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紀元
怎樣把柏拉圖的對話用作他的哲學材料?作為對話，參與者有很多。如果講柏拉圖的思想，那麼哪一個人物的觀點才是柏拉圖的思想？對話中人物的思想和作者的思想應該不是一回事。比如讀莎士比亞的戲劇，我們就不能說他戲劇中某個人物的思想就是莎士比亞本人的思想。那些人物雖然都是莎士比亞創作的，但是似乎並不能說莎士比亞就把那些人物的思想等同於自己的思想。同樣，我們在閱讀柏拉圖的對話時也會有同樣的問題，柏拉圖對話中的人物誰的思想能代表柏拉圖的思想呢？關於這個問題，人們又進行了無窮的爭論。於是，從此出發，對柏拉圖的對話就有了各種不同的讀法，對於《理想國》也是如此。
當然，採取何種讀法主要取決於讀者自己覺得哪種讀法對自己更有幫助。我下面就來講講柏拉圖對話的各種不同讀法。我主要將其分為兩類，在每類之中又可以劃分出各種不同的觀點。
這兩類一類是哲學讀法，也叫理論讀法。另外一類是文學讀法，也叫戲劇讀法，注重柏拉圖對話的戲劇特徵。
1.哲學讀法
哲學讀法注重的是柏拉圖對話中的理論和他對理論的論證。這種方法有三個假設。第一個設定是，所有柏拉圖對話都力圖傳達同一種哲學。這種哲學在不斷地展開、不斷地深化。第二個設定是，在每一篇對話中都有一個主要的發言人。這個主要的發言人在建立自己的理論，在駁斥別人的觀點，勸說其他人放棄他們自己的立場，並接受這個最主要發言人的學說。第三個設定是，每篇對話中的最主要發言人，雖然並不全是但經常是蘇格拉底。結論是，在絕大多數對話中，蘇格拉底這個角色的思想就是柏拉圖自己的思想。如果在一些對話中主要發言人不是蘇格拉底，那麼在那種情況下，那個最主要發言人的思想就代表柏拉圖的思想。比如《巴門尼德篇》中的主要發言人就是巴門尼德。《泰阿泰德篇》的主要發言人是泰阿泰德。那麼，巴門尼德和泰阿泰德的思想就是柏拉圖的思想。《理想國》的主要發言人是蘇格拉底，故他的哲學即是柏拉圖自己的哲學。
哲學讀法的始祖是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很少討論對話體裁對理解柏拉圖哲學思想的重要性。而且他經常將柏拉圖對話中主要人物如蘇格拉底和其他對話中的主要人物的思想看做柏拉圖的思想，而不覺得有必要作出專門說明。如果這樣做不合適的話，亞里士多德的聽眾們（他的著作多是講稿）肯定會抗議的。這樣，亞里士多德對柏拉圖對話的閱讀方式就構成了對柏拉圖對話的哲學讀法的強力證明。亞里士多德的解釋當然也會有問題，如他對前蘇格拉底的解釋經常受到專門家的批評。可亞里士多德畢竟和柏拉圖一起在學園中學習生活達20年之久，他對他的老師的思想的瞭解處於一個遠比我們有利的位置。哲學讀法亦是新柏拉圖主義者們所遵循的。
2.文學讀法
持文學讀法者相信，柏拉圖的著作既然是用對話形式寫成的，那麼重要的就不是其中的理論和學說。對話中的理論和學說只是原材料。倒是對話中的場景的佈置、神話的表述、人物的選擇和各種情節的安排，每每有其獨特的含義。這種戲劇特徵的含義才應該是理解柏拉圖思想的關鍵。
文學讀法歷史久遠，最早可溯至柏拉圖去世兩百年後在他的學園派內部出現的學園懷疑論。當我們現在提到古希臘的懷疑論的時候經常提及皮浪的懷疑論，但是他的懷疑論只是古希臘懷疑論中的一種，另外一種很重要的懷疑論流派是中期柏拉圖學派，即柏拉圖學園懷疑派，以阿爾契勞為代表的一批人。他們是柏拉圖學園後幾代的領導人物。在他們看來柏拉圖是個懷疑論者，也就是說，他們眼中的柏拉圖只是一個探索者，可以就各種問題進行探索、討論，但卻達不到結論。柏拉圖所採用的對話體裁就註定了他最後達不到結論。因此，柏拉圖學園懷疑派才是柏拉圖對話文學讀法的鼻祖。在近代，文學讀法的代表人物是德國哲學家施萊爾馬赫。在20世紀中期，代表性的人物是列奧•斯特勞斯。
大致來說，哲學讀法在英語世界中佔據絕對的統治地位。20世紀中期以來在英美主導柏拉圖研究的G.弗拉斯托斯（Vlastos）及大批比較有影響的英美的柏拉圖學者都秉承這一傳統。哲學讀法的優點在於該讀法的名稱所表明的，即把柏拉圖當做哲學家。雖然柏拉圖的對話大有文學價值，但柏拉圖自己將哲學與文學對立，對詩人們嗤之以鼻，大加撻伐，甚至要剝光上衣，塗上油漆，粘上羽毛，轟出他的理想城邦。因此對他的哲學作詩的解讀難免有悖於他的原意。哲學讀法的缺點是把某一論證從對話形式中剝離出來，難免失之偏頗。而且忽略對話體裁會使我們對柏拉圖的理解失去重要的一面。文學讀法的優點在於顧及了對話特徵，缺點是不重視哲學學說的論證邏輯，而且其解釋中牽強臆想的成分較多。文學讀法的一個主要論點是，柏拉圖的真理是隱藏著的，需要我們從他的字裡行間來發現、來解密。可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即使我們發現了，又如何能證明我們發現的就是柏拉圖自己所要表達的真理呢？
哲學讀法和文學讀法的對立一度十分尖銳。不過，最近，情況慢慢地有所轉變，現在在學界佔主流的分析傳統的學者一方面注重柏拉圖的論證，另一方面也注重柏拉圖的論證是在什麼樣的對話場景之中發生的，從而彌補傳統上只重邏輯分析的片面。學者們之間大致有這樣的兩個共識。首先，對話不是柏拉圖哲學的一個外在的裝飾品，而是對他的哲學理論有建構作用。二者有內在的聯繫。其次，哲學理論也並不是他的對話的原材料，而是柏拉圖對話想要傳達的最主要內容。無疑，如果能夠注意到柏拉圖哲學的對話特徵的話，對我們理解柏拉圖的哲學思想肯定有幫助。我們既要把握柏拉圖對自己哲學思想的論證過程，也要看到他的這些哲學論證所發生於其中的對話語境。哲學論證的動因及發展需放在整篇對話中考察。將二者結合起來，會更好地理解柏拉圖的哲學思想。柏拉圖採取對話的形式寫他的哲學，顯然表明他看到了哲學與文學之間的內在聯繫。他是想將最優秀的哲學和最優秀的文學結合起來去探討最深奧的哲學問題：我們應當如何活著?
摘自《講演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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