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簍故事:新婚快樂

故事簍故事:新婚快樂

(圖:《後會無期》)

楔子

這是一個完全不正式的審訊,審問的小哥給我倒了一杯大麥茶,還打開了一盒蛋黃味的閒趣。

“所以,我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跟他說了什麼?畢竟你是他生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人。”他聲音很輕,好像生怕嚇著我。

“我真的不記得了,你們應該聽說了,他跑到學校找過我很多次,我其實有點怕他。”我摳著杯沿的缺口,舔著有些發白的嘴唇,眼裡是恰到好處的慌張。

“你別怕,”警察小哥更加溫柔了,“我們知道你最近狀態不好,這樣,今天你先回去,我們再問問別人,如果有什麼事再聯繫你。”

“好吧。”

“別怕,我派人送你。”他又說。

“好,謝謝。”

我是一個特別簡單的人,簡單到不懂得去掩飾自己的任何情緒。但幸運的是,我不太愛說話,所以懶得去發表什麼看法,刀架在脖子上我也半天蹦不出一個屁來。是以有命活到今天。

所以,當這個陌生人掐著我的脖子的時候,我真的懶得跟他說話。即便他瞪著眼睛歇斯底里地跟我解釋他是誰,即便他眼裡的痛苦看著還是挺真實的。

他是我朋友Jeffrey的男朋友,他們談戀愛談了不到半年,Jeffrey就死了。我見過他的照片,但託福於如今P圖軟件的鬼斧神工,突然見到真人,實在一下子沒認出來。

我表情特別平靜,因為今天已經是我從W城給Jeffrey收屍回來的第二十七天了。二十七天,我暴瘦十六斤,肚子上都長妊娠紋了。

大學教室好像永遠特別空曠,牆特別高,窗子特別小,吊扇也是,離桌面得有七八米,精緻得像個展櫃裡的藝術品。如果忽略它上面那厚得堪比近代史老師臉上粉底的積灰的話。

在我快要被他掐死的時候,那個聲音難聽的老師用她的尖叫救了我一命。剛從廁所出來的她裙子都沒整理好,後面一截兒好像夾在了絲襪裡。

男人被一堆大腹便便的中年保安圍著的時候都沒怵,被她一嗓子直接嚇蒙了,一下就鬆了手。保安一擁而上,控制住了他。一個胳膊上別紅袖章的胖大叔撐著膝蓋呼呼喘氣,一邊喘一邊喊:“報警!報警!馬上報警!”

我又沒死,報什麼警,等死了再說吧,也是你們的鍋。

那個陌生男人還在嘶吼,看起來真的很絕望。但我也是真的沒力氣跟他說話。而且他並沒有存在於Jeffrey的遺書裡,我沒有義務幫他。

沒錯,我手裡有一份他的遺書。那是一個月以前的一天下午,我突然收到了一條快遞取件短信,想了半晌,近期我確實沒有網購。所以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站在驛站門口的時候更懵逼了,那麼大個箱子,佔了足足半個快遞架的面積。派件員看我一個人來也很尷尬,說讓我籤個什麼單子掃個什麼碼,就讓人幫我把箱子運回去。

我拒絕了,太麻煩。那張單子上要求我填寫十幾項個人信息,簡直能想象得到我填完後在無數個電商平臺上裸奔的樣子。

那天太陽很大,很大。大到什麼程度呢,大到刺得我睜不開眼,拖著箱子在路上摔了兩跤。其中一次是因為想要在箱子上休息一下,眯著眼沒看清,睫毛和眼前的重影糾纏,暈頭轉向的,一屁股坐空了。

整整一箱,什麼東西都有,當翻到一套三角尺的時候我徹底怒了,這叫我想起了曾經一度讓我想死的數學課。點開微信發了幾個兇殘的表情包給Jeffrey。

雖然他沒有寫寄件人,但我知道是他。

我太瞭解他了。我們從小就認識,我們一起走過無數段路,每一段路都是一樣的。他不停地說,我面無表情地聽他說。他總是走在我的右側,我總是回頭看他。

從童年到青年。看著他頭頂的髮旋兒彎出柔軟的弧度,看著他脖子上掛著的顏色扎眼款式浮誇的耳機,看著他肩膀上衣服縫隙裡細密的針腳。

他長得好看,不是濃眉大眼也不是劍眉星目,但就是好看,學生時代會收到女孩子糖果的那種好看。我覺得好看的那種好看。

他會把糖果都給我,說一些很蠢的笑話逗我。他說,你要多笑笑多說話,開心點,總憋著會得抑鬱症的。

那男人又來了。這次他很禮貌,提著一筐色彩斑斕的熱帶水果,濃郁的香氣透過表皮戳到空氣裡,在我的鼻尖試探。

他很高,比Jeffrey還要高至少半個頭。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領帶也挽得一絲不苟,和他的襯衫很搭。他把繫著紅絲帶的果籃放在一旁的凳子上,抬頭以微不可見的動作輕輕環視了一圈,自己默默地調整著呼吸。我在心裡輕笑,面上卻不動聲色。

“上次真的很抱歉,我是太激動太難過了,我不過就出國了不到二十天,就發生了這種事。謝謝你沒有追究我的責任。”他看起來很侷促,明明在俯視我,卻好像被什麼壓著似的。

我沒應聲,不知道該說什麼。大度地說沒關係?我可做不到,下週就要拍畢業照了,脖子上還是他青紫的指印。

周遭陷入了詭秘的寂靜。天花板靠近空調洞的那一角因為樓上漏水被洇溼了一大片,舍長曾試圖找宿管和樓上的學妹理論,但都失敗了。牆皮從潮溼的深灰色變成噁心的黃褐色,在宿舍裡蹦兩下都會抖一地白灰,混著掉落的牆皮,更噁心了。

“你來找我就是為了道歉嗎?”

“不,”他脫口而出,“我的意思是說不只是,我是想問,他,到底是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自殺?”

“不!”他更慌了,伸手去扶鼻樑上並不存在的眼鏡。

“今天戴了隱形眼鏡?更帥了啊。”我眯起眼睛,懶懶地調侃他。

他不說話了,只是平靜地盯著我,把手放進了口袋裡。

“抑鬱症,”我不再逗他,從果籃裡摸出一個芒果來,用牙豁開口子,慢悠悠地剝,“警察從他的宿舍,還有你們共同的出租房裡都找到了很多抗抑鬱的藥物。”

“抑鬱症?他那麼開朗,怎麼會得抑鬱症呢。真是太奇怪了。”

“奇怪嗎?那麼多藥,就在你平常睡覺的房子裡,你完全不知道嗎?”

“完全不知道。”

“好吧,那真是太遺憾了。如果你知道,他也許就不會死了。”

“你剛才說,警察去了我們的出租房?”他額角冒出一層薄薄的汗珠。

“是啊,非正常死亡,探查一下是流程……你怎麼了?”我注意到他的異常。

“沒什麼,胃疼,老毛病了。”他動作熟練地從西褲口袋裡拿出一個透明的小玻璃瓶,沒等我拿水就吞下了兩顆藥片。

牆角好像又開始滲水了,深灰色的痕跡悄無聲息地蜿蜒著像下爬行,彷彿在暗中觀察著這簡陋的舞臺,用不屑的目光審視著這滑稽的表演。

陽光輕快地翻過窗外的梧桐葉興沖沖地撞向玻璃另一端的清涼,卻被玻璃上斑駁的汙垢生生截斷了。

男人脊背的肌肉緊緊地繃著,即便在我懷裡也沒有絲毫的緩解。我用手一下一下地撫著他的身體,從脖頸到肩背,再到被西裝包裹著的十分貼合的腰身。

口鼻之間是他胸前溫熱的氣息,我貪婪而兇狠地嗅著,掠奪著。

這本該是屬於我的一切。

“樓上在漏水,往前一些,別靠著牆,當心弄髒你衣服,”我攬著他後退了兩步,軟軟地在他耳旁吐氣,“別怕,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我男朋友。”

第一次知道Jeffrey的性向是高二那年,一個很普通的晚上。他像往常一樣把我送到車站,陪我站在那兒聊天。

他的書包背在身後,把我的書包抱在胸前。從他的身高超過我之後開始,每天上下學他都會主動幫我拿包。

當然,還有時不時地揉一把我的頭髮,嘲笑一下我的小短腿。

月亮和路燈在光影間繾綣纏綿,難捨難分。柏油馬路上的擁擠的碳粒突然開始湧動,沒有方向的,一圈一圈地轉著往前奔去,很快就消失在視線的盡頭,我頗為慌亂地去尋覓下一梯隊,在令人崩潰的眩暈感裡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

“別怕,我在呢,”我伏在他的肩頭,慢慢地摩挲著他的後頸,“這有什麼呢?同性戀又怎麼了,傷害了誰?不管怎麼樣,我一直都在呢。”

“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我聽見自己說。

我聽懂了我言語中除卻對朋友出櫃的緊張外,還有隱晦的試探。

我們之間的坦誠幾乎是完全不需要斟酌的,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委婉”的方式向我表達他的想法。

我只是懶,並不蠢,因而很快就給了他想要的回應——我們是永遠的朋友。

他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永遠是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從不斤斤計較,是屬於心比臉大的類型。

所以,在我已經結束了第二段戀情,和他半夜談心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問他為什麼一直不談戀愛。

我準備好了一籮筐的話來勸他,寬慰他,卻被他一個問題就懟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戀愛談著談著,他突然跟我說他要結婚了呢?到時候應該怎麼辦?”

那時候的我才終於意識到,原來對Jeffrey這樣的人來說,連出軌和分手的理由都可以這麼光明正大理直氣壯,讓人根本沒辦法反駁。

對普通的異性戀情侶來說,想要分手需要找很多冠冕堂皇的藉口,比如你是個好人但我們不合適、經濟條件不允許我們結婚等等。但對於Jeffrey來說,想要分手,不過是一句“我該結婚了”。

那晚,我沒有再說什麼。Jeffrey還和往常一樣,巧妙地岔開了話題。他就是這樣的人,善良細心到不願意讓任何人處於尷尬的境地。

在我以為他的整個大學時期都不會談戀愛的時候,他突然傳給了我一張照片。

消息顯示時間是那天的凌晨,我睡得早,沒有及時收到。

那個清晨,叫醒我的是鬧鐘,徹底讓我清醒的,是那張照片。

畫面裡的兩個人臉貼著臉,笑得傻氣。這樣親密的動作我當然不會以為他們是普通朋友。

男人比他大幾歲,是同校研究生已經畢業了的學長,學業有成,也即將事業有成。

“現在怎麼不怕他突然要結婚了?”我調侃他。

“結婚啊,”電話的那頭依然笑得很開心,那麼大個屏幕都攔不住他嘚瑟的情緒。

“那就祝他新婚快樂。”

“同學,知道我們為什麼找你來嗎?”這是一個年紀已經有些大了的女人,法令紋很深,顴骨兩側還分佈著一些密密麻麻的雀斑,說話時牽動暗沉發黑的嘴角,連唇下的凹陷看著都有些鬆弛。

“上次知道,這次不知道。”所以警察問話的套路真的跟電視劇裡一模一樣,上次的小哥比較可愛是因為年輕嗎?

“我們從一些渠道知道了上個月W城發生的事,不到兩個月,過世的兩個人,都是自殺,都和你有關係?”女警察脫下警帽放在手邊,動作乾淨利落,挺漂亮,“這是巧合嗎?”

“都和我有關係?這話問的有問題啊。”

“怎麼說。”

“您指的是哪方面的關係?普通社會關係的話,那當然有,他們一個是我男朋友,一個是和我男朋友合租的學長,”我端起手邊的紙杯喝了口水,“要說他們的死,那和我完全沒關係。”

“男朋友?”女人似乎頗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異地戀啊。”

“您的重點還挺有意思,”我笑了,“不過我也有個問題想請教。”

女人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直說。

“X城每年有多少人自殺啊?”

“好幾萬吧,具體數字不方便說。”

“好幾萬,”我點點頭,“你們是每死一個都這樣一查就查倆月嗎?我男朋友這個學長怕不是個什麼大人物?”

“當然不是,只是這件事的確有些奇怪。你們見面你前腳剛走,他後腳就跳樓,他到達地面的速度可比你快多了。”

“所以您其實就是想問我們見面到底幹嘛了對嗎?”

“是。”

“直接問不就得了?我告訴您,”莫名覺得有些好笑,這問話效率也太低了,“他只是來告訴我他要結婚了。”

“結婚?告訴你?”

“對,我男朋友跟他合租半年了,關係很好,他希望我能替Jeffrey參加他的婚禮。”

“那你說了什麼?”

“我?”這問題實在沒什麼意義,我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祝他新婚快樂啊,還能說什麼。”

玻璃門裡的大媽一邊勾著竹籤在毛線裡來回穿梭一邊陰陽怪氣地說話,嘴巴不停地張合,我甚至能看得清她唇邊飛起的白沫,卻完全沒能理解她到底想表達什麼。

我提著一小桶油漆站在門口和她對峙,等她鬆口放我進去。

宿舍頂上居然有人跳樓,還是校外的,學校肯定對她有處理措施。她是心裡憋著氣,我能理解,聽她發完牢騷就好了。

就在我站得腿痠準備找個凳子坐下的時候,舍長終於出現了。她是學生會外聯部部長,個高條順還漂亮,又特別會說話,一張嘴能起死回生絕對不是誇張,學校平時各種活動的經費,基本全是靠她拉贊助。

拎著小桶默默往樓梯口蹭,她應該三分鐘就能解決那大媽。

“誒我去可累死我了,那老太太真難應付,”果然,我剛推開宿舍門她就跟了上來,“你也是,幹嘛非要往宿舍拿油漆?”

我沒說話,提著桶往牆根走。

“刷這幹嘛,咱們馬上就畢業了,再說,刷完不還得漏?”秀氣的眉毛擰在一起,“樓上那幾個小的根本說不聽。”

“我留校讀研不換宿舍。不會再漏了,她們搬走了。”

“搬走了?為什麼?不會是把地板漏塌了吧?”說完踏著桌子就要往梯子上跨。

“你小心,梯子不穩,”我往下換了一步,繼續抬手刮牆,上漆前得先把起了邊兒的牆皮刮下來,“上週跳樓的那個,下來的時候在她們窗外的空調機上掛了一下,把外套留上面了。一屋子女生哭著要換宿舍,說房間有鬼。”

周遭突然安靜了下來,只剩下頭頂的風扇吱扭轉動的聲音還有細微卻尷尬的頻率不同的兩種呼吸聲。

“別擔心,我沒事。”我回頭看她,衝她安慰性的笑笑。

“小唐啊,咱們認識四年了,關係也都不錯,有句話姐一直想問你,但知道你最近事多,沒心情,所以沒敢問。”

“你都自稱我姐了,還說這些虛的?”我跳下梯子,和她一起並排坐在桌上,晃悠著腿。

“我也是無意中,無意中聽說啊,”她直接忽視了我的玩笑,頗有些緊張地說,“你那個男朋友,過世,是因為抑鬱症?病史也不長?你說你大二突然轉臨床心理不會就是因為他吧?你……”

“姐,姐!”為了制止她更加漫無邊際的腦洞,我趕緊出聲打斷了她的話,“你想什麼呢?你們學經濟的頭腦這麼簡單會破產吧?學心理就能治抑鬱症?心理學的分支可海了去了。”

“那你為什……”

“再說了,我研究生方向可比治抑鬱要厲害多了。”

“喲,學什麼啊還挺得意。”

“嘿嘿,我學的啊,是催眠。”

空調洞旁的那片被水漬長年覆蓋發黃皺裂的牆皮終於被修補好了,我專門選了刻意做舊的油漆顏色,看起來毫不違和。

樓上也不會再住人了,一切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安靜,美好,一如初見。

尾聲

這一年清明很特別,節前下雨,節後也下雨,獨獨清明當日天氣很好。不說豔陽高照吧,但也是萬里無雲。

園子裡算是很安靜了,明明基本每塊石碑前都有人,有的甚至圍成了圈,和旁邊前來弔唁的家屬都快要擠作一團。聽得到人聲切切,但真的有別於鬧市,實屬難得了。

兩罐啤酒在石碑前的臺子上發出兩聲輕微的悶響,我不顧旁人的目光直接盤腿坐下。碑上的男孩即使被困在一個小方框裡也笑得燦爛。

“大半年了,一直沒空來看你……其實也是不想來,”我隨手扯開一罐啤酒,往臺子上磕了一下,“今兒大家都來看望你們那邊的人,我也就一塊來湊個熱鬧,免得你無聊。”

“你交代的事,我差不多都辦妥了,學校、家裡現在都挺好。我這人雖然討厭了一點,但你知道,辦事最靠譜了。”

“我吧,還送了你一件禮物,這麼長時間了,你現在也應該已經收到了。”

“不用跟我客氣,我只不過是替你跟他說了聲新婚快樂,他想親自去回禮,我也攔不住啊。”

啤酒很快見了底,我放下酒瓶,從口袋裡摸出一枚指環,輕輕地放在墓前。

“這算物歸原主。”

“祝你們,新婚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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