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出國,輾轉而歸,在有機化學領域戰鬥一生——黃鳴龍

在上世紀50年代的時候,中國連激素都做不出來。


直到他的出現,才帶領著人們找到了合成激素的光明大道,還做出了中國第一種口服避孕藥。

那麼,他應該是“中國避孕藥之父”?

不,這個稱號對於他來說,未免太輕描淡寫。

他為了中國的甾體激素合成奉獻了自己的青春,為中國有機化學培養了大量人才,奠定了有機化學合成的基石。

他的名字,還在上千個有機化學人名反應中佔據了一席之地。

他改良的Kishner-Wolff還原法(簡稱“黃鳴龍還原法”)

是首例以中國科學家命名的重要的有機化學反應

已寫入多國有機化學教科書中

並於2002年入選《美國化學會志》創刊125週年

被引用最多的125篇論文之一

他就是在有機化學領域辛勤耕耘半個世紀,把一生獻給科學的中國著名化學家:黃鳴龍。

三次出國,輾轉而歸,在有機化學領域戰鬥一生——黃鳴龍

黃鳴龍,中國著名化學家


1898年,黃鳴龍出生在山清水秀的江蘇揚州。

世紀交接之際,也是內憂外患紛擾的時候。

戰場上,各種藥物的短缺往往成為士兵死亡的重要原因,病死的士兵甚至比戰死的還多。

戰士們無助的眼神讓黃鳴龍感到很難受。

雖然家境清貧,他還是毅然選擇了學習藥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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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畢業後,他進入了浙江省立醫學專科學校學習。

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後,當上了一名藥師。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落下了帷幕。

第二年,德僑們都被送上了船,被遣返回國。

黃鳴龍則作為隨船的藥師,也一起到了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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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出國深造一直是他的願望。

那時候的中國,還沒有足夠的知識能供他學習。

他的哥哥黃勝白節衣縮食,供他在柏林大學讀書。

在院長湯姆斯教授的教導下,他完成了他的論文——“植物成分的基本化學轉變”,還在1924年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

哲學博士的擁有人並不一定修讀“哲學”。所謂哲學博士,是指擁有人對其知識範疇的理論、內容及發展等都具有相當的認識,能獨力進行研究,並在該範疇內對學術界有所建樹。因此,哲學博士基本上可以授予任何學科的博士畢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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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大學

學成回國的黃鳴龍信心滿滿,希望能有所建樹。

他回到了家鄉,成為了浙江省衛生試驗所化驗室的主任,衛生署化學科主任,浙江省醫學專科學校藥科主任。

他希望能進行中藥的研究,或者合成新的藥物。

可沒有儀器設備,沒有實驗材料,甚至沒有合適的實驗室,黃鳴龍根本不可能在藥學領域有所作為。

10年的時間裡,他每天都過得有些渾渾噩噩。

沒辦法做實驗,不能做研究,連想看一眼最新的期刊都幾乎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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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他的二哥得到了公費到德國進修的機會。

得知這個消息的黃鳴龍立刻辭去了身上的職務,又一次去了德國。

由於荒廢了太久的專業知識,他已經有些跟不上學校的節奏。

只好又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在柏林補做有機合成和分析的實驗,學習新技術。

上世紀三十年代,甾體化學是有機化學領域的熱點課題。

德國的先靈藥廠也進入了甾體激素藥物的市場,彼時的黃鳴龍,也進入了藥廠做研究員。

在那裡,他研究了膽甾醇結構的改造,研究了女性激素的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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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代末期,希特勒對猶太人的迫害愈發嚴重,德國的形勢極為嚴峻。

黃鳴龍不可能繼續留在德國,再加上對祖國的思念之情,他取道英國,回到了國內。

那是1940年,抗戰的烽火還在熊熊燃燒,回到國內的黃鳴龍留在了大後方。

他在昆明中央研究院化學研究所任研究員,在當時中國最優秀的學府西南聯合大學擔任教授。

戰爭時期的科研條件可想而知,能用於實驗的設備和試劑甚至比十多年前更加匱乏。

黃鳴龍選擇了山道年作為他的研究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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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從菊科植物茼蒿的花中提取的化學物質,在當時被用作驅蟲藥(最初的“寶塔糖”)。

他經常跑到藥房中,買上一大堆驅蟲藥,將其中的山道年提取出來做研究。

1942年9月,日本侵略者正從滇緬公路向中國的西南地區撲來。

昆明也陷入了一片混亂與恐慌之中,時常響起的防空警報撕扯著每一個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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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年結構式

人們擠在防空洞裡,瑟瑟發抖,好不容易捱到了黃昏,警報解除,人們才陸陸續續都回到了家中。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防空洞中只剩下黃鳴龍一個人。

他還皺著眉頭苦苦思索著白天的實驗,思索著那個異常的現象。

天空中已經鑲上了閃亮的星星,他仍然挪不動自己的腳步。

忽然之間,他像是被閃電擊中,腦子裡閃過了一種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化合物構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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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飛奔回自己在中央研究院的宿舍,在燈下奮筆疾書。

當黃鳴龍還在德國的時候,他就和同事一起研究過山道年,想要將山道年中的雙烯酮酚反應應用到性激素的合成中。

當時的黃鳴龍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卻有了別的發現。

他發現了變質山道年有著不同的立體構型,經雙烯酮酚反應後,變質山道年的構型會發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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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質山道年結構之一

有機化學家們對變質山道年進行了探索後,提出了三種不同的構型,只是這三種構型,似乎缺了點什麼,相互之間並不能互相轉變。

然而,就在那個戰火紛飛、警報頻催的防空洞裡,黃鳴龍卻發現了這缺少的第四種構型,變質山道年的立體構型之間終於可以互相轉變。

這在天然有機化學中是一個重大的突破,為闡明山道年的絕對構型與全合成提供了依據,也為有機物的內部奧秘的探索開拓了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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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質山道年的四種異構體能夠成圈地互相轉變

正當黃鳴龍的研究漸入佳境,他也開始在化學界小有名氣的時候,戰爭也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

中央研究院的研究經費已經低得連最基本的生活都無法保障,更別提什麼科學研究。

黃鳴龍只能急得乾瞪眼,卻無能為力。

眼看著研究中斷,進度停止,他只好接受了哈佛大學的邀請,去到了哈佛化學實驗室進行研究。

如果說對山道年的研究讓黃鳴龍在化學界小有名氣,那麼在哈佛,黃鳴龍真正讓自己的名字刻在了化學研究的豐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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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鳴龍(右)在德國先靈藥廠實驗室

Kishner-Wolff還原,是將羰基(尤其是在酸性條件下不穩定的羰基)還原成亞甲基的一種化學反應。

這雖然是一種有效的還原反應,可卻要用到昂貴的原料——無水肼和單質鈉,實驗的總時長更是長達3~4天。

一次,當黃鳴龍利用Kishner-Wolff還原做萘醌中間體的還原實驗的時候,發生了意外情況。

可昂貴的原料已經加進去了,這時候放棄實驗實在是太浪費。

他沒有驚慌失措,只是想著,先試著做一下,反正最多就是浪費幾天的時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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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shner-Wolff還原

實驗結束,結果卻出乎意料的好,甚至比按部就班的Kishner-Wolff還原得到了產量還要高。

有戲!他拿出自己的實驗記錄本,仔細地分析原因。

通過改變一系列的條件,他達到了改良Kishner-Wolff還原的目的。

一種安全、簡便、經濟、產率高的新還原方式被他找到了。

經過黃鳴龍改良的反應不需要貴重的無水肼,也不需要容易爆炸的金屬鈉,反應時間從原來的3~4天變成了2~3個小時,產率更是顯著提高,達到了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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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鳴龍還原用於合成女性激素己雌酚

黃鳴龍,成為了第一位將自己的名字寫進有機化學人名反應的中國人。

有機化學的各種反應中,各種國外人名中,出現了中國人的名字——“黃鳴龍還原”。

現在國際上在進行羰基還原成亞甲基的反應時,基本都用的是“黃鳴龍還原”。

他的名字,被寫進了各個國家的有機化學教科書中。

這是個有機化學領域的巨大革新,如果申請了專利,那簡直就是坐擁金山。

可黃鳴龍不這麼想,“搞出一點發明就能靠它吃一輩子嗎?這樣反而害了自己”

僅僅1000美元,他就將自己的專利賣給了美國的一個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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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鳴龍在實驗室

全國解放後,他的哥哥給他寫了好幾次信,信中滿滿的都是對新中國生活的美好期待。

朝鮮戰爭之時,他就已經對美國的侵略行為極為憤慨,再加上思鄉情切,他已經完全沒辦法再在美國待下去。

但那時的美國,嚴令禁止中國的科技人員離開。

他只好先打發大女兒去德國,弄來了一份聘請他去德國講學兩年的合約。

接著,他向美國移民局申請去德國,再輾轉到了瑞士。

1952年10月,他才終於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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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鳴龍與妻子

新中國的景象讓他感到很驚喜,對於祖國的變化,他的心中只有興奮和滿意。

他給自己遠在國外的朋友寫信,“我慶幸這次回到祖國獲得了新生,我覺得自己年輕多了。我以一個兒子對母親那樣的忠誠、熱情、竭盡我的努力做我能做的一切…”

面對仍然稀缺設備和試劑的情況,他說“我回來即使條件差一些,工作不能很快開展,就是手把手帶幾個徒弟也好”

後來,他帶出了周維善,那位後來解開青蒿素結構的秘密的科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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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鳴龍(左二)與周維善(左三)在捷克科學院有機和生化研究所前合影

當時的中國,關於甾體激素的研究一片空白,而這,正是黃鳴龍的拿手領域。

他找出了十多種可以提取薯蕷皂素的植物,用薯蕷皂素作為原料,合成了可的松等甾體激素藥物。

他還走出實驗室,到藥廠裡,幫助解決工業化的各種問題。

不到十年的時間裡,中國的甾體藥物從一片空白,到可以生產幾乎所有種類的甾體藥物,甚至還可以大量出口。

他也因此獲得了“我國甾體激素藥物工業的奠基人”的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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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鳴龍(右二)給學生講解可的松的合成

1964年,“計劃生育”的概念第一次被提了出來。

黃鳴龍想,自己一開始不就是研究女用口服避孕藥的嗎,這不就正好能用上了嗎。

於是,從北京回上海的火車上,他就拿出了紙筆,開始設計女用口服避孕藥的合成路線。

下了火車,他連家都還沒回,就直奔有機所。

他召集了有關工作人員,說了說具體情況,就開始了避孕藥的試製。

甲地孕酮,是他的第一個成果,更是中國自主研製的第一種口服避孕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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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地孕酮結構式

黃鳴龍不是一個熱衷於政治的科學家,他甚至都不願意擔任有機化學所的所長。

他這一生,最高的職位也就是研究員。

可是,他也有著很多科研人員身上的倔強與直爽。

1957年2月,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他提出了尖銳的發言。

建議取消封建殘餘,衙門作風,不要以“長”為貴;不做研究工作的不能當研究機關的所長和副所長;科研人員應該有足夠的科研時間,最好不受干擾;外語教育不能一邊倒,國外期刊多為英文和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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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鳴龍指導青年科研人員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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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鳴龍為科研人員講解質譜新技術


現在看來,這些建議簡直中肯地不能再中肯,可那個時候,就觸了逆鱗。

黃鳴龍自己也沒想到,十年之後,自己會為曾經說過的這些話付出多麼慘痛的代價。

文化大革命一開場,他就看到了一張關於他的大字報——《徹底清算漏網右派黃鳴龍的罪行》。

年近70的他被扣上了“特務”的帽子,關進了“牛棚”。

三次出國,輾轉而歸,在有機化學領域戰鬥一生——黃鳴龍

本來,他素愛在工作之餘打網球、游泳,雖然已過花甲,仍然老當益壯。

可當他終於被從“牛棚”放出來之後,卻成了真正衰朽的乾癟老頭。

高高聳起的顴骨剛好能托住他的眼鏡,胡茬全都變成了白色,他的孩子都差點認不出他。

妻子心疼地問他,“在裡頭怎麼樣?究竟是為的什麼問題呀?”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兒地苦笑。

回到家中,原來的房子也被佔用了三分之二,只留了一間臥室給他。

三次出國,輾轉而歸,在有機化學領域戰鬥一生——黃鳴龍

他感到失望,感到惶恐,連進入實驗室的時候,都有些步履維艱。

黃鳴龍有些不知道自己做研究的目的與意義何在。

就在這個時候,周總理的傳達了研製男用口服避孕藥和長效避孕藥的工作。

恍然間,他想到了當初在人民大會堂聽周總理報告的場景,那時候的期待與熱情像冬天裡的陽光,融化了他心頭的堅冰。

他暗自下了決心,要在有生之年為國家貢獻出自己的一切力量。

率領著幾個熟悉的助手,他又開始整天整夜地在實驗室裡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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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鳴龍(左)與來訪的保加利亞香料專家(中)合影

可是,他畢竟已經是個古稀之年的老人,還經歷過非人的對待。

原先休息的辦公室也沒有了,午休時間,他只能躲在通風櫥的風口打盹。

他的氣管炎復發了,變得更加嚴重了。

他不想因為住院而耽誤實驗的進度,實驗室裡,仍然有著他傴僂的身影,時不時傳來劇烈的咳嗽。

一年後,他還是病倒了,慢性氣管炎變成了肺氣腫。

從醫院裡出來之後,他也只能在別人的攙扶下勉強走路。

三次出國,輾轉而歸,在有機化學領域戰鬥一生——黃鳴龍

1976年,又一次住進醫院的黃鳴龍聽到了周總理逝世的噩耗,他止不住地痛哭起來。

他對家人說,“新中國需要他呀,他怎麼能死呢?”說完又嗚咽起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看到了“四人幫”的徹底粉碎。

那一天,他興沖沖地出了醫院,讓家裡人扶著他去看揭露“四人幫”罪行的大字報。

他還計劃著要去實驗室,要去完成周總理託付給他的任務。

可這時候,他的肺氣腫已經越來越嚴重。

三次出國,輾轉而歸,在有機化學領域戰鬥一生——黃鳴龍

1979年,被病痛折磨的黃鳴龍躺在病床上,胸口無力地起伏,身上插了各種管子。

他曾經研究過很多藥物,也做過很多新藥,卻還是沒辦法挽救自己的生命。

他閉著雙眼,已經不省人事。

可在一個傍晚,他卻突然睜開了眼睛,任性地將身上所有的管子全都拔了出來,憤憤地說,“為什麼要把我捆綁起來!他們鬥了我一夜!”

三次出國,輾轉而歸,在有機化學領域戰鬥一生——黃鳴龍

1979年7月1日,他終於還是離開了,那一年,他81歲。

這位有機化學合成的先驅,中國甾體藥物的領路人,還是離開了我們。

他將自己的名字,永遠留在了有機化學的教科書中。

如果有什麼遺憾的話,大概是沒能完成周總理給他的託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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