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年邁的張九齡午夜夢迴,想起他與李林甫一生的宿怨,我想他一定會將故事的起點放在開元九年。
儘管那時候,衝在最前面的是張說和宇文融。這一年,張說拜相。沒過多久,依附張說的張九齡,就被提拔為中書舍人內供奉,成了玄宗的近臣。玄宗封禪泰山之後,張九齡目睹宇文融權勢逼人,便勸張說:“宇文融承恩用事,辯給多詞,不可不備也。”而張說則不以為然,輕蔑的說:“此狗鼠輩,焉能用事?”在他看來,自己既是中書令,又是文壇領袖,而他宇文融就是個監察御史,乃狗鼠之輩。很顯然,張說看輕了宇文融。
同樣是開元九年,宇文融得到了唐玄宗的重用。這一年,他為總設計師,開始在全國推行“括戶政策”,增加國家戶口,以充實國家財政收入。春風得意的宇文融,也向唐玄宗推薦了自己的小弟,那個人叫做——李林甫。
這已然形成了兩個朋黨派別,雙方你來我往,朝廷頗不寧靜。《舊唐書·玄宗本紀》直接這樣記載道:
右丞相張說、中丞宇文融以朋黨相構。
是的,在經歷了開元初期的勵精圖治之後,開元中期的朋黨之爭,就此拉開了帷幕。
一、黨爭的第一階段:張說與宇文融的交鋒
首先發難的是張說。身為中書令的張說,一直看不慣因“括戶”政策,而與宰相爭權的宇文融。《舊唐書·宇文融傳》記載道:
中書令張說素惡(宇文)融之為人,又患其權重,融之所奏,多建議爭之。
換句話說,只要是宇文融提出的方案,張說必然會進行爭論。比如,玄宗封禪泰山回來之後,宇文融上疏,請求將吏部分為十批人來主持科舉考試。雖然玄宗採納了
“分吏部為十銓”的建議,但這個決定卻遭到了張說的抵制,正所謂:(宇文)融奏選事,(張)說屢卻之。
屢受壓制的宇文融,決定反擊。開元十四年(726年)四月,他聯合御史大夫崔隱甫,以及御史中丞李林甫,一同上疏彈劾張說,行不軌之事。而這所謂的“不軌之事”,一共有三件。而最刺激玄宗敏感神經的,是這樣一件事:
(劾奏張說)引術士王慶則夜祠禱解。
這意思是說,張說結交了“術士”,夜觀星象。而這種行為,難免讓人覺得他想圖謀不軌。於是唐玄宗立刻就派出金吾衛,將張說的宅子包圍了起來。不久前還和皇帝共登泰山,經常宴飲的張說,一下子由宰相變成了階下囚。
最終,案子也查清了,夜觀星象的不是張說,而是他的下屬,張說只負領導責任。儘管如此,
張說依然被罷免了中書令的職務;依附張說的張九齡,也被貶到了地方任職。而獲勝的宇文融,在幾年之後的開元十七年成了“百日宰相”,九十九天後,他便因為得罪官員太多,“為時論所譏”,被貶出了京城。
二、黨爭的第二階段:張九齡與李林甫的交鋒
誰也沒想到,張九齡的人生巔峰,會出現在張說去世之後。
開元十九年(731年)三月,思念起文學之士的唐玄宗,又將張九齡召回了京城。開元二十一年(733年)十二月,張九齡被任命為宰相,五個月後成為中書令。
李林甫也沒閒著,幾乎同時,他也成為了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也算是拜相了。
(一)張九齡、李林甫之爭 一在明一在暗
擂臺已經擺好,兩人的交鋒也就此展開,只不過參賽的兩人,卻是一明一暗。
在明處的,是張九齡。對於才望不高、擅用權術的李林甫,張九齡從不隱瞞自己對他的鄙視,常對別人說:
李林甫議事,如醉漢腦語,不足可言。
再比如,張九齡曾公開向玄宗表達對李林甫的不滿,他說道:“陛下相林甫,臣恐異日為廟社之憂。”只可惜玄宗沒有聽進去。
在暗處的,當然就是李林甫了。他心裡雖恨死張九齡,但表面上卻不動聲色,私下裡挑撥玄宗與張九齡的關係。
例如,有一年唐玄宗想提拔朔方節度使牛仙客,張九齡表示反對。而李林甫當場不發表意見,等其他宰相不在的時候,私下對玄宗說:“仙客,宰相才也。九齡書生,不達大體。”第二天再次商議,張九齡依然反對,李林甫又是當面不說,私下對玄宗進言道:“天子用人,有何不可?”於是玄宗下定決心,賜爵牛仙客,食實封三百戶。
明裡一套,暗裡一套,事事迎合玄宗的旨意,重傷張九齡,這就是李林甫的“高招”!
(二)黨爭的高潮與尾聲:“王元琰與嚴挺之案”
當時,張九齡有位好友叫做嚴挺之,官拜中書侍郎,張九齡曾舉薦他為宰相。但沒想到,嚴挺之卻攤上了事。
事情是由“王元琰案”開始的。開元二十四年(736年),蔚州刺史王元琰因貪贓被下了獄。由於中書侍郎嚴挺之的前妻,正是王元琰的現任妻子,嚴挺之便想營救王元琰。
李林甫知道這件事以後,便秘密的告訴了玄宗。玄宗大怒,可張九齡卻依然極力為嚴挺之辯護。這樣一來,就引起了玄宗的懷疑:提拔牛仙客你反對,嚴挺之犯錯你卻處處維護,你張九齡是在結黨嗎?
這又刺激了玄宗敏感的神經。於是在這一年的十一月,張九齡罷相,次年,被清洗出朝廷;而李林甫則成為了新任中書令,牛仙客也一同拜相。至此,張九齡、李林甫二派黨爭,終於煙消雲散,落下了帷幕。
那麼,在瞭解了開元中期黨爭的過程之後,闡史君要提出一個問題了,那就是:開元盛世之下,為什麼會出現長達十多年的黨爭呢?這場黨爭的實質又是什麼?彆著急,我們慢慢分析。
三、黨爭的實質與原因一:“文、吏之爭說”
最先提出開元時期黨爭的實質是“文學與吏治之爭”的,是汪籛先生。他認為,玄宗開元時期,朝廷中一直存在著“文學與吏治”之爭。具體來說的話,張說、張九齡代表著文士派,而宇文融、李林甫代表著吏治派。
(一)張說和張九齡的“文學派”
之所以認定張說和張九齡屬於文學派,不僅因為他們都以文采著名、都是文壇領袖,更在於他們的施政作為和選拔人才的方式。
在施政作為上,張說為相時,以文輔政“粉飾盛時”。 他主持麗正院,聚集文學之士,進行修書、侍講;玄宗封禪泰山,所有禮儀也是張說擬定的。《大唐新語》就曾這樣評價張說:
掌文學之任……開集賢、置學士,功業恢博。
在選人上,張說、張九齡則主張以“文章取人”。 例如上文所說,張九齡反對提拔牛仙客入朝為官,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牛仙客不是文學之士。《資治通鑑》記載了張九齡的原話:
九齡曰:“……仙客邊隅小吏,目不知書,若大任之,恐不愜眾望。”
“邊隅小吏,目不知書”是張九齡看不上牛仙客的原因,在他看來,只有“文學之士”才能賞以官爵,像牛仙客這樣的典吏,最多賞賜些金銀就夠了。——張說、張九齡一派,任用“文學之士”的理念,由此可見一斑。
(二)宇文融、李林甫的吏治派
宇文融、李林甫的吏治派,雖不擅長文學,但卻擅長吏治。
宇文融的“吏治幹才”不用多說,“括戶政策”就是證明;而李林甫呢,他雖然是奸相,但對於他的才幹,《舊唐書》也不得不這樣評價:
每事過慎,條理眾務,增修綱紀,中外遷除,皆有恆度。
在選人用人上,吏治派也與文學派有著明顯的分歧。還以玄宗提拔牛仙客這件事為例,李林甫私下對玄宗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叫做:
苟有才識,何必辭學。
在李林甫看來,如果一個人有才識、擅吏治,又何必需要有文化呢?這顯然是針對張九齡等“文學派”所說的。
綜合上面的內容,文學派與吏治派,在施政觀念上和用人理念上,都存在著明顯不同。尤其是用人上的分歧,也讓他們身邊各自集合了不同類型的人,如此一來,怎能不形成黨爭的局面?
四、黨爭的實質與原因二:“出身、勢力不同說”
張九齡與李林甫,在出身和所代表的勢力上,都有比較明顯的區別。
先說出身吧。張九齡,出身於嶺南曲江的普通地主家庭,武則天長安二年,他考中進士。在文壇領袖張說的提攜下,張九齡平步青雲。
而宇文融與李林甫呢,則是官僚與傳統貴族出身,以恩蔭入士。宇文融的祖父宇文節曾在貞觀時期擔任尚書右丞;而李林甫則是李唐宗室,曾祖李叔良是唐高祖李淵的堂弟,封為長平王。
出身不同,也決定了他們所代表的勢力各不相同。張九齡等人代表的勢力,是依靠科舉進入仕途的新興地主,如張說、嚴挺之、崔日知、賀知章等人都曾考中進士。
而李林甫等人代表的勢力,則是傳統的關隴舊族和山東大族,且這些人多靠恩蔭和軍功入仕。如這一派的裴光庭,是禮部尚書裴行儉之子,蕭嵩則是宋國公蕭瑀的侄孫。此外,當李林甫掌權後,他一直在破壞科舉制度,目的就是打擊普通地主勢力。
可以這樣說:張九齡、李林甫的出身不同,所代表的勢力也不一樣 , 這就使得他們在政治舞臺上, 不可避免地會發生衝突。
以上呢,我們從兩個派別的角度,分析了黨爭出現的背景和原因:張九齡代表“文學派”與新興地主的力量;而李林甫則代表“吏治派”與“傳統舊族”的勢力。
這些分析是有一定道理的,但似乎還有些不夠。接下來,闡史君還要用另外一個角度,來分析這場黨爭。這個全新的角度就是:帝國的痛點——財政。
五、闡史觀說:帝國的痛點——財政 撕開了黨爭的口子
經過了開元初期的勵精圖治之後,到了開元中晚期,財政問題已逐漸成為帝國的痛點。
首先是軍費開支日益增大。據《資治通鑑》記載,開元前期每年邊防費用不過二百萬貫,可是到了開元晚期,由於玄宗好大喜功,士兵逐漸增多,軍費開支達到一千萬貫。而到了天寶初年,軍費開支就更多了:
每歲用衣千二十萬匹,糧百九十萬斛,公私勞費,民始困苦矣。
其次是官僚機構的行政費用增多。唐太宗時期,內外官只有730人,可據《通典》記載:到了開元二十五年(737年),所有的官和吏加在一起,共有三十四萬九千八百餘人。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除此之外,開元中期,玄宗生活日益奢靡,用《資治通鑑》的話說,那就是“上(玄宗)心益侈”。此外,玄宗時期,光帶品級的宦官就三千多人,再加上李唐宗室子弟,這些開銷,搞得長安都承受不起了,皇帝也不得不搬家去洛陽“逐食”。
那面對財政問題,兩個派別都是怎麼解決的呢?
張說、張九齡集團代表的是傳統儒家的思維,他們只會幫皇帝節省開支,比如減少軍事行動,這不,張九齡就曾反對和契丹交兵,主張用外交手段進行斡旋嘛;再比如,他們還會要求皇帝杜絕奢侈,減少對百姓的盤剝,為此,張說一直就反對宇文融的“括戶政策”。
那宇文融與李林甫集團是怎麼處理的呢?他們會為皇帝“搞來錢”。比如宇文融的括戶政策,就是幫助國家增加戶口,以便讓國家的財政收入能夠增多。再比如李林甫,為了減少中央的財政負擔,還將行政、軍事、財權全都下放給了節度使。
當財政問題不突出的時候,玄宗皇帝可以在兩派之間,玩玩平衡:張九齡們負責治理國家,李林甫們則負責專門給國家掙錢,豈不美哉?但是,到了開元中後期,財政壓力越來也大,成為了帝國的痛點。於是,平衡就被打破了,玄宗皇帝也必須做出取捨,那麼這時候,黨爭自然也就隨之而來了。
至此,我們也終於弄清楚了黨爭的實質!張九齡與李林甫黨爭的背後,其實隱藏著——帝國的財政問題!可以說,正是帝國的財政壓力增大,撕開了黨爭的口子。
而瞭解了黨爭實質與帝國的財政壓力,相信您一定明白了,為什麼唐玄宗會倒向李林甫了吧。
既然結局已定,張九齡只能選擇離開,他一路高歌著“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的詩句,離開了朝廷。開元二十五年,他被貶為荊州長史,而兩年後,他回到了嶺南故鄉。開元二十八年(740年),五月七日,“一代辭宗”張九齡病逝於曲江。
開元年間的那一段往事,也就此塵封了;而開元盛世,似乎也已經到了塵封的時候……
《資治通鑑》 等
作者簡介: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媒體人,有數十篇文章流傳網絡,期待你的關注與指正。
★本頭條號“腦洞闡史觀”已與“維權騎士”簽約,盜用必究!
閱讀更多 腦洞闡史觀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