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和網紅扎堆,為什麼反商業的“火人節”成了一場打卡狂歡?

每年9月初,在美國內華達州一個叫黑石沙漠(Black Rock Desert)的地方,都會舉行一個為期八天的“火人節”(Burning Man Festival)狂歡活動。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聚集在一個沙漠之地,穿著奇裝異服甚至全裸,穿梭在滿是各種奇怪的裝置、雕塑和藝術品之間;節日最後一天,人們會圍觀被燒燬的巨型木製男性雕像;並且據說這裡除了售賣冰與咖啡之外,沒有商業活動,一切生活用具都需要人們自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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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星和網紅扎堆,為什麼反商業的“火人節”成了一場打卡狂歡?

紀錄片《火人節的故事》劇照

這個誕生於1986年的美國狂歡節有明確的宗旨:提倡社區觀念、包容、創造性、時尚以及反消費主義。也正是這些原則造就了它非凡的秩序,同時也為參與者制定了相應的行為規範,即建立在社區協作、公民責任基礎上的盡情享受生命,展現與創造自我。

這或許是火人節的初衷,但伴隨著它的名聲遠播以及其本身所具有的叛逆與出格性,而漸漸成為現代——無論是處於激情四溢年齡的年輕人還是已在社會工作打拼多年的成功人士——的世外桃源。來到這兒的不再僅僅只有藝術家和嬉皮士,也還有西方各大互聯網公司的CEO、工程師和上班族,以及各國電視電影明星以及網紅。在他們的推波助瀾下,火人節漸漸成為一個典型的西方狂歡節。它所秉持與渴望的目的,似乎也正在這一過程中被漸漸消弭。當越來越多的門票被搶購一空,越來越多的明星和網紅來到這裡“打卡”,“火人節”本身是不是也成為了它所反對的消費主義系統中一顆頗具魅力的“螺絲釘”?

01

“我買故我在”

當我們對“消費”(Consume)一詞做一個簡略的譜系式的溯源時便會發現,這一可追溯至14世紀的詞,原指揮霍、用盡;而於16世紀出現的“消費者”(consumer)一詞,也有相似的負面意思。然而,到了19世紀中期,伴隨“消費者”一詞替代原來指個體化的“顧客”(customer),“消費者”已轉化成中性詞,用來指涉相對於“生產者”(producer)的抽象實體。其實,促使“消費”與“消費者”這些詞語性質發生變化的是整個近代西方的社會發展,尤其是伴隨著工業革命而漸漸開啟的資本主義大生產時代的到來,使得曾經注重於勞動產品的實用價值觀念漸漸被其交換價值所取代。伴隨著現代資本主義市場的形成以及其對於利潤的追求,建構出一群購買勞動產品的現代消費者的運作也隨之進行。

就如馬克思在其《1844年經濟哲學手稿》中所指出的,伴隨著人們被捲入資本主義的生產邏輯和意識形態之中,被建構出的消費者也開始遭遇被異化的處境,其中之一便是勞動者所創造出的產品以及由此形成的市場關係漸漸脫離其生產者,而開始反過來影響甚至規訓人們的行為。而消費主義便在這一異化的作用下開始成為現代人們所面臨和深陷其中的處境。

對於20世紀晚期的西方資本主義而言,消費主義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成為其社會組織、生活和意識形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無論是法蘭克福學派對其的批判,還是詹明信等人以後現代主義概念來對其作進一步的分析與解構,也都從側面發映出消費主義的巨大影響力已經直接開始塑造著人們的日常生活、行為以及所思所想。正是在這一慘淡的背景下,如何突破這一晚期資本主義所建構出的鐵屋子,成為諸如火人節這類活動所關注的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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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s、許雅鈞夫婦在今年9月舉辦的火人節

剛開始的火人節的參與者只有為數不多的創造者,他們在人跡寥寥的沙漠中尋找到一塊“世外之地”,帶著早期空想社會主義以及美國傳統的社區文化的思想期望在此建立起某種自然的、具有創造性且整體性的生活模式。而它的宗旨在很大程度上所對抗的其實是整個西方近代思想的變遷,即伴隨著啟蒙思想而得以發展的人類理性在現代機械與工業社會的發展中漸漸走向了工具與科技理性,而導致對於真實生活著的人的疏忽。

並且伴隨著工具理性以及消費主義所遵從的市場邏輯的霸權化,而導致人以及其存在的異化——我們的意識、生活以及生命中充斥著工具計算與利益衡量,而徹底失去了某種質樸的包容性和創造性。在火人節上,每個人都有個性且具有創造性的,只是因為作為“人”而被尊重,而非處於資本與消費中的物質性計算。正是這一對於人們已經失去的“舊日”生活關係和人的存在方式的懷念,才使得火人節漸漸成為如今深陷資本主義與消費主義泥潭中的人們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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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若英在火人節

在火人節中,現代豐富且繁雜的市場消費被拒絕,來此的人們幾乎回到了原始環境中,徹底疏離了現代消費網絡所構成的便利與束縛。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它區別於西方其他一些傳統節日之處。在這裡,不是消費讓我們意識到我們是誰、我們所擁有的物質所建構出的社會身份或階級地位,在這裡,每個人似乎都只因為他們自身的個性和創造性而得到稱讚和注意。

火人節正是利用這一點來反對強勢的消費主義大潮,這一方法在西方近代歷史上也曾多次出現,如發源於英國,由約翰·拉斯金和威廉·莫里斯等人所發起的工藝美術運動,便批評機械化大生產不僅破壞了自然,也破壞了傳統中人與人的關係。因此,他們提倡回到中世紀的行會模式,由此來抵抗機械生產對於自然與人的異化。

火人節通過對消費市場的拒絕,企圖打破消費主義的束縛,由此讓人們重新回到更完整和人性的生活中。但這一計劃伴隨著火人節的著名,以及每年成千上萬人的參加和宣傳,而漸漸遭遇了頗為弔詭的局面,即它如今成了世界上最為著名的“消費性”狂歡節。

02

作為消費主義補充的反消費主義

在朱迪斯·巴特勒、歐內斯特·拉克勞以及齊澤克所著的《偶然性、霸權和普遍性》一書中,齊澤克在討論帕斯卡“信仰”和“(下跪)儀式”之間的關係問題時指出,如果將“肯定”理解為對象徵秩序的接受,那“肯定”的反面並非“否定”,因為“否定”也被銘刻在象徵網絡中,“否定”以反面的方式證明了“肯定”的存在。因此,“肯定”和“反面”其實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而這也正是齊澤克批評西方左翼行動的一個重要思想基礎,即那些看似是在批判或破壞資本主義的行動,最終所產生的的實際效果卻是讓全球資本主義運行得更為順暢,維持得更久。原因也便是資本主義——以及消費主義——之所以能夠不停地持續運作,不僅僅只需要它自身的“肯定”行動,同時也還需要外部的“否定”行動,即對它的批評與打擊等等。

而當我們看著今日的火人節變成全世界精英們趨之若鶩的狂歡節時,它最終所造成的結果不正是它當初所極力想逃脫的嗎?在某種程度上,這其實是所有此類“烏托邦”的共同悲劇命運,即它們作為消費主義世界中的“異類”本身就反過來肯定了前者的存在,甚至是某種合理性。火人節的宗旨和資本主義世界中的規則形成了十分鮮明的二元對立,而就如德里達、齊澤克以及法國哲學家露西·伊利格瑞在其《他者女人的窺鏡》中所發現的,二元對立中存在著十分嚴格的等級,並且被壓制的一方其實始終都是強勢一方的結構性補充。火人節就是《黑客帝國》中那個“獨立”於母體的人類錫安基地,而按照齊澤克的分析,它之所以能夠存在,正是為了保障母體的持續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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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客帝國》劇照

對於那些三百六十五天都沉浸在工作和消費主義泥濘中的精英來說,火人節就是那個暫時的休憩之地,是資本主義結構中所創造出的一個暫停點,以讓勞動者獲得八天的休整與“逃離”,從而能夠充足電繼續工作;另一方面,伴隨著每一年火人節門票的熱銷,它也早已經在無聲無息中被消費主義網羅。而覆蓋在其上的那一層反消費主義的紗,又進一步地增加了它反抗和叛逆的形象,這一點在消費主義意識形態中同樣頗受歡迎。

2018年,英國著名塗鴉藝術家班克斯的代表作《女孩與氣球》在蘇富比拍賣中上演了一場先高價拍出,後又被自動裁切成碎片的戲碼。據說這一行為出自藝術家本人之手,以此來嘲笑資本對藝術的控制。但有趣的是拍賣行所做出的反應,他們宣稱“作品其實變得更加珍貴了”,也是“轉化”成了另一種形態。最終買家依舊接收了這幅畫。當我們回頭看這一事件時,原本希望以此來批判資本霸權的班克斯的行為反而成為了被毀掉畫作中的一個行為藝術,不僅直接增加了它的價值和名聲,也再次為十分具有“包容性”的資本和消費邏輯所收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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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班克斯的作品《女孩與氣球》

這一現象在當下比比皆是,而在火人節期間眾多藝術家和觀眾所創造設計的藝術作品,也伴隨著火人節本身陷入資本和消費主義的大潮中而漸漸失去了其原本所希望具有的批判與自由精神。曾經所提倡的自發藝術正在被追名逐利的形式主義所取代,它成為另一個藝術展現和銷售市場。

在鮑德里亞《消費社會》中,作者認為是消費構成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邏輯。這些邏輯包括:在商品消費面前人人平等;消費不僅僅體現在物質文化上,更體現在文化含義上,消費體現個人身份;以及消費的不是商品和服務的使用價值,而是它們的符號象徵意義。作為消費產品的火人節在很大程度上便滿足了許多參與者的這些目的,他們並不是為了構建一個新的社區的互助模式,或是強調對於現代公民的社會責任,甚至和反對消費主義沒有任何關係。他們只是在繁忙的工作生活中的八天臨時狂歡;或是刷臉獲得關注與存在;甚至直接與身份地位相聯繫,即並不是誰都能消費得起前往火人節的高昂費用的……消費建構新的區隔的同時也在鞏固這一階層化,當火人節被指越來越精英化時,它其實已經完成了作為現代資本主義消費產品的一個責任。

而面對消費主義強勢的“包容性”,火人節曾經所定下的眾多宗旨也漸漸為其收編,而更重要的一面是,火人節似乎對於自身的異化所知甚少,從而導致它依舊通過對於自我的個性化建構——尤其是汲取了傳統的嬉皮士和藝術等特徵——來維持自身的形象,但這些努力最終都成為進一步擴大和深入消費主義的墊腳石。這也便是齊澤克所說的“虛假活動”(false activity),即人們不僅為了改變而行動,也會為了不發生真正變化而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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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生活的畫像》

譯者: 沈語冰 / 諸葛沂

版本: 江蘇美術出版社 2013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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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火人節所遭遇的“抵抗的困境”,反抗的行動最終不但未能實現其原初的目的,反而為其所反對的消費主義所侵佔,最終成為催動其繼續運作的動力。這一困境不僅僅只出現在今日,伴隨著西方資本主義發展而產生的現代主義藝術從一開始便對前者有著強烈的對抗性,無論是意大利的未來主義運動還是德國包豪斯等現代設計觀念,都具有典型的反資本主義趨勢。

但另一方面,就如美國藝術史家T.J.克拉克在其研究馬奈等法國印象派畫家的專著《現代生活的畫像》中所指出的,馬奈等畫家的作品所展現的其實正是當時法國新興的資產階級的生活和形象。而當杜尚以現成品、沃霍爾以罐頭作為藝術對象時,原本對於傳統藝術觀念、博物館制度的批判和戲謔最終同樣為其所反對的陳舊傳統所收編,並且都在資本和消費的場域中被塑造成新神。火人節的命運似乎是這一漫長“抵抗的困境”的延續,原本看風景的人最終成為別人的風景,並且很多時候自身還一無所知。

03

抵抗的希望

在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的《空間與政治》中,他指出空間本身便具有歷史性、建構性以及滲入了權力因素。因此,作為火人節舉辦的地點黑石沙漠(Black Rock Desert)本身也經歷了一系列的變化:從一個內華達州的無人之地,變成世界上最著名的8天狂歡節的舉辦空間;並且,曾經來此的只有少數的嬉皮士或是有志於火人節的人們,但如今前往此處的則大都是西方精英或是世界其他地方的明星、網紅與白領等……就如美國學者愛德華·蘇賈在其《後現代地理學》中所指出的,在現代全球化狀況下,空間的資本主義化已經徹底完成,因此對位於美國內華達州的這片沙漠之地而言,它從來就不會是“世外之地”,也不可能真的把消費主義擋在門外。正是在這一無處可躲的狀況下,鮑德里亞才稱我們當下生活在一個“玻璃屋子”中,無處可逃。

許多人把火人節稱作狂歡節,在巴赫金對狂歡節的解讀中,我們發現這一特殊的節日本身就具有強烈的異議性。巴赫金指出,在狂歡節中,先前存在的等級關係和官銜差別都被暫時取消,人彷彿為了新型的、純粹的人際關係而得到了再生;狂歡節上,笑謔佔據主導地位,這種笑謔是節慶的、歡樂的,它針對一切,同時也針對取笑者本人,並充滿了對一切神聖物的不敬、歪曲和褻瀆;一切話語都成了相對性的,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摹擬諷刺的對象,被摹擬的話語與摹擬話語交織在一起,形成多語並存現象;狂歡節是全民性的,在狂歡中,沒有觀眾,全民都是演員,或者說,生活本身成了表演,而表演則暫時成了生活本身。然而讓人懷疑的是,這種“暫時性”的狂歡對於機械複製的日常生活以及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消費狂潮能帶來多大的批判與改變?

面對“反抗的困境”,齊澤克從美國小說家梅爾維爾的一篇短篇小說《抄寫員巴託比:華爾街故事一則》中得到啟示,提出“巴託比政治”。巴託比作為一個抄寫員,有一天突然開始以“我寧可不……”(I would prefer not to… )來回答別人對他的所有要求,最終死於監獄。齊澤克通過對巴託比“我寧可不……”句式的分析,指出巴託比並沒有否定“謂語”,而是肯定了“否定-謂語”,巴託比並未表示“我不想這麼做……”而是“我想不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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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寫員巴託比》

譯者: 林家任 / 廖彥博

版本: 群星文化 2016年11月

在齊澤克看來,這樣的肯定“否定-謂語”的策略可以擺脫“抵抗政治”的困境,從而能夠不再成為當今霸權意識形態的補充,從而達到一個新的位置,一個在霸權以及“霸權的否定”之外的位置。這也便是巴託比政治的暴力性所在,它想打斷社會象徵秩序的力比多投資循環,從而拒絕成為其補充。火人節在某種程度上便是它所反對的消費主義的補充,也是為其繼續發展提供了“否定性”動力。只有跳出這一惡性循環,才能開始真正的批判與抵抗。

巴託比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不行動”的行動,它並非指無所作為,而是要堅定地拒絕象徵秩序要求我們參與進去的強迫性勞動,不論是正面的參與,還是反面的參與,都要一併加以拒絕,因為只有如此我們才能擺脫成為意識形態霸權的反面補充——表面上是反對,實際效果卻是幫忙維繫其合法性的行為。如今的火人節,當它在明星和網紅的裹挾下,越來越成為某種風潮,成為某種酷和有趣的象徵,不也正漸漸地成為消費主義的一個“反面補充”嗎?並且極有可能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 小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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