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年前,轟動朝野的“睡粉”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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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十二年,即1873年,在上海租界金桂軒戲樓,時年30歲的楊月樓在戲臺上唱著其成名作《梵王宮》。

據說,楊月樓曾在北京給慈禧唱過這出戏,還被重賞。當時戲子,多吹捧自己給老佛爺演過戲,以抬高身價,十有八九是吹牛。

但是,楊月樓確實有兩把刷子。

楊月樓初到在上海時,曾被金桂軒、丹桂軒兩家戲樓爭搶,可見楊月樓戲臺之魅力。

《梵王宮》這部戲講述:

元末時期,一對男女在梵王宮邂逅,因世俗限制,無法在一起。後女子賄賂媒婆,讓男子女扮男裝混入府內,住在女子妹妹房內,兩人私定終身。後雖分離,但兩人衝破封建牢籠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


在戲樓的二層,一位富商家的小姐,正在痴迷的欣賞這出戏。小姐正見得楊月樓清新俊逸,儀表堂堂,已對楊有了三分愛慕。

有詩為證:

金桂何如丹桂優,佳人各個懶勾留。一般京調非偏愛,只為貪看楊月樓。


這位富家小姐年方17,正是思春的年紀,看到楊月樓也頃刻丟了魂魄。歸家後,這位小姐便得了相思病,對楊月樓的戲,更是追捧有加,每有必到。

小姐思春,奶媽怎個看不出。看到小姐悶悶不樂,奶媽便疏通關係,竟然聯繫上了楊月樓。小姐得知此事,真叫個歡天喜地。

楊月樓既然能在《梵王宮》中如此痴情,想必生活亦是如此。

小姐因戲曲愛上楊月樓,就像表哥因為《北京遇上西雅圖》喜歡上吳秀波一樣,誤把劇中人物當成現實。

小姐把自己當做戲中女主,主動出擊,追求愛情。

富家小姐便寫了情詩,連並自己的生辰八字,一同託奶媽送到楊月樓處。

富家小姐一連等了數日,竟不見半點消息,究竟是信沒送到,還是楊月樓不願交往?

富家小姐終究沒個主意,後託奶媽打聽,果真送到楊月樓處,只是這楊月樓毫無反饋罷了。小姐聽此說法,身子竟然逐漸衰弱起來。

這富家小姐哪知楊月樓的心思。楊月樓見到此信少女懷春,又見生辰八字,心中不由打起鼓來。

由信可知,這富家小姐名叫韋阿寶,17歲,父親是個廣東香山籍的洋行買辦,經常出差外地,家中錢財無數。

家中只有韋阿寶、阿寶母親韋王氏及奶媽三人生活。

哪裡有如此好事,竟然初信就要附上八字,是不是有人要害自己?楊月樓小心謹慎,擔心受害,所以沒有任何迴音。

誰知這韋阿寶竟一病不起,眼看就要病死。

韋王氏詢問得知,女兒竟得的相思病,這楊月樓是個戲子,與我們大戶人家是“良賤不婚”,可是若再不成全女兒好事,女兒一命嗚呼可是奈何?

可憐天下父母心,韋王氏想到:老爺曾要帶阿寶歸鄉,阿寶不從,老爺便從了阿寶,滯留上海。

老爺也曾說過,阿寶婚事由自己說了算。為了女兒,便放肆一把。

託奶媽告訴楊月樓:

令延媒妁以求婚


恰巧楊母此刻也在上海,聽到此好消息,竟個喜出望外。楊月樓見此事並無欺詐,便答應與韋阿寶相見。

兩人一見,分外歡喜。逐漸相互走動多了起來。

楊月樓究竟是個戲子,多有歪門邪道,對17歲的美嬌娘韋阿寶竟用起淫邪春藥。兩人男歡女愛,怎不歡喜。

兩人的婚事也越走越近,經過“倩媒妁,具婚書”,楊月樓請戲班班主為媒,韋阿寶請族叔為媒,楊月樓下聘禮定親。

此事竟被韋阿寶親叔父聽說,叔父堅決不同意,作為上海著名的大買辦,韋家也是有一號的。

由於歷史原因,在滬的買辦以廣東香山人為多,這批人可以說是上海第一批上層社會。

大買辦的女兒竟嫁給一個戲子,這可是天大的笑話,往輕說被同籍相親恥笑,往重說韋家在上海的事業,可能因此受到一定的衝擊。

況且戲子人品道德,怎麼和良家子弟相提並論(確實在上文中得到驗證),親叔父站在家族角度考慮,是絕不同意的。

韋王氏見此竟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

在此事上,究竟是聽自己小叔子的,還是聽女兒的,韋王氏犯了難。

終於情感戰勝了理智,韋王氏做出了一個讓她家破人亡的決定:讓奶媽通知楊月樓,按照上海風俗,搶婚!

楊月樓已和韋阿寶行過雲雨之事,若不成婚,阿寶再嫁,事露,奶媽自己終究脫不了干係。

還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好事到底,聽韋王氏的建議。

2


1873年11月初一凌晨,韋阿寶再奶媽的幫助下,偷偷被楊月樓接走,在租界某地竟辦起婚禮。

這樣大事怎能瞞得過阿寶叔父,叔父與同籍鄉紳一起報官,以“盜拐”之罪將楊月樓告到租界官府。很快,巡捕就把婚禮中的楊月樓與韋阿寶緝拿歸案,連同嫁妝金銀首飾7箱。

據說那日韋阿寶被押往官府路上:

“小車一輛,危坐其中,高天地祭祖先之紅衣猶未去身也,沿途隨從觀者如雲。”


雖在租界,但此案不涉及洋人,故將此案轉交上海縣處理。

這上海縣令葉廷眷是淮軍舊將,曾跟隨李鴻章南征北戰

。由於葉廷眷立場固執堅定,故經李鴻章推薦,做了上海縣令,專與洋人打交道。

另外還要跟買辦們搞好關係,在洋務建廠中,買辦可謂是一大支持力量。

楊月樓、韋阿寶來到上海縣大堂之上,被問經過,二人如實回答。韋家叔父告的是楊月樓“盜拐”,也就是說韋阿寶是一個受害者,而楊月樓是一個貪財好色的人販子。

這是挽回韋家顏面的最後機會。

按《大清律》這“盜拐”之罪是如何判處的呢?

《大清律例·刑律·盜賊下·掠人掠賣人》載:

“凡誘拐婦人子女,或典賣,或為妻妾、子孫者,不分良人奴裨,已賣未賣,但誘取者,被誘之人若不知情,為首者,擬絞監侯,被誘之人不坐,如以藥餅及一切邪術迷拐幼小子女,為首者立絞;為從,應發寧古塔給窮披甲之人為奴者,照名例分別改遣之例問發。對於開設妓院娟館誘拐、藏匿婦女的,為首者也斬立決:凡夥眾開窯,誘取婦人子女藏匿勒賣事發者,不分良人、奴裨,已賣、未賣,審系開窯情實,為首照光棍例擬斬立決,為從發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


簡單說,如坐實,楊月樓必死無疑。

楊月樓一聽,竟嚇尿了褲子。連忙求韋阿寶求情救他。韋阿寶竟是個剛烈女子,對“盜拐”矢口否認,說明自己是願意的。

韋家叔父聽此,心涼半截,如何能挽回韋家聲譽,只能再說楊月樓騙奸。並請穩婆檢查韋阿寶身子。

這穩婆一查,這韋阿寶果真不是處女了。另一邊來報:楊月樓家查出春藥一瓶,似為證據。

上海縣令葉廷眷再問韋阿寶,給韋家留個顏面,是否有挽回餘地,告楊月樓騙奸,也算個清白。誰知韋阿寶答道:

嫁雞隨雞,絕無異志。


氣的葉廷眷命人對韋阿寶“掌責二百”,也就是打了韋阿寶200的大嘴巴子。更是打了楊月樓脛骨500下。要得楊月樓親命。當紅孃的奶媽自然也要受罰,被杖背200。

十二月中旬再審時, 阿寶因 “伊父韋某不願領回, 掌責一百後, 由善堂擇配”, 乳母 “掌責一百” , “荷枷” 沿門示眾。

楊月樓在嚴刑拷打下屈打成招, 後又翻供, 經歷府、 省多次複審, 在第二年七月份仍維持原罪, 以 “誘拐罪” 發配充軍。

3


十一月十一日,韋王氏見此事不妙,希望當媒人的族叔出面調停,族叔拒絕。韋王氏又將兩人婚書等證物交給葉廷眷,並說明韋父同意自己決定韋阿寶的婚姻大事。

在韋父態度不明確的情況下,葉廷眷同意楊月樓取保候審。

作為上海新興的報紙《申報》,對此案也進行了報道。《申報》是洋人出資,中國人撰寫的以營利為目的的報紙。《申報》在十一月初四發表報道:《楊月樓誘拐捲逃案發》

這樣的文章自然吸引眼球,但是從文章的題目看,似乎《申報》是將此案當成娛樂趣聞報道的。文章中對楊月樓百般批判。

誰知這篇文章竟受到廣大江南知識分子的強烈反擊。

以至於《申報》不得不在十一月十八日再次發表文章《本館復廣東同人書》進行道歉:

“此案之初發也,敝館臚列楊月樓罪狀,得諸謠傳,未免過甚。至邑侯嚴刑之後,匿名揭帖遍貼於法租界內,或謂敝館受韋姓賄屬,或謂敝館受韋黨情託。”


江南廣大知識分子對《申報》的報道大為惱火,認為這樣偏激的報道是不是因為《申報》收了韋家的錢了,或者受到韋家的請託了!

江南士人認為:楊月樓、韋阿寶無非就是個和姦!和姦就是雙方自願情況下的非法性行為。

按《大清律·刑律·犯奸》

“犯和姦,杖八十。”“凡奴奸人婦女者,加凡奸罪一等。”


簡單說,楊月樓一個戲子身份,也就打100板子的事。

《申報》在十八號的文章中還公佈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韋王氏病死了

不難看出小小楊月樓一案,竟成為江南士人與廣東商人的角鬥場。

自太平天國以來,因江南是太平軍故地,所以江南人士頗受朝廷排擠,江蘇、浙江一帶的官員基本都是湘軍勢力,要麼就是淮軍勢力。

江南士人何時才有出頭之日?

而在十里洋場上海,廣東人因為歷史原因,成為大買辦,就連江浙鄉紳也不能與其匹敵,更何況廣東買辦與淮軍、湘軍相互勾結。

這個簡單的案子,已經不是楊月樓、韋阿寶的私事,更不是韋家捍衛臉面的醜事,已經成為表達江南士人藉此案對廣東買辦後臺不滿的平臺。

《申報》在江南士人的罵聲中,不得不在十二月初四的《本館勸慰香山人論》寫道:

“本館視各方人如一, 毫不偏袒。”


事已至此,正如當代某學者所言:

“受眾往往無意地 (或似乎以千方百計形式顯現出來 )從新聞符號信息流中尋找自己所需要的, 與自己原來價值觀念相一致的東西, 從而來證實自己固有觀念的正確性, 以進一步充實和發展自己的觀念” 。


似乎天平正在向楊月樓有利的方向傾斜。恰在這個時候,韋父歸來。

事情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以至於引起英國《泰晤士報》的強烈關注。

十二月十三日,韋父抵達上海,楊月樓案重新審理。上文介紹了,楊月樓之所以能取保候審,是因為韋王氏出面,現在韋王氏死了,韋父歸來,案子自然要重新審理,看看韋父對此案的態度。

韋父的態度,即將決定楊月樓和韋阿寶的命運。無奈對於韋父而言,家族的利益是最重要的,何況為了此案,《申報》的報道早已引來各種爭議,引發社會強烈反響。

此案早已不是家庭內部事宜。

重升大堂,韋父聲稱:對楊月樓與韋阿寶的事一概不知,並認為韋阿寶有辱門楣,不願領回家。

葉廷眷當庭又打了楊月樓,並把韋阿寶交與社會福利機構——配善堂。

不久,韋阿寶被配善堂安排給一個70多歲的老頭結婚。韋阿寶至此再無翻身,楊月樓也再無為韋阿寶伸冤。

在《申報》的追蹤報道後,社會輿論繼續發酵。

這場關於楊案的論戰中, 主要力量可分為兩派:一派是以持平子、 公道老人為代表的同情派, 他們對楊、韋二人的遭遇表示同情, 挑戰 “良賤不婚” 的社會習俗, 質疑審案的公正性, 還上升到事關國家尊嚴的高度;

另一派是以不平子、 不平父為代表的嚴懲派, 他們痛斥楊韋二人傷風敗俗 , 高舉封建傳統道德的大旗, 維護審案的正義性;此外, 還有少部分以閱盡滄桑道人為代表的中立派,他們力勸雙方停止筆戰, 息事寧人。

這樣的案情,使同情楊、韋遭遇的江南士人想到了新的辦法,那就是繼續擴大輿論影響,讓洋人評理。

淮軍總說自己是洋務派,但是在這樣一個簡單的婚姻案件中,居然比朝中保守派還迂腐。現在讓洋人評評理,看看淮軍勢力如何說。

這個再普通不過的案子,竟然引起了英國的著名報紙《泰晤士報》的注意。

1874年5月27日,英國《泰晤士報》發表評論:

英京倫敦報述楊月樓之案曰:上海民間風傳有勢力者請於邑尊,務須將楊月樓置之於死地,以雪同人之怒,且許諾之曰:“若果能殺楊,則賄以三萬金數”。與此案同時,有名瞿茂和者與人和姦一案,僅仗一百下釋放。楊月樓亦屬和姦案,不但已處嚴刑,且堂上聲稱必欲置之死地。此或系奸民風傳,本館譯之,姑欲使官憲知之,想上海縣尊斷乎不會出此手段也。


這段話的意思是,上海民間瘋傳,縣令收了別人3萬兩銀子,要求將楊月樓置於死地。但是上海縣判的另一個案子與此案類似,卻只打了100板子。楊月樓案,縣令卻在大堂上聲稱要殺了楊月樓。這一定是民間謠傳,縣令一定不會這麼做的。

《申報》轉引英國《泰晤士》報的文章,就是赤裸裸的逼宮。

希望借洋人之口,改變案子的判決。

江南士人在《申報》發表的《中西問答》一文中說道:西方人只有對待死刑犯才用刑,而大清只要有案子就用刑,製造了很多冤假錯案。直接批判縣令葉廷眷的用刑做法。更牛的是,提出了“治國亦不必尚刑也”的政治主張。這與洋務運動的大趨勢是吻合的。

江南士人究竟是力量單薄,如此輿論影響,竟然無法改變“誘盜”判決。

更深層次的原因是,朝廷對淮軍勢力的支持,在恭親王與慈禧爭權的大背景下,慈禧對淮軍的拉攏是極為重要的。

幸運的是,縣令葉廷眷也在輿論影響下,免除了楊月樓的死刑。楊月樓最終被判決充軍。

楊月樓這位享譽上海的著名京劇演員,在江南士人的幫助下,藉助新型的輿論工具改變了官紳在社會輿論上的絕對主導地位, 在相當程度上扭轉了民間文士在輿論上的失語狀態。

1875年,慈禧40大壽,大赦天下,楊月樓從邊疆迴歸故鄉,給自己改名為:楊猴子。藉此抒發自己對命運的無奈。楊月樓後娶妻生子,兒子楊小樓終成一代京劇大師。韋阿寶被迫嫁給一個70歲老頭,共度悲慘餘生。

最後,幸運的是楊月樓都留下了照片。看一下吧!


140年前,轟動朝野的“睡粉”事件

楊月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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