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下的非洲醫生:“我已經準備好,哪怕沒有手臂,也要戰鬥”

記者/顏星悅 實習記者/馮雨昕

新冠疫情下的非洲醫生:“我已經準備好,哪怕沒有手臂,也要戰鬥”

3月15日,在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戴著口罩的志願者為趣味長跑參賽者提供肥皂和水,讓他們洗手對抗

“如果發展到像歐洲國家那樣每天新增幾百個病人,我們將無法抵抗。”突尼斯歷史最悠久的診所聖奧古斯丁診所主任Amin說,“我已經準備好,哪怕沒有手臂,也要戰鬥。”

在非洲的54個成員國中,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的國家已增至52個。非洲疾控中心4月7日發佈的最新數據顯示,截至當日,非洲確診病例累計超過1萬,達10075例,累計死亡487例。有專家指出,因受當地新冠病毒實際檢測能力的影響,非洲目前報告的統計數據或並不能反映當地疫情的真實情況。

聯合國非洲經濟委員會執行秘書薇拉·松韋3月30日曾發出警告稱,非洲很可能在兩三週時間內暴發類似意大利和西班牙那樣的“殘酷疫情風暴”。對此,深一度採訪了突尼斯、毛里求斯、加納、埃塞俄比亞四個非洲國家的醫生和患者。對於人們所擔心的非洲新冠疫情“風暴”,這些醫患正在親歷著它正在顯現的種種問題。

新冠疫情下的非洲醫生:“我已經準備好,哪怕沒有手臂,也要戰鬥”

突尼斯聖奧古斯丁診所(圖/Wino.tn)

突尼斯醫生:“這一次,我們不想和歐洲一樣”

截至4月8日,突尼斯新冠肺炎確診623例,死亡23例。

40歲的Amin Zargouni在北非國家突尼斯的首都突尼斯市工作,他就職的聖奧古斯丁診所成立於1933年,是突尼斯歷史最悠久的診所,Amin在這裡擔任主任。

3月22日上午,Amin參加了突尼斯衛生部舉行的一場長達3小時的“新冠病毒”會議,“我們探討了突尼斯接下來應該採取怎樣的策略來對抗新冠病毒”。Amin認為突尼斯及時地開始了“第一步”,“3月13日的時候,儘管我們只有30個病例,但我們還是停止了所有的航班。”

在他看來,停航是“艱難”的一步,因為很多突尼斯人在歐洲工作,而家還在突尼斯,停航意味著許多家庭要分隔兩地。但這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步,“突尼斯截至今日(3月22日)有75個病例,50%以上的感染病例是境外輸入的,他們來自埃及、土耳其、法國、意大利等國家。其中有10個是外國人在一起辦了一個派對,然後他們都感染上了。”

3月13日停航之後,突尼斯的病例仍不斷增長,當地政府逐步採取更嚴格的措施,於3月17日關閉邊境,3月22日在全國範圍內“封城”。

“我們決定學習中國的做法而不是歐洲的。”Amin說。在他看來,突尼斯正在“像武漢那樣”進行集中隔離,3月20日開始,所有外來旅客都被要求統一住進一所“空的大學”,所有輕症患者也被集中隔離在另一所大學的宿舍內。

Amin的一個同事被感染了,並“連累”了他的妻子以及三個月大的孩子。之後,醫護人員也被要求搬進醫院或者住在隔離點裡。“現在我們不允許醫護人員請假,除非他們生病、懷孕或者殘疾了。我自己也將帶上我的牙刷,搬到醫院裡住上一兩個月。”Amin說。有的醫生和護士對此提出抗議,Amin說服了他們,“如果你不隔離,你的妻子、孩子怎麼辦?”

在治療藥物上,Amin提到,突尼斯衛生部已經授權他們使用氯喹(一種抗瘧藥物,研究發現它對新冠肺炎具有一定療效,2月19日已被納入我國《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六版)》),但目前還沒有普及。

突尼斯曾是法國的殖民地,1956年獨立。其政體、文化、習俗與歐洲十分相似,“我們吃一樣的食物,說一樣的語言,我們游泳就可以到達意大利,我們與歐洲是密切相連的。但是這一次,我們不想和歐洲一樣。”

Amin說,之所以選擇學習“中國模式”,是因為看到歐洲的做法沒有奏效。“意大利、法國和西班牙,他們的策略都失敗了,情況非常糟糕。所以這段時間裡,我們都在研究學習中國方法。”

和絕大多數非洲國家一樣,突尼斯有著年輕的人口。根據2020年的數據統計,突尼斯的年齡中位數是32.8歲,而意大利的年齡中位數為47.3歲,Amin希望突尼斯可以依靠年齡優勢來戰勝新冠病毒。

“我們是一個很小的國家,只有一千萬人口,我們沒有很多抗病毒藥物,也沒有資源,全國只有50張ICU病床,如果發展到像歐洲國家那樣每天新增幾百個病人,我們將無法抵抗。所以我們只能在一開始就採取最強硬的措施。”Amin說。

Amin最擔心的是醫護人員的防護問題,他不想看見醫護們為了保護別人而犧牲。在突尼斯,大部分醫生們穿戴FFP2的口罩和防護眼鏡,全身包裹的防護服還沒有普及。

截至4月3日,突尼斯有十幾名醫護被感染,“感染的都是處理緊急情況的人和負責測試的人。”Amin說,“在防護方面,其實我們也很想像中國那樣做,但我們沒有足夠的防護服和麵罩。我正在想盡辦法買這兩樣東西。”

購買防護用品讓Amin焦頭爛額,他每天工作12個小時,“我們沒有很多錢,就算有錢,我們也不生產這些東西,我們一般從中國的供應商那裡買,但問題是現在我們的老供應商不能夠給我們提供這些了。”

幸運的是,這件事出現了一些轉機。目前,購買防護設備成為了突尼斯的一項“新運動”,“我們紡織行業的製造商開始嘗試自行生產,人們自發捐款籌資,工程師們也正在嘗試運用一種打印技術來“打印”防護設備。”Amin說。

在Amin的瞭解中,目前突尼斯有2000個新冠病毒檢測試劑盒,但為了應對未來疫情有可能出現的擴散,他們還在試圖從供應商那裡購買至少1萬隻試劑盒。除此之外,突尼斯還收到了來自中國的捐贈,“我不確定受捐的具體數字,但是我知道是馬雲和華為送給我們的,有一部分還在運過來的路上。”

突尼斯醫院目前完成一次新冠病毒檢測需要36個小時,“患者都在急診室裡等著,不知道下一步做什麼,在等待中他們可能會失去救治的最佳機會。”Amin說。

在Amin看來,還有兩個問題即將到來:一是,全國“封鎖”的時間又延長了15天,然而人們已經受夠了“封鎖”,一些社會問題將會暴露,雖然政府準備了一些措施來幫助窮人,但是他認為這些措施還不夠;另外,從4月23日開始,為期一個月的突尼斯的宗教傳統“齋月”快到了,人們會聚在一起分享“開齋飯”,5月底還會舉行最盛大的宗教慶典。他很擔心在這段時間疫情會發生變化。

3月21日,在經歷了突尼斯第二例冠狀病毒死亡病例後,Amin說,“我已經準備好,哪怕沒有手臂,也要戰鬥。”Amin想起自己曾寫下的一句話,“我的職業是最好的職業,我以此為傲。”

新冠疫情下的非洲醫生:“我已經準備好,哪怕沒有手臂,也要戰鬥”

毛里求斯警察在“封城”期間向窮困社區分發生活基本物資(圖/ION News)

毛里求斯患者:最擔心的是疫情引發的暴行

截至4月8日,毛里求斯新冠肺炎確診病例268例,死亡7例。毛里求斯政府曾於3月20日開始實行“封城”,要求市民呆在家裡,並將經濟活動和運輸服務嚴格減少到最低限度。3月22日又發出宵禁令,任何人不得在毛里求斯戶外停留,除非得到警務處發放的“戶外活動許可證”。

32歲的Stivelle Castel是一個三歲孩子的媽媽,住在毛里求斯國羅德里格斯島。

2月底,Stivelle的兒子突然開始發燒,緊接著出現了咳嗽的症狀,高燒持續了三天。“三天後,他似乎好了,可是一週後他又燒了起來。他整晚睡不著覺,抱怨耳朵疼,心口疼。” Stivelle認為兒子是指胸部疼。

第二天,她的丈夫帶孩子去了醫院,但是醫生沒有給孩子做任何檢查,只開了治療發燒和咳嗽的糖漿,以及用來滴耳朵和鼻子的滴劑。隨後,Stivelle自己也開始出現咳嗽、喉嚨痛,“3月5日,我給妹妹發消息,告訴她我出現了呼吸問題,感覺呼吸很重,我鄰居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也病了,我們都沒有得到檢測。”

Stivelle沒有去醫院,因為從朋友那裡瞭解到只有去過國外旅遊或者和外國遊客有接觸的人才會得到檢測,而其他“流感”患者只給服用咳嗽糖漿和撲熱息痛,“所以我決定不去了,而且這裡只有公立醫院,每人平均要等兩個小時才能見到醫生”。

在Stivelle看來,自己周圍的人都在生病,這不是普通的流感,“這裡是夏天,夏天裡我們不會得流感。” 目前,Stivelle的“流感”還沒好,她仍然在咳嗽。

羅德里格斯島內並不能進行新冠病毒檢測,“在我所住的羅德里格斯島上收集的標本要送到毛里求斯進行檢測。到目前為止,只有5個羅德里格斯島居民受到了檢測。”Stivelle透露,這5個人中有一位女性,她去醫院時有“流感”症狀,直至病逝才得到檢測。“他們發誓她的測試是陰性的。”Stivelle對檢測結果表示懷疑。

在Stivelle的瞭解中,毛里求斯只有5000個試劑盒,最近剛獲得了一批十萬個試劑盒的捐贈,她希望政府能夠儘快檢測更多的人。

而眼下,新冠病毒還不是Stivelle最擔心的事,疫情引發的暴行讓她更加感到害怕和無力。“毛里求斯的局勢一片混亂,上週報道了許多警察施暴的事情”, Stivelle說,人們出於對病毒的恐懼開始對那些不遵守禁閉令和宵禁令的人公開表達仇恨,“疫情最初幾天大家所展示出的愛和團結都已不復存在”。

她最近在一個視頻中看到警察用電擊棒毆打兩個在疫情期間“不守規矩”外出的人,視頻末尾,畫面中被毆打的人已不清醒,Stivelle哭了。她在社交媒體Facebook上寫道:“這是疫情中最可怕的部分。沒有人表現出同情心,只要求對那些行為與我們不同的人進行最嚴酷的制裁。”

據法國國際廣播電臺3月27日的報道,毛里求斯總理宣佈對涉嫌警察暴力的相關案件進行調查,同時該國仍處於完全封鎖狀態,以遏制新冠病毒的傳播。Stivelle所看到的那則視頻中的兩名被警方逮捕的男子隨後被送往醫院。當地警務處處長表示,“視頻中的暴力行為構成了對人權的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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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援加納醫療隊隊長:這裡沒法像我們那樣完全封鎖

截至4月8日,加納累計確診287例,死亡5例。加納的疫情開始於3月13日,起初出現的病例均為輸入性病例,但最近加納診病例增長速度變快,已經出現了社區傳播的趨勢。

41歲的石永勇是廣東省中醫院總院麻醉科主任,曾參加抗擊廣州非典疫情。2019年底他在醫院報名了援非項目,成為中國援加納醫療隊隊長。他沒有料到,剛到加納,就遇上了疫情。

在石永勇的瞭解中,“在疫情剛開始的幾天,加納政府會公佈每一例確診患者的信息,包括國籍、來源地以及活動軌跡。”如果當地人懷疑自己感染了新冠肺炎,可以撥打政府公佈的醫療機構的電話,他們會根據患者的症狀進行評估,如果存在感染新冠肺炎的可能性可進行檢測。

3月30日凌晨1時起,加納政府對阿克拉市、特馬市、卡索阿市、庫馬西市等地及周邊地區進行了封鎖。“警察會檢查車輛的外出目的,有時候也會跟著你到你的目的地。街上的車明顯少了。”石永勇說。

石永勇所在的醫院也採取了應對措施。3月20日起,中加友好醫院關閉了醫院其他門,只保留一個大門進出。在大門入口處臨時增加了洗手裝置,進入醫院的人必須先洗手,接受體溫檢測,再通過新冠肺炎相關症狀的調查之後才可以獲得一張出入憑證。除此之外,石永勇和隊員們還與當地的醫護交流經驗,並向他們提供了英文版的防控資料。

“加納的老百姓還挺有防疫意識的,有時候還會緊張和害怕。”石永勇說,他身邊的加納朋友都常常洗手,見了面也不握手了。

目前,加納抗疫中的一大挑戰是防護物資的短缺。“加納確實存在醫護人員防護設備短缺的情況,就算是平時,醫療設備也不充足。”石永勇說。一些規模大的醫院,包括中加友好醫院,已暫停接收普通患者,只接收急診患者。他擔心如果加納疫情大規模爆發,醫療資源的緊缺,會造成醫務人員較高的感染風險,“我們醫院有一位同事已經確診了,他是在另一家醫院上班時被患者感染的”。

加納在疫情中正在面臨的另一個挑戰是民眾的生活保障,在石永勇看來,“加納的國情註定著它沒法像我們那樣完全封鎖,不然老百姓的基本生活需求都可能會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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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塞俄比亞的一家醫院內,當地人正在接受體溫檢測(圖/美聯社)

埃塞俄比亞華人醫生:民眾尋求檢測十分困難

截至4月8日, 埃塞俄比亞新冠肺炎累計確診52例,死亡2例。埃政府開始倡議民眾避免聚集,規定入境者須在指定酒店隔離14天,學校亦在3月初全面停課。但部分工商業仍在繼續,公共交通也未暫停。

在中國國家衛健委的幫助下,4月2日,埃塞俄比亞成為繼南非後第二個有能力進行新冠肺炎核酸檢測的非洲國家。此前,其他非洲國家若要做核酸檢測,需跨國寄送樣本至南非。

2006年,泌尿外科醫生王劍華前往埃塞俄比亞做中非論壇志願者,志願活動結束後,他選擇留在當地,開了一家影像診斷中心。經營過程中,王劍華髮現華人在埃就醫非常不便,甚至有病人因搶救不及時而去世,於是決定開辦一家面向華人的醫院。去年11月,他在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巴斯開起了這家名為“絲路”的醫院。

武漢因新冠肺炎封城後,王劍華的醫院立刻採取了措施,“我馬上意識到病毒可能會在非洲爆發”。他要求包括病人在內的全體人員戴口罩、勤洗手,還將醫院的地下一層改造成了負壓隔離病區。據王劍華介紹,這是埃塞俄比亞國內唯一的負壓治療場所。

3月11日,埃塞俄比亞出現了首例確診新冠肺炎感染病人。此病例從日本抵埃,在被確診前,已在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停留了一週。

王劍華認為,目前埃塞俄比亞公佈的疫情數字遠低於真實存在病例的數量,最主要原因是當地的檢測不力,“目前為止只做了1000多例的核酸檢測,按照估算的話,應該起碼做2萬例以上的核酸檢測。”

當地民眾尋求檢測十分困難,“要打埃塞俄比亞疾控中心指定的熱線電話8335,讓他們評估情況。如果說他們認為可以,才會把病人接到隔離中心接受檢測”。檢測只做一次,若呈陽性,則轉到定點醫院接受治療,若呈陰性,“就回家”。

然而在全埃範圍內只有疾控中心具有核酸檢測能力,其每日檢測的人數在30人左右,4月2日提升到了70人,許多疑似病人仍在漫長的等待中。疫情的消息擴散後,王劍華的醫院每日接診的發熱病人數翻了一倍。

目前,亞的斯亞貝巴的街道仍然熙熙攘攘,路上幾乎沒有人戴口罩。王劍華說,當地人其實非常害怕,“但是沒有辦法,口罩是有錢人的專利,大多數人只能祈禱上帝”。

亞的斯亞貝巴的非醫用普通口罩價格已飆升至每個2美元。據世界銀行數據顯示,埃塞俄比亞2018年人均國民總收入僅為790美元。

符合標準的醫用口罩更是一罩難求。疫情起勢後,埃塞俄比亞國家防疫中心給王劍華的醫院發放了1000個N95口罩,但“一看就是假冒偽劣產品,戴耳朵的繩子都是用訂書機訂牢的,而且戴上去一股油漆味”。

王劍華預想到了這種情況的發生,他從一月底就開始“屯”醫用物資。非洲的資源少,大批量的口罩很難買,他就幾百個幾百個地買進。即便如此,比起同行,他的醫院還算小有儲備,有些醫院甚至還找他求助,“我附近的一個比較大的政府醫院,問我要走了一個體溫槍,甚至200個口罩他們也要找我討要。”由於缺少防護裝備,許多公私醫院停開發熱門診,當地患者求醫無門,只好去找當地的傳統醫生,使用草藥來抵抗新冠病毒。

3月27日,王劍華接到埃塞俄比亞政府通知,將他的醫院設為埃境內第二所新冠肺炎定點醫院,並於28日接收了轉院來的第一例新冠肺炎病人,且要在院內增設核酸檢測中心。埃政府亦計劃開闢更多定點及方艙醫院,王劍華估計屆時將有1500張床位和近200臺呼吸機。但在他看來,整個亞的斯亞貝巴有600萬人口,要控制疫情,最少需要5000張床位和1000臺呼吸機。

王劍華感到憂心忡忡,因為一旦疫情爆發,醫院內的藥品、口罩、呼吸機等都會出現短缺。據他估計,自己的醫院最多可收治120位新冠病人,但這樣一來,“所有物資只夠支撐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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