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谷往事:尋找二姐夫


陽穀往事:尋找二姐夫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麥收那才叫麥收。

麥野裡幾乎沒有小型拖拉機改裝的收割機。全是人工,全是鐮刀。人們哈著腰,刷刷地往前割,隨割隨把麥子一把一把地放於地上。我收割的技術就不行了,哈不了多大會腰,就得直一直身子。這樣就顯得十分另類了。

三天,我在家幫忙三天,終於把麥子割完了。這天晚上,我一氣吃了八碗麵條——自然不全是稠的。

剛剛吃完,二哥來了,說是二姐從後村捎信來,讓他去一趟。

母親聽了,看一看二哥,說有事嗎?

可能吧。

那我也去吧。

二姐家的村莊與我們村是前後村,不到二華里。一會就走到了。路上,淨是散落的麥子,有淡淡的清香味。

到了二姐家,她與兩個十歲左右的外甥剛剛吃完飯。二哥問她家的麥子割完了嗎?她說割完了,讓北縣的人割的,花了五十塊錢。

二姐夫,還在磚窯上?

二姐一聽,眼睛有點紅,在燈光裡雖然不太明顯,但還是看得出來。

去把你大伯喊來!二姐指使大外甥。

二奶的大伯哥來了。此人大半生在公社的水利站幹臨時工,前些年在鄉人眼裡大小是一個角色。近年來村上考學後參加工作的人一多,就把他比下來了。但餘威仍在,仍在他的舉止言談當中表現出來。

他不冷不熱地對我們打招呼,也沒問我何時從聊城回來的。這讓我多少有點不快。

他對二姐夫的情況很熟悉。他說老三在茌平磚窯上與本村的二梁打架了,你姐姐不放心,所以把你們喊來商量一下。

二哥是一個急脾氣,好暴躁,立即就說二梁嗎?二梁打架他是對手嗎?

他聽了,鼻子裡哼了一聲,沒說什麼。在我聽來他這是對二哥的輕視。所以,又有一絲不快產生出來。

他看了看我,說,要是論打架,老三也倒不怕二梁。只是到底是怎麼回事,讓人納悶。

我不能不說話了,我說這樣吧,我明天反正要回聊城,我去茌平找找二姐夫,看看是怎麼回事吧?對了,村裡有電話嗎?

他說有,6820153,村委會的。

二姐夫在茌平那個鄉鎮呢?

這個問題,二姐與她的大伯哥都回答不上來,兩人都說反正在茌平東北的一個地方。

既然是這樣,也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了。我與二哥告辭,回家了。

第二天,母親給我做了點好飯。因為她知道我要騎著自行車去聊城、去茌平,肚子裡沒有好飯食不行。

從老家離聊城,一百一十華里,我用了三個小時的時間。離聊城四十華里時,從公路上往西拐上一里多路,就是我工作的水文站。我不想進站,進站後吃飯就成問題,得自己做。這樣還不如去聊城呢。

抵達聊城,十一點半。我餓了,找了一家小飯店,我要了兩瓶啤酒,一盤餅絲,裡面有肉絲、還有雞蛋、綠豆芽。

這頓飯,我吃了一個小時。我是一邊吃飯,一邊休息。隨便,也聽聽顧客們的談話。

出飯店門,感覺太陽斜斜地運行了,便騎上車,往茌平方向快速行進。要知道,到茌平城裡,還有一百華里呢。而二姐夫幹活掙錢的磚窯,更在茌平東北,不知有多遠呢。

雖然是盡力地往前蹬車,但已經奔波了一上午的我,已經較為疲憊了。雙腿的力量小下來,軟軟的有點像棉花。腰倒是不太痠痛,主要是屁股,磨得十分疼痛。沒有辦法,我就下車,推著走一會兒。

到達丁塊時,遇到附近水文站上的一個同事。他見我突然出現在這地面上,不免有點疑問,怎麼,去見對象去?

我說哪裡,我去找一個親戚,他在茌平幹活呢?

我沒時間與他多說,因為我知道這裡離茌平還有三十多華里呢。而此時,太陽光已是有點發紅了。

陽穀往事:尋找二姐夫


騎出去十幾華里吧,忽然從背後過來一片紅到了我的前面。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少女騎車超過了我,飛快地往前趕路。那時的我才二十歲多一點,心想你超我,我還超你呢!於是,鼓足勇氣,極快地追了上去。臨近少女四五米的吧,我看清她穿著一個小紅褂,頭上扎著一根獨辮,一條緊身褲裹著兩條健美的腿。後影如此美好,面容自然要看一看了。就在我馬上就要超過她時,她回頭了。這一回頭,使得我蹬車的勁頭小了下來。

這少女正面與背面的反差極大。她的臉倒不黑,只是那嘴特大,眼特小,臉上,還有許多紅疙瘩。

暮色如一大塊黑布,柔軟的,慢慢地向我蓋來。這讓我舒服,同時更讓我疲倦。我強打精神,騎進一個不大不小的旅館。

登記時,一個男服務員要我的身份證。我一摸身上,忘帶了。我原本只是回老家幫助收割麥子的,哪裡想到會跑到茌平來呢?

我沒帶!我沒打算出門,臨時決定來這裡的。

服務員聽了,沒有說話。坐在窗口裡面,一動不動。

我著急了,我說我不是壞人!

看得出來。

那讓我住下吧?

這……,他好像有點為難。

這時,我想起一個人名來。這人是茌平的。那時候,整個社會學習空氣比較濃厚,有些人好在報紙上發表尋友啟事,尋找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在《山東工人報》上知道的這個人。

劉松,我認識你們這裡的劉松!

噢,這倒是一個正兒八經的人!服務員說了這麼一句,然後摸出一串鑰匙,說走吧,我領你去房間。噢,對了,你先交50元押金吧。

躺在房間床上,只要我一閤眼,肯定會立即香甜地睡著的。我太累了。但是,還有比睡眠更厲害的慾望呢,那就是吃飯。

我不再騎車了,步行著尋找小飯店。我身上只帶著一百多元錢,怎麼敢去檔次高的飯店呢。再說,有尋找二姐夫這樣的事壓在心上,又是獨自一人,所以就只能湊合了。

隨便找了一家飯店,要了幾個包子,一瓶啤酒。

回到房間,見衛生間裡有淋浴頭,便脫光,草草地洗了洗。水不太熱。

倒在床上,沉沉睡去,無夢無囈。

醒來,穿衣,洗臉,到了窗口一問幾點了,10點多了,服務員說,你睡得好香,看來你是累了。我聽了,笑笑。

陽穀往事:尋找二姐夫


接過他遞過來的三十元錢,我騎上車,在茌平的大街上慢慢地前進。

本不想吃飯了的,但忽然聞到一股香味。我眼睛四處尋看,看到一面磚牆前有一個火爐,爐上的鐵鍋冒著熱氣。那香味,就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爐邊,坐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

近前去,我問你這是賣得什麼飯?

豆腐腦,饅頭。

我支上車子,坐在老太太對面。說,來一碗。

老太太先往碗裡盛雪白的豆腐腦,然後,掀開鍋蓋,用湯匙把裡面的料湯往碗裡注。我這是骨頭湯,豬骨頭湯,香得很。

最後,老太太又掀開一個小盆,只見裡面紅紅的一層辣椒。她也注入一些到碗裡。這是老棉油做的,放得是本地的辣椒,香辣香辣的,給你兩個饅頭,你慢慢吃吧。

我要一個饅頭就行!

老太太聽了,微微一笑,說先放在那吧,吃不了不要緊。

我把豆腐腦攪勻了,開始用湯匙盛著往嘴裡放。哎喲,好吃!我不覺失聲讚美。豆腐腦嫩嫩的,入口多少還能嚼兩下。伴隨著料湯進入嗓子,那種肉香、辣椒香、油香融會一體的香味,口感極好,辣香讓我大口地吃著饅頭。不一會兒,豆腐腦還有一小半呢,兩個饅頭就快吃完了。剩下的時間裡,我主要是往嘴裡吃豆腐腦,饅頭則吃得慢一些了。這樣,吃到最後,兩樣基本上同時吃完。

在我吃飯的過程中,老太太一直笑眯眯地看著我。待我吃完付了錢,正想起身離開時。老太太說話了,她說小夥子你慢走,我想問問,你找媳婦了嗎?

沒有,我才20歲。

20歲也應該找了,我給你說個媳婦吧,那閨女好俊哩。

謝謝大娘!我現在不想找!

噫,哪有你這樣憨的,哪有不想找媳婦的?

你在哪裡給我找?

就在茌平城裡啊,我認識好多漂亮姑娘哩!

大娘,我不是茌平人,我是聊城人,來辦事的。

噢,大娘沒話了。

我對大娘擺擺手,急忙上車走了。

我那個時候,那個年齡,對未來幻想得正厲害呢,我想我要到三十歲再結婚,我要靠寫作成名以後再找對象,一定要找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子。

我趕緊收攏思緒,往茌平的東北方向趕路。

平時,我好對著地圖研究地名道路什麼的,這成了我讀書之餘的習慣。先是看中國地圖,後來又是省裡市裡,最後是各個縣裡的地圖也看了個遍。我知道茌平東北大致有三個鄉鎮:王老、杜莊、還有溫陳。三個鄉鎮,差不多得有一百多個村莊,據說這裡幾乎村村有磚窯,這可往哪裡找去呢,這無疑於大海撈針啊。我不由得心虛起來,後悔攬下這個任務。但二姐是我的親姐姐,她有困難了,不能不幫助。

這樣,先從王老這個鄉找起,從東到西,王老、杜莊、溫陳依次進行。我就不信,憑我的方位感,就找不到二姐夫。

到達王老時,太陽已偏離正午,熱熱的光線照在我身上,我連忙走進一家飯店,坐下,大呼,來兩瓶冰鎮啤酒。

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妮,把啤酒放在我眼前,用起子一下一瓶,打開了。大哥你不要個菜嗎?

不要了,我不餓,只是渴。

我右手抓起啤酒,嘴對瓶口,一飲而盡,然後用手背抹一下嘴唇。

那小妮見了,就嘿嘿地笑。

我看她一眼,她那稚氣未脫的神情倒很可愛。我故意地逗她笑,以誇張的動作拿起另一瓶啤酒,咕嘟咕嘟地又是一氣喝完。然後,把啤酒瓶重重地往桌子上一頓,嚇得小妮身子一哆嗦。

哈哈哈,我開懷大笑著,付了錢,大步出門。

在我推車前行時,聽著那小妮說,這個人像是佐羅!

離開王老,有三四華里,我看見一座磚窯。煙筒杆很高,但有點斜,但比薩斜塔的斜度要小。北風不小,冒出來的煙往南急急的平平飄著。到了磚窯近前,七八個出磚的漢子正坐在那休息呢。這群人北面五十多米吧,正有十幾個人把磚坯往窯洞裡推呢?他們弓著腰,用力地推著獨輪車。出磚的這夥人,現在看起來倒有幾分愜意。他們的臉上,都有著一層磚紅色的磚塵。有的人臉上,被汗水一衝,便有一道十分明顯的長印。他們的頭髮上,也是一層磚塵。看著他們,我想起我的二姐夫來。他們與二姐夫一樣,都不是本地人,背井離鄉、拋家舍業,無非就是想掙點錢,以便供養孩子上學讀書。他們知道,光指望土地上的那點收入,遠遠是不夠的。

他們見我走近他們,便瞪著眼睛看我。他們自然不會主動地與一個陌生人打招呼的,我知道他們的稟性。我只好先說了,老鄉,你們是哪個縣的?

我們是莘縣的。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說。

噢,你們聽說過陽穀縣的人在哪個窯上嗎?

漢子把臉轉向一個二十多歲的人,說三小你知道嗎?

被稱為三小的站起來,說可能杜莊那邊有,王老這一片都是我們莘縣的。

噢,那謝謝了!

說完這句,我推車轉身,往前騎出幾米,便聽到身後一片說話聲,這人身體真棒!這人好像練過拳腳!你看他那胸脯肌肉多高,那胳膊多粗!

呵呵,隨他們怎麼說去吧,我得趕快找我的人要緊。

由王老到杜莊,我乾脆不在大路上行進了,專門找有煙筒杆的村莊走。如果在磚窯附近遇到人呢,我就隨便打聽一句,知道陽穀縣的人在哪個窯上嗎?但是,得到的回答多半是不知,或者是冷漠地搖一下頭。

這個時候,太陽已經斜向西天了,我的心裡不免著急起來。與此同時,對與二姐夫打架的二梁,生出極大的恨意來。你出門在外,不說與本村的爺們搞好關係,打什麼架。等找到後,看我不好好地修理修理你。

往前又能騎了一會,遇見一個磚窯,便問一個人,這是那裡的磚窯,答是林村的。林村屬哪個鄉鎮呢?王老。

呵呵,費了半天勁,還沒走出王老的範圍。我仔細一看,原來我沒有往正西行走,而是偏向了西北。

調整方向,穩住心神,我往西挺進。

遇見一個窯場。只見窯身旁邊,臨時搭起了三個遮陽棚。棚內,有二十多個漢子正在打撲克呢?聽他們說話,不像是本地人。

我走近一個看打撲克的人,說,請問你知道哪個磚窯上有是陽穀縣的人嗎?

那人有近五十的模樣,精瘦,但卻像是很有力氣的;他張張嘴,還沒有說出什麼呢,一個三十多歲的人說,他不知道,我們都是河南人。你去辦公室問問吧,老闆是陽穀人。說完,他往北面一排平房指了指。

謝謝!

不客氣!

我往北面大步走去。但是,就在我走出去十米八米時,身後的那群人突然發出好像有點抑制的笑聲,吃吃的。

我沒有多想。我走近了平房。

平房前面,一道磨得發亮的鐵絲上,晾著幾件男人的衣裳。從質地上看,是比較高檔的。老闆嘛,不論是做什麼的老闆,只要有錢,穿著就相對的闊綽。我仔細看幾間平房,發現有三間是鎖著的,只有一間沒鎖,但門卻關得緊緊的。

直到幾分鐘後,我才知道那個三十多歲的河南人指示我往這裡來,是既有善意,又有惡意的。

我敲門,噹噹,噹噹噹!

沒動靜。

不可能沒動靜啊,不然的話,那三十多歲的漢子讓我往這裡來做什麼?

再敲,噹噹,噹噹噹,噹噹噹當。

誰啊!是憤怒,是煩躁,是自由空間突然被侵入的敵意。

我!

你是誰?

開門就知道了!我不由得也加重了語氣。我知道,對某些色厲內荏的人,口氣不能有一絲的軟弱。

門終於開了。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身高將近一米八的大漢,比我略高。有三十五六年齡,黑黑的,像是一座鐵塔。臉上,橫肉絲子一道一道的。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有點像牛眼。

你找我幹什麼?雖然仍舊是兇巴巴的,但敵意明顯減少。

打聽事,打聽陽穀縣的人在哪個窯上幹活?

溫陳那邊!

什麼村?

好幾個村呢。不耐煩了。

這個時候,我聽出來這人是地道的陽穀話。在這點上,河南人沒有騙人。

話說到這個分寸,我想我可以離開了,正想向他說一句客氣話呢,突然從屋裡飄出一句女聲來,誰呀?音到人出,嫋嫋地站在門前了。

你?你出來幹什麼?老闆低聲說。

我看看你與誰說話,噢,是一個棒小夥嗎?那佳人說著,人到了我的近前。

我不能不看一眼了。只見這佳人是一個鄉村嬌娃,這從她的脖子的略黑略糙的膚色上、從不自然的化妝上,都可看出。但我也只是看她一眼,然後轉身離去。

怎麼走啊,往屋裡坐會去啊!我聽到她邁步追趕的聲音。隨即,我又聽到了那老闆拉住她的姿勢。老闆說,快回屋去!你個騷貨。嘻嘻,我不騷,你能喜歡我?我騷,你也騷,大家都騷!

三個工棚下,民工們也都不打撲克了,一齊往平房這裡看。這些眼睛,有的飢渴,有的羨慕,有的嫉妒。我走近他們,他們立即把我圍起來,七嘴八舌頭地問。老闆沒與你動手吧?動手老闆也不是你的對手,他讓酒色淘空了。你看見那小妖精了嗎?她沒給你說話吧?對了,你聽到她浪叫了嗎?他們當時沒辦事吧?

對這些亂七八糟的問話,我一概沒有回答。我倒問了一句,你們跑這麼遠來山東打工,怎麼休息起來了?

那個精瘦的五十多歲的人說,窯洞出毛病了,裡面正修著呢。

噢。我下意識地看看的一個一個的窯洞。果然從裡面出來幾個人,一身黃泥。

謝謝了,我走了。我跨車而去。

騎出去一段路,我遇到一個拾麥子的老頭。下車,問溫陳方向怎麼走?

你是往溫陳大街,還是別的地方?老頭倒十分明白。

就是有磚窯的溫陳村子。

那你過了杜莊,往西北三里,那裡便有一個磚窯,是溫陳八里鋪的。

我按老頭指引的道路,越過杜莊,來到八里鋪磚窯。

這個磚窯與剛才那個景象大不相同。這裡忙忙碌碌,一片緊張歡騰。走近磚窯,看到的是進磚坯出磚塊的人們你追我趕,像比賽一樣。不用說,他們肯定是按照幹活多少領工錢的。不然,人們沒有這樣大的勁頭。

這樣的話,我就不好意思打擾幹活的人們了。我往磚窯的北面走去,那裡有一間房子上有煙筒,估計是廚房吧。

近前,果不其然。我站在廚房門口,問,老鄉是陽穀人嗎?

從屋裡走出來一位五十多歲的漢子,雙手上沾著一層白麵,腰裡扎著圍裙。他說你是打聽人?

對,我想問問壽張鎮的人在哪個窯上?

漢子笑笑,說你問我可是問對人了,我這是剛從劉二莊窯上回來。

我聽了,一陣驚喜。費了兩天的勁,終於快有結果了。我說壽張煙墩的幾個人,姓劉,也在那裡嗎?

在,在,那幾個人是姓劉。除了他們,就是八里廟姓陳的了。

謝謝,謝謝!我連聲說,說完,轉頭就想蹬車前往。

別慌,別慌!我給你指條近道。

我停下,感激地看著他。

漢子走近我,說你從北面一條道斜著往溫陳北街去,有六里地,不要經過溫陳城裡,擦著北街的邊,往正西五里,就到劉二莊了。快去吧,晚了就看不見路了。

我心裡十分溫暖。我身上的疲勞也不那麼厲害了。十一華里,沒事的,那怕是二十一華里,也沒事的。只要知道了要去地方的具體位置,就不用害怕了。那怕是走到深夜,只要能走到就行。

這樣,我一邊急急地蹬車,一邊還不失悠閒地看看麥子收割後的野景。

麥茬或高或低在大地裡,間或有三兩株麥子遺失。三三兩兩的老人、小孩,提著藍子撿拾麥子。從黃黃的麥茬裡,有綠色的草在生長。有一種略小於麻雀的“藍白”小鳥,離地一兩米急飛著。附近村莊,升起了炊煙;有淡淡的香味飄了過來。

行駛到溫陳了。在一個十字路口,我往南一看,有黑壓壓的人群擠著挨著,看樣子是在趕夜市。我顧不上多看,車子飛快過去。

終於,我看見了一個高高的煙筒杆。臨近煙筒頂部的被煙燻黑的部位,其黑色已不那麼明顯了,因為已與暮色融合起來了。

到了,終於到了。二梁,二梁,我看看你小子還猖狂不?

窯洞旁邊的民工們,說著我聽來十分親切的鄉音,正準備收工吃飯呢。他們相互嘲笑戲謔,不時爆發出哈哈笑聲。

我走近他們,問劉運東在哪裡?

一人回答,在窯頂上燒火呢!

我把自行車放在連接窯頂斜坡邊上,上了鎖,然後健步上去。

此時的天色已是黑乎乎的,我走在窯頂上,腳下感到越來越熱。我知道,我在一步一步地接近正在燒火的二姐夫。

走近了,我看見二姐夫正與另外一個人,左手用鐵鉤掀開爐蓋,隨即便用右手鏟一小鏟煙煤,極快地倒入爐中,爐口冒一下黑煙,就又被蓋上了。他們乾得很熟練。他們全然沒有注意到我的臨近。

我不得不喊了,二姐夫!

我的二姐夫抬起了頭,呆呆地竟然不會說一句話。我知道他這性情。我畢業那年,因生胃病,躺在床上養病。這期間,他來我家幫助修牆。間隙裡,他推門進屋,見我躺在床上,也沒有問一句什麼。他就是這樣話少的人。沒有辦法,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我見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不說話,便說二姐夫你沒事吧?

哦,沒事,我沒事。

還是人家旁邊那個人靈活,說運東,你來客人了。快領著往小屋裡坐著吧,我自己應付一陣子就行了。

二姐夫聽了,也不言謝,便放下工具,往南走去。我在經過那位夥計時,說謝謝你了!

沒事,沒事!

南面的窯頂上,有一間供燒火人居住屋子,裡面有四張床,一張桌子。電燈亮了,我仔細看燈下的二姐夫,臉上並沒有傷痕。我也就放心了。但是,既然用了兩天的時間好不容易找到他,自然要問問打架的事了。

到底怎麼回事,怎麼與二梁打起來了?

沒事,沒大事!

到底什麼事?我有點著急了。

二姐夫極快地看我一眼,低下了頭。

你到底說話啊!

是這,因為一句玩笑。二姐夫囁嚅著說。

你會開玩笑?

不是,是二梁開玩笑。

我明白了,肯定是二梁說了一句什麼玩笑話,是針對二姐夫的,二姐夫卻沒有當成玩笑話對待,急了眼,於是就想使用武力了。

打在一塊了嗎?

沒有,別人拉開了!

噢。我這時更加放心了。兩天來的緊張,對事情的誇張想象,至此全然沒有了。

這個時候,我餓了,正考慮著怎麼吃點東西時,忽然聽見屋子外面有人說話,好啊,運東,搬兵來了!好拳敵不過四手!

噫,這話有明顯的挑釁意味。我站起來,走出去,大聲說,誰在放屁,再放一遍!

說話間,那人已到了我的近前。這人不到二十歲的樣子,身子很瘦弱。

他多少喝了點酒。他看著我,臉色不由得發黃了。我知道,是我的雄壯外形嚇住了他。他不敢再亂說了。

他不說,我卻說了。我說你不知道我二姐夫不愛說話嗎?你剛才那意思是什麼?要想打架的話,不用我二姐夫,我自己就行。

不,不,不……他說不成句了。

二梁呢,二梁還沒出面,你倒先出來了。

二梁,二梁在後面呢。他讓我先來看看。

怎麼不一起來。一起來打我啊!看你們的四手怎麼打我的雙拳?!

不敢,不敢!他在我面前低下了頭。

是三嶺嗎?你看你,運東你怎麼還要屋裡憋著,親戚來了還不想法好好招待招待。

我往北面一看,只見從黑影裡走出一人,個頭比我二姐夫高一點,但偏瘦;若真的打架的話,是不太容易勝過二姐夫。

你是誰?我多少有點敵意地問。

我是二梁!他叫小惠!二梁自我介紹。

這個時候,二姐夫也從屋裡出來了。

二梁見我對他冷漠,便主動地說三嶺你不認識我了,你前幾年春節時往我家做客,我還敬過你酒哩。我是大棟的弟弟。

經他這一說,我再仔細一看,認出他來了。大棟大我一歲,二梁,還小我一歲呢?以前在酒桌上論過的。

你是二梁!沒想到,在這裡又遇見了你。你讓我花了兩天時間啊。

二梁聽出來我話裡的骨頭。二梁說,運東叔,你看我是你的晚輩,你不能總生我的氣啊。這樣,我們讓小惠開著三馬車拉著我們,去溫陳喝酒,我請客。

二姐夫聽了,嘴唇動了動,不說什麼。我只好說,算了吧,你們幹一天活,也夠累的了。就在伙房裡,讓廚師炒兩個菜,我們喝啤酒算了。

二梁說,不行,不行,與運東叔的事,錯在我!這是一。二呢,三嶺哥騎車二百多里,好不容易找到我們。我不請客,我過意不去。小惠,快去發動車。

我見二梁這樣誠懇,也就同意了。我們三人,一塊往北邁步行走。在經過燒火的那位夥計時,二梁先說了,大叔,你自己辛苦辛苦吧,回來時我給你帶個燒雞來,地道的道口燒雞,河南人在這裡做的。

不用不用,你們喝好就行。

我在那人面前,也停下腳步,說,我姐夫不會說話,你多幫襯著他點,都出門在外的。

放心,放心!他一邊答話,一邊往爐口裡放煤。

我們走到窯下時,小惠已騰騰地開著三馬車過來。停下,讓我們上去,便又騰騰地開走了。

二〇〇九年八月一日

陽穀往事:尋找二姐夫

武俊嶺,自 1987年開始,在《朔方》《散文》《時代文學》等全國各地報刊發表小說、散文。出版散文集《我的上一輩人》《村樂圖》《木鐸清音》,長篇歷史小說《布衣詩人謝榛》。作品多次獲得政府、雜誌、副刊等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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