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78歲調音師,調過最貴鋼琴170萬,見證無數琴童家長焦慮

孟繁榮習慣通過細微之處,推測這架鋼琴和主人的故事。

主人說,那是一架買了不到三年的新鋼琴。他咬牙拆下那塊將近二十斤重的蓋板,看到連接弱音踏板的零件,已經打穿了那層厚厚的羊毛氈。不用說了,這位主人要麼是頻繁上課的鋼琴教師,要麼就是愛琴如命的刻苦訓練者。有時候,他也會通過對方伸出來的手掌,判斷主人對鋼琴的態度。

比起其他同行,孟繁榮唯一的長處,便是見多識廣。他已經78歲了。

在過去的數十年中,他為多少鋼琴進行過調音和修理,已經記不清了,他能記住各種隱藏在鋼琴內部的故障。榔頭不整齊、螺絲鬆掉了、琴絃斷了好幾根,再嚴重的,比如一組88個零件全部被蟲子蛀掉,也有買來十幾年一次都沒有調過的琴,音律準得讓他吃驚。

他總是說,琴如其人。

看琴說話

孟繁榮敲開門,一邊戴鞋套,系圍裙,一邊跟主人聊幾句,視線便落到那架鋼琴上。

他不知道這是自己第幾次揭開鋼琴的頂蓋了,但是那一瞬間,這位老手藝人,還是會再一次被鋼琴內部漂亮的構造所震撼。這也是他深深迷戀鋼琴調音的原因之一。

每一個調音師,都會找到自己與一架陌生鋼琴的親密交流方式,比如彈奏一首最擅長的曲子。這像是一個儀式,得以探知這架鋼琴的真實狀態。孟繁榮最早喜歡彈《東方紅》,後來是《卡農》,如果遇到鋼琴主人是小孩,他偶爾也會彈《茉莉花》或者一些更輕快的曲子。有一次,他遇到一個大約七八歲的琴主人,手裡正好捧了一本《花仙子》的漫畫書,他便饒有興致地彈奏起那部動漫的主題曲,那也是他孫女兒小時候最喜歡的動漫。

正式工作時,孟繁榮先是試著彈奏了半音階,檢查鋼琴音準的大概狀態,排查故障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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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繁榮給鋼琴調音舊照

之後便進入最關鍵的調音環節。他習慣站立,右手握住調音扳手,找到對應的銷釘,左手邊敲擊琴鍵,仔細地聽音準。這是一臺雅馬哈118型號的二手鋼琴,主人年前從日本託朋友帶回國,經過了長距離的海運,音律失準嚴重。孟繁榮需要將整個鋼琴的217根琴絃,一根一根地調試,不能漏了任何一根。以他的經驗,調整一根弦,大概需要連續敲擊琴鍵10下左右,調完這一臺琴,起碼得擊弦3000下。

與鋼琴演奏大相徑庭,調音是一個極度單調而乏味的過程。調音師的耳朵需要重複聆聽同一個音調,判斷出琴鍵音的細微差別。測完一共88個琴鍵,一個多小時就過去了。有時候他還需要修琴,遇到鋼琴踏板故障,必須趴在地上。

孟繁榮不習慣在陌生人家裡待太久,多數時候,他會在一個小時左右解決問題,而遇到需要維修、整理等問題,時間就耗費得多。最長的一次,他花去了10個小時,那是一架老式的日本三角鋼琴,主人是一位年近70的老太太,出國幫女兒照看孩子,快十年沒有回來,鋼琴受了潮,12000個零部件幾乎沒有完好的,很多琴鍵高低不平,琴絃也鏽得厲害。調了好幾次,孟繁榮每次都彈一首鐵血丹心,但有些調還是不在點上,他正準備再調,老太太走上前說,這琴怕是調不好了,實在不行就不用費心了。

沒調好的琴,孟繁榮是不收費的,他不會去將責任歸咎於鋼琴本身。入行的頭一天,師傅就告訴他,一位合格的調律師要給鋼琴賦予生命,讓它處於最完美的狀態。


上海78歲調音師,調過最貴鋼琴170萬,見證無數琴童家長焦慮

在過去的五十年中,孟繁榮總是背一個黑色的小包,低頭穿梭在上海灘的滾滾人流中。小包裡面裝著一堆賴以“吃飯”的調音工具:音叉、扳手、琴鉗、木砂板、止音夾……大大小小六七十種,足有二十多斤重。

他調琴,有一張價目表,立式鋼琴調律300-350元一臺,三角鋼琴貴一些,400-500元一臺,有時候他也會幫人挑選鋼琴,收300元的調音費。但更多的時候,價碼還是看琴說話。“我得先看到它,才能決定能不能調,怎麼調。”

2002年之後,孟繁榮從歌舞團的樂器演奏崗位上退休,正趕上國內掀起“朗朗”熱,鋼琴備受追捧。鋼琴調音需求隨之而來,他為此還開了個淘寶店,方便素未謀面的人們找到自己。那是他最忙的時期,一天趕四個地方,往往早上在寶山,下午就要去奉賢,分身乏術。這也為他帶去了可觀的收入,僅調音一項,一個月就能進賬兩萬元。

說不出口的真話

孟繁榮差不多見證了鋼琴在上海灘的發展歷史。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鋼琴在國內尚屬奢侈品,遇到有鋼琴的,尤其是三角鋼琴的人家,一般都是非富即貴,普通人很難買得起。孟繁榮因為精通調律,有機會出入各種特殊的場合。電視臺、演奏會、高檔會所,乃至停靠上海的外國遊輪,都曾邀請他給鋼琴調音。

當時的人們對調律還沒有太多的概念,只有等到鋼琴出現物理損壞時,才需要修一修。接到電話,對方經常說,孟師傅,我們鋼琴琴鍵起不來了。修琴時,孟繁榮順手就替人把音律給調了。

淮海路有一位老先生,比孟繁榮年紀還長九歲,家中有一臺二十多年曆史的珠江鋼琴。剛買回來時,就是孟繁榮給他調的音。老先生年輕時在樂團拉小提琴,對音準要求高,每隔兩個月,就會找孟調一次音,這麼多年始終沒間斷。

但保養再好,鋼琴也有老去的一天,總會漸漸出現各種小問題,當孟繁榮發現,不管自己怎麼調,都無法將某個發飄的高音調得更紮實時,他建議老先生,該換琴了。

他不會輕易說出這句話,不然有一半的琴,都過不了他這一關。


上海78歲調音師,調過最貴鋼琴170萬,見證無數琴童家長焦慮

如今,隨著生活條件越來越好,家庭保有的鋼琴質量也越來越好,找上門的客戶,都是調音的。五六年前,他曾接過幾個琴行的業務,替琴行調試、維修客戶的鋼琴,由此結識了一些更年輕的調律師。有一次無意間,年輕人向他吹噓,自己這個月又賣出去了四臺鋼琴,其中一個客戶去年才通過他買過一臺三萬多的雅馬哈,“這次換了一臺七萬多的。”

在這一行裡混了一輩子了,孟繁榮頭一回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入得門檻”,年輕調律師還安慰他,“年紀大了,沒摸到門道,很正常。”

另一邊,當他被安排去調整鋼琴時,許多客戶會悄悄問他,這琴怎麼樣?值不值這個價?這些客戶多數是家長,在他們眼裡,小年輕是靠不住的,他的高齡不僅意味著專業,更代表了可信任和行業良心。“我讓他們失望了”,孟繁榮說。

“我從來沒有說過一次真話。”他又重複了一遍。

這是一根敏感的神經線,兩三萬一臺的鋼琴,對大部分家庭而言,一定是一筆不菲的支出,不僅承載了孩子的夢想,還寄託了家長的期望,他們不會容忍在硬件上的任何過失。孟繁榮不敢把那些假冒的進口琴指出來,“那樣天會塌下來的。”

他離開了琴行,不辭而別,這段短暫的經歷留下了後遺症,他不再願意和別人介紹自己的職業。離開了同行的視野,他能夠找回自己熟悉的圈子。

琴如其人

與其跟那些破事、破人打交道,孟繁榮更願意遇上破琴。有那麼一段時間,只要遇到一擰就斷的弦,他都會莫名興奮。那樣一來,一向沉默的他,就能順理成章地開始一次與鋼琴主人的交流。

每一架鋼琴背後,都有一個故事。

很多人對調律師有誤解,認為他們需要具備如機械一般精準的聽力。但實際上,零誤差並不現實,調律允許一定範圍內的音差,而且根據孟繁榮的經驗,以精準來要求的人,只有兩種人,要麼是新手,要麼就是強迫症患者。鋼琴需要演奏,飽含情感,千篇一律的音色不一定就是最好的,有些鋼琴用戶,在可控的範圍內,會要求他,將音調高一些,有些則調低一些,“才有生命力。”

上海音樂學院有一臺170多萬的三角鋼琴,曾經總是由一位老先生負責調音,每次有演出前,都得調一次,根據不同演奏家,調出不同的音律風格。後來老先生去世,後人調不到位,鋼琴就被閒置了,收進了倉庫。

孟繁榮是通過一位兄長得知這個消息,多年前他曾有幸近距離看過老先生調琴,他託了關係,想去試著調一下。那架鋼琴是他這輩子見過的保養最好的,琴鍵光可照人,打開蓋板,內部的琴絃一塵不染,精神抖擻。他坐下來彈了一曲,音律是準的。

身邊的音樂系老教授坐到跟前,完整得演奏了一首肖邦升C小調夜曲,然後合上蓋板,說了一句“不對、不對,找不到那個味道了。”


上海78歲調音師,調過最貴鋼琴170萬,見證無數琴童家長焦慮

孟繁榮見過太多這樣的情況了,如果一個調音師為一架鋼琴、鋼琴主人服務的時間久了,三者之間,會出現一種非常奇妙的連接,一種化學反應。

很多年前,他受邀造訪靜安區的一棟花園洋房,為一位年輕的女子修復一臺擁有百年曆史的美國AEOLIAN古鋼琴。孟繁榮沒有詢問這架鋼琴的來歷,但是從女子的居所,以及言談舉止當中,他推測,古琴十之八九是家族傳承。一般的,收藏級別的古鋼琴保養都非常出色,女主人說,其中一個鍵,似乎高了一點,影響了手感和音律。孟繁榮拿出尺子,量了半天,勉強發現了大概半毫米左右的誤差。這個小小的調整,讓他和這架鋼琴一直延續了將近三年的緣分,“每一次都是那個鍵的問題,怎麼調都調不好。”

直到有一天,孟繁榮發現,每次自己墊進去的紙片總是不翼而飛,鋼琴主人這才坦白,是自己取出來了。她由此提到了自己已經去世的外公,一個擅長調律的演奏家,自小就在這架鋼琴前教她彈琴。有一次,小姑娘學得厭倦了,生悶氣,把一根琴鍵給扳斷了,“她說覺得闖了大禍,但是外公並沒有責備她,而是將琴修復了。”

那位老藝術家的修復水平實在太高,平時彈奏,根本覺察不出琴鍵有問題,她之所以總是感覺不對,“是一個心結。”

遇到最多的,還是一般的家用鋼琴,和普通的愛好者。很多人幾乎一年才會請專門的調音師調試一到兩次,有的人好幾年才調一次。他遇到過很多中小學的鋼琴,音都是不準的,連專業的培訓機構,也會遇到失準的鋼琴。

唯獨音樂廳裡的鋼琴是調音最勤的,每次演出都有調音師檢查,每個鋼琴家對音色也會有各自的要求,明亮一點,或者柔和一點……調音師都要因人而異去調整。

但孟繁榮更希望尋常孩子的鋼琴能夠調得更好一些,“音樂廳是他們的夢想,一架失準的鋼琴,不可能把孩子送進音樂廳。”

異類

孟繁榮說,每一位調律師心裡都應該有一架永遠調不好的鋼琴,這是對行業的敬畏,“如果一個調音師告訴你,他能解決任何問題,他是不夠負責的。”

上海的多數家長並不懂鋼琴,也不懂音樂,有的人甚至連基本的七個音符都說不完整,但他們堅信,讓孩子去學鋼琴的決定是對的。太多前人,通過這一門才藝,在升學,在出國,在各項比賽當中,跑在了前頭。

這些家長有一個共性,他們會抓住一切機會與你交流,有時候甚至讓孟繁榮懷疑,自己究竟是被僱去調鋼琴的,還是為家長排解焦慮的。

在松江的一片老式民宅中,孟繁榮遇到過一雙父母,趁著他整理鋼琴的一個多小時,守著他寸步不離。那戶家庭來自附近的安徽合肥,小兩口在上海讀完大學後,留了下來,一起奮鬥了快十年,終於在松江買了八十多平方的公寓,安家落戶。

“他們給女兒做了一個十年計劃,一直到小學畢業,學什麼,投入多少錢,這些錢從哪裡來,都寫得清清楚楚。”孟繁榮見過很多焦慮的父母,但這一對尤其特殊,“精打細算,每一份錢都用到極致。”家裡的那架鋼琴,是從浙江的德清產地直接買的,小兩口在琴行轉了兩個月,順藤摸瓜找到了淘寶店,卻不從網上下單,而是直接去了產地,在那個名叫洛舍的小鎮,女方又跟工廠老闆將價格砍到八折,這才運回上海。女主人在跟他聊天中,不斷提到“不能讓女兒輸在起跑線上”,聽得實在頭大,孟繁榮忍不住打斷對方,“學鋼琴,沒有你們想象得那麼立竿見影啊。”

誰知,女主人臉色就變了,出門付錢的時候,正眼都沒看他。


上海78歲調音師,調過最貴鋼琴170萬,見證無數琴童家長焦慮

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輕,自己說上一百句,也頂不過培訓機構的一兩句話。很多人都是這場焦慮風暴的幫兇,調律師也不能例外。家長的焦慮很容易讓一些調音師丟掉職業操守,畢竟面對一個無法分辨鋼琴調音前後聲音變化的人,除了自律和責任性,並沒有什麼能夠評判調音師的工作。

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異類。

有一次,他去為一個幼兒園的初學者調試一架新買的鋼琴,沒動手之前,他專門把家長叫到身邊,詢問孩子在學習時,偏重於什麼風格,“古典樂的話,鋼琴音色要調得比較溫暖,爵士則要求聲音明亮透徹,馬虎不得。”搞得對方家長感嘆,比琴行老師都負責。

不管以什麼理由進入這一領域,我都應該正確引導,“兒童初學鋼琴,音高概念還沒有形成,可塑性很大,如果經常彈一架音高不準的鋼琴,一個鋼琴天才就可能被毀掉。”

他回憶年輕時跟隨調律師傅入行,別人的孩子學彈琴,他只能每天彈單音,把整個鋼琴200多根弦的音準,一遍一遍地聽,師傅跟他說,如果下決心幹這行,就要心無旁騖,“你看,這都五十年過去了,比我師傅幹得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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