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山居丨終南山行訪記


蘭若山居丨終南山行訪記

終南山。

壹】

  朝訪終南,原來就是夢中事。

  半年前,棲身蘭若寺湖上,夢迴北方大山峻嶺中,遇一長鬚如雪的老僧,見到一座掩藏於密林間的大寺院,建築宏偉,寺院裡空無一人,佛像落滿灰塵,陳舊破敗,青石鋪成的院落里長滿荒草。

  老僧說:這是你某一世修過的寺院,如果哪天塵緣了盡,還是歸來。說完,忽然隱去。

  我還來不及問寺院在什麼地方,就在山鳥沾滿露水的歌唱裡醒來。

  得往北方走一遭,崑崙山、終南山、五臺山、天山,應該會找到那座道場。

  念頭一起,籌備川資,輾轉半年才成行。

  首選終南山。


貳】

  春節期間,雞足山茅棚事件,也是促成朝訪終南的緣起之一。

  儘管雞足山裡住山隱修是千年傳統,但很多地方官吏和大眾對之很陌生,起初甚至是反對的。為了讓大眾認識住山靜修是佛教固有修行傳統,我在文章和報告中無數次引用終南山舉例,苦口婆心懇請大理官員和佛教協會能理解和支持。

  雞足山茅棚和住山僧,二十年多來,一直被迫退讓給旅遊開發,屢拆屢建,最後無路可退,茅棚還是被強拆了,在貪慾橫行的當下,信仰是虛弱的。

  幸好還有諸多大德和媒體,學者作家,社會各界呼籲,住山僧的堅守抗爭,護法居士的四處奔走,雞足山住山傳統得以保存,一紙由政府、佛教界共同商定的住山規約得以出臺,是妥協後的產物。

  對過去,是延續,對當下,是行持,對未來,是參照。

  而在北方的那座大山,那些茅棚,那些住山的修行者,僧人、道人或是行者。

  輾轉往復中,在文字上引為雞足山的外援,在心裡,其實早早就無比神往。

  所以,朝去,是感恩,也是了緣。


【叄】

  讀過《虛雲老和尚年譜》,老和尚也曾在終南山住過,開闢獅子茅棚,讀過高旻寺來果禪師故事,南山道宣律師,圭峰宗密禪師的行跡,美國人比爾的書,南山如濟的詩和書,《問道》雜誌,諸多揹包客的圖文記錄……

  在大理遇到過幾位來自終南山的僧人,在太白山大爺海住過幾年的太白隱者,他們和我說起終南山的種種……

  行前,心中已經有個模糊輪廓。

  行前,在終南山築居的如濟先生來信,說五月山中最宜居,滴掃三階以待你來。

  大喜。

  馬守仁先生,網名@南山如濟 ,終南山隱修者,當世大德,工詩文,擅音律書畫。中華茶道研究會會長,南山流煎茶道宗主。自零二年起,先後開闢廣福茅棚、大緣茅棚、如濟居、千竹庵。供養護持十方僧眾住山靜修。著有茶道研究專著《無風荷動》,散文集《嶺山多白雲》。提出:“過清貧生活,重建人格尊嚴”,倡迴歸山林之風。

  和如濟先生結識已很多年,當年鄉人延請我回去修葺已荒廢日久的村寺蘭若寺,初次看到破敗不堪的景象,心生怯意,一介貧寒書生,恐難以完成。彼時我在雞足山護持住山僧,微薄的積蓄已經一掃而空,是如濟師的鼓勵和支持,才得以堅定信心,克服重重困難,在諸多大德的幫助下,逐步修葺成一清靜蘭若。

  後來,如濟先生訪茶滇南,路過昆明,囑往相會。和如濟先生初次晤面,先生一襲布衣,清須一綹,面目蒼古,有出塵之姿,乃飽學之士,山林氣息十足。

  後同遊筇竹寺,有幸躬逢茶會。一水間主人,以及兩位著名茶人,在筇竹寺雄辯大師舍利塔前擺起茶席,作詩、吟簫、繪景等等,清雅至極,至今想起,仍然回味無窮。

  曾研讀過先生散文《嶺上多白雲》,受益匪淺。我混跡世間許久,遍嘗甘苦,接觸佛教後,也目睹教內外事,各類修學者行狀,自己也很難找到門頭。認為先生所提出的“過清貧生活,重塑人格尊嚴”適合當下熱惱翻湧的世相。且看空氣汙染、山河汙染,食品有毒,災難四起,依報世界已形同地獄,人心俱在三毒泥沼裡無法自拔,而高推聖境或演經說法,大眾難以切入,盲修瞎練的多,空談者多,實踐者少。醒世以少欲知足,以山林之氣化去心毒,洗滌塵垢。以茶道、香道、詩教、聲律、布衣蔬食,種種方便,體驗古人生活,歇住紛亂之念,再向上著力,直取無上正等正覺。


【肆】

  5月7,從點蒼山下出發,東方青霞滿天,落地西安咸陽機場,如濟師已候在出口。依舊是一襲布衣,微笑如山間清泉。

  當日,便入山中,到終南山紫閣峪的千竹庵。

  在《尋訪終南隱士》一書的前言,將終南山描畫為“月亮下一座隱士的山”。俗雲:萬里終南,八百里秦嶺。終南山也稱太一、南山、地肺山等諸多名號。道家修行者認為,終南山西起崑崙、崆峒、太白、華山,南止武當,北到嵩山,西止蜀山。

  《道宣律師天人感通錄》裡記載:北四十里有倉頡造字臺,此臺為迦葉佛講經三會道場,臺下有迦葉佛舍利……終南庫藏聖蹟,為迦葉佛末法時期經像所藏之所,現有十三圓覺菩薩在山谷內守護,每逢臘月,空中有天鼓響。

  原來如此,終南山與迦葉佛有關。

  迦葉佛是過去佛,賢劫第三尊佛,為釋迦牟尼佛的因地本師,人壽二萬歲時,此佛出世。

  雞足山為迦葉尊者道場,而在雞足山腳下,洱海東岸青山村留有“古迦葉佛”的聖蹟。還發生過這樣的故事,幾年前,修環海路,道路需穿過留有迦葉佛聖蹟的巨石,佛教界為保護迦葉佛跡不被炸燬,曾三番五次向政府進言,我曾為此寫了不少報告和文章,幸好遇到有遠見的主政者,聖蹟得以保存,列為文保單位,如今,已成為洱海東岸重要的人文景觀,常有佛教徒遠道而來,朝禮聖蹟。

  兩座聖山都與迦葉佛有因緣,雖已形同神話,但這樣的緣起,還是如此殊勝。


【伍】

  黃昏時,我們在山外小鎮上買些麵食、豆腐,進山約三里許,見一條溪水奔流而出,對岸的青山下就是千竹庵,有一條羊腸小路通著,已被藤蔓和青草覆蓋,如不熟悉,斷然尋摸不著。

  十多年前,陝西省政府將秦嶺山裡的村民陸續遷出,山裡便留下了村民舊居,當時如濟先生還沒有辭去公職,就出錢買下了兩處村落,改建成茅棚,供養住山僧人,一處是廣福茅棚,一處是大緣茅棚。兩處茅棚相距四十分鐘的腳程,目前每處有十來單僧人隱修。

  千竹庵在一處高崗上,原來是村民的房子,如濟先生改建後,起名千竹庵,庵前種滿竹子,竹子已經開花,我是第一次見,先生說,竹花可以泡酒,是一味良藥,今年要採一些。

  竹籬下,芍藥開放,先生說,今年開晚了十來天,你來,花就開了迎接你。這話令我心花怒放。院子裡的空地上,主人別出心裁地鋪設了枯山水的小景,沙子是溪裡背上來的,石頭也是。主人向我介紹了其中的寓意,表法的,不過我已忘了。

  庵前是果園,種滿了核桃和板栗,獼猴桃枝葉繁茂,何首烏遍地都是,纏纏繞繞爬在樹幹上。庵後是幾塊菜地,種著青菜和西紅柿,田埂上長滿了青蒿和水蒿,青翠可人。

  一條石板路穿過庵前的竹林,往下是一潭荷花,旁邊蓋了茅亭,起名為南山亭,再朝下五十步,是一片松林,臨溪,有一深潭,當地人叫篩子潭,緩坡上種滿松樹苗,剛剛澆過水,多年後,又是一片松林。

  千竹庵內,有五個開間,中間是佛堂,一尊石佛,結著降魔印,右邊是客房,兩個火炕。左邊是茶室和琴堂,有個火塘,掛著燒水的鐵壺,牆上掛著琴,蓑衣等物什,還有主人的幾幅字畫,意境深遠。

  放下行囊,先生就在屋後摘了一把野菜,升火做飯,香積廚是新建的,水是從一里開外的山溪裡引來,山泉,泡茶的首選。

  晚飯是涼皮和野菜湯,暮色合前,挽著竹籃和先生去採水蒿,先生說:可以做湯喝。

  採蒿歸來,晾起。月初上,風清涼,兩人在千竹庵的枯山水旁,吃柿葉茶。這是如濟先生新創的茶葉,他說,採摘要等柿子剛剛著花時採下,稍微揉熟,晾乾即可,補氣潤肺,有淡淡的甜香,泡茶的水是穀雨時存下的,在瓦缸裡,可以用很久。

  當夜,閒談一會,便入睡了,一夜無夢。


【陸】

  次日,在山鳥的歌聲裡起床,吃過早飯,去採槐花,晚上做槐花飯。滿山槐花正開,空氣中都是花香,山峰一坡雪白,給山神頭上的戴上花冠,莊嚴而美麗。

  下午出坡,給先生打下手,山中似乎有幹不完的活,看著他忙前忙後,手腳麻利,很是感嘆,空暇時,擺出茶席飲茶,聽他講解《詩經》,受益良多。

  9日,遇著山雨,夜裡,稍歇,天氣轉涼,濟師升起泥爐,溫上般若湯。對坐而飲,先生鼓起七絃,一曲終了,滿山幽寂。先生說:此琴在山中十餘載,已得山林氣韻。旋即,師鼓琴長歌,歌畢,我禁不住熱淚敷面,想起一年前,海西海湖上,青桐樹下,道人鼓琴,彼時,亦號啕失聲。

  天涯孤旅,終得回還舊路,一時一會,俱是重了前因。

  夜讀,千竹庵藏書甚豐,主人借我民國高鶴年居士所著《名山遊訪記》。幾大高僧都給書作序,其中有諦閒法師、虛雲禪師、印光大師、來果禪師。高居士也是大德,一肩明月,遊盡名山聖地,遍參知識,如善財大士。遊記文字簡明,甚得心要。讀到寫大理和雞足山的篇章,很受觸動。高居士自號終南侍者,晚年歸山,不知所蹤。

  終南山的雨,比起雞足山,多了幾分寒意,雲相也大不相同,各有殊勝處。而終南山更大,地廣八百里,隱修已成傳統。古德有言:“終南山為天下修行地之冠”,所言非虛,歷代以來,羽士,僧人,行者競相入山,穴居高峰深林,木食澗飲,行止高蹈,多成就者。

  雨中,到南山亭,先生奏起簫管,所見所聞,已出神。

  大雨過後,山水衝過的小路,趁天晴,需稍加修整,以利通行。冬天,如果遇到風雪,這路基本就看不見了。我問先生:有沒有見過大蛇,答雲:“別人能看見,我住山十餘載,沒見過”。居山其實很清苦,要識得山水之性,草木之性。除了自己打理生活,還得不忘用功。先生很推崇印光大師,志修淨業,唸佛不綴,令人讚歎。

  在山中,住了四日,此間還去參訪紫閣峰前的道宣律師結廬處,到大緣茅棚參訪,遇見一來自沿海的居士,在研究中醫,住山已兩年,談吐不俗。

  11日,隨先生回他長安的書齋,《問道》雜誌主編張劍峰兄長來,三人長談許久。張兄留著長髮,骨骼清奇,當年曾隨《空谷幽蘭》的作者比爾訪問山中隱修者,深受感動,如得寶藏,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創辦《問道》雜誌,修建終南草堂,出版各種書籍,成果顯著。

  12日,造訪虛雲老和尚住山的茅棚,張兄修建的終南草堂也在那個山峪中,名叫大峪,“南山通”郭風師兄隨行,他是真正的南山通,名不虛傳,十二年前,開始拍攝和採訪終南山住山的修行人,背糧米供養,走訪大大小小的茅棚,積累了大量的視頻資料。郭師兄還來過雞足山尋找住山僧,他在密林裡轉了半天,沒有碰到。前山的茅棚被拆光了,只有兩處茅棚在後山,沒有嚮導,很難尋見,他去的時候,我也在後山,也許在某棵松樹下找蘑菇呢。那時,我們還不認識,他關注雞足山茅棚被拆的經過,知道我的過往,想不到,兩人竟然在終南山遇見。


【柒】

  我們坐一部越野車,在大峪顛簸了一個半鐘頭,爬上危險萬分的山路,才到終南草堂。終南草堂修建在一處山窩裡,一溝清澈的溪水,佔地十餘畝,茅棚依山勢水路而建,茅舍蓋著七八間,禪堂很寬敞,古樸清雅,沒有手機信號,只有一部電話通著外界,制定了住茅棚的規約,和千竹庵一樣,是素食。有一位老僧在這裡住著,他來自北方,有嚴重的風溼,他的話我聽不大清楚,原來住山洞,後來終南草堂修成後,被迎請到這裡常住。他說:這裡很好。還有幾位居士來參訪,短住。

  終南草堂前,有一座新建的寺院,是心中心法的僧人建的,兩位法師在這裡閉關三年,出關後,護持者就修了寺院,大殿剛剛落成,有元音老人的石塔。寺院前還有一處精舍,是一位女修行者建的,佈局很精巧。

  張劍峰的兄弟在這裡常住兼管理,修道的,很清秀,身上有種安靜的力量。他給我們做了午飯,火鍋和米飯,用過飯後,我們就告辭,他送我們到門口,邀請他有時間,來大理走走,他說:好,一定去。

  往回走一段,車停在路邊,沿著獅子茅棚的路上去,郭風師兄與恢復獅子茅棚的本虛法師很熟,來前就通過電話,本虛法師說在獅子茅棚的下院等我們。上院就是當年虛雲老和尚住山的地方,很簡單的茅棚,本虛法師二十年前來住山,重新修復,可以住下四五人,還修建了老和尚的舍利塔,來住山和參訪的人也很多,法師後來又修了下院,耗費很大,他把上院提供給其他住山僧,自己就搬到下院來住。

  下院離公路有五十分鐘的山路,沿途碰到不少遊客,一行人到了下院,本虛法師正和來自各地的參訪者開示,我們也加入其中。法師看起來很清淨,言語緩和,但中氣十足,臉上有風霜的痕跡。

  茶是要喝的,聽法師說些住山的情況,坐上半個鐘頭,謝過法師,還得趕路,就告辭。

  沒有去獅子茅棚參訪,其實已經足夠,很多修行人不希望外來者打擾,能見到幾位,已是善緣。


【捌】

  “八百羅漢吼秦嶺,三千衲子住終南”。

  這是流傳在佛教界的佳話,如今雨季可能有千人住山,雪天會減半。

  也許,這些是顯現在外面的,無數的文獻和傳說中,還有很多超過千歲或者幾千歲的修行者也在山裡,到處都是洞府,我這樣的俗人,是無緣得見了。

  一路走過來,終南山其實和雞足山一樣,也面臨著旅遊開發的威脅,每個峪口都被政府修起大門,也許將來會收進山門票,山溪兩旁鱒魚館林立,遊客和揹包客逐年增多,很多法師要麼離開,要麼就往更深的山裡。 護林防火也是被著重強調的,山民和住山僧之間,也有數不清的糾葛和矛盾。

  無論任何人,都得去面對。

  回到開頭,終南山裡,沒找到夢裡的那座寺院,只得朝其他地方去看看。

  是為記。


  2014年6月1日 於點蒼山下古城蝸居

【文丨林向松。作者系立身國學團隊指導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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