
可没想到，到了医院的急症室，一切都出乎我的想像。医生从始至终都没有跟我有交流，只是远远审视了我一眼；大概半小时后，来了两个全副武装的人，直接把我架住，带进了医院。
丧失
长久的消耗让我无限疲惫。我不记得走过的路，就记得病房。他们把我绑起来，问我很多的问题。我心里只有恐慌，意识里只有一件事：什么都不要说，不要信任她们。
在病房里绑了一天后，她们看我没有什么攻击性，把我换到了另一间病房。我开始了医院全封闭的住院经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让我住院，我的内心觉得自己得罪了同事，住院像是对我桀骜不驯的一种惩罚。
然后我很担心我出不来，求妈妈接我出去。在里面每周只能见一次家人，每个时间都是被安排好的。我甚至害怕不好的护士和护工欺软怕硬。每天生活之无聊，对于我这样一个天生爱自由的人来说，比坐牢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是被动住院，我并不信任医生，那个年轻的女医生把我诊断成精神分裂症，给我开一种强力的药。
我知道我不是，可是我出不去，没有人会信我，我只能每天配合医生，吃药。
每天的忍耐，春节到了。医生不同意放我出去，我在这里度过了少有的不在家的春节。因为无法与医生好好沟通，她们迟迟不同意我出院，我只好用写信的方式，记录我的经历和发生事情的原委。
五十多天后，我出来了。我的家人只听医生的。可是我知道，我不是精神分裂。我一直清楚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为何如此。
后来我找了另一位医生，他当时就推翻了精神分裂的诊断，给我停了那个用药。后来直到现在，我一直都是好好的。
心念
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健康，更是幸福。读了《最好的告别》这本书，了解了人的终极需求我才明白，为何我在封闭住院的日子如此痛苦不堪。
书中有这么一段文字：
“她丧失了所有的隐私和控制力。大多数时候她穿着病号服。他们叫醒她她就起床，安排她洗澡她就洗澡，让她穿衣服她就穿衣服，叫她吃饭她就吃饭，让她活动她就活动，因为生病或者老了，她就被投进了监狱。疗养院和军事训练营、孤儿院及精神病院一样，是纯粹的机构，跟社会隔绝的地方。”
这些地方缺失的元素乃是生活本身。医学的重心很狭窄，医学专业人士专注于修复健康，而不是心灵的滋养。
老了，或者失能了，对生活的要求不能仅仅是安全。先驱们认识到，人类既需要隐私也需要共同体；需要灵活的日常节奏和模式，还需要与周围的人形成互相关心的关系。
已故的伟大哲学家罗纳德.德沃金说过：无论我们面临怎样的局限和阵痛，我们都希望保留我们作为自己生活篇章的作者的自主或自由。自主使得我们每个人负责根据某种连贯的独特的个性感、信念感和兴趣，塑造自己的生活。这是人之为人的精髓。
这就是为什么威胁到我们个性和记忆的身与心的背叛，是对我们最可怕的折磨。成为一个人的战斗，就是保持生命完整性的战斗———避免使现在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和将来要成为的自己相断裂。
疾病和老年使得战斗已经足够艰辛，我们求助的专业人士和机构，不应该使之更加艰难。这是一个观念的转变，希望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不是以安全的名义限制人们的选择，而是以过有价值生活的名义扩大选择的范围。
只有被当作真正的人看待，人们才又重新活起来，重新和世界沟通，又开始去爱、去关心和欢笑，你的内心会为之震撼……
这不才是我们心心念念的烟火人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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