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5位一線記者口述:一度靠泡麵維持,消毒水味讓我安心,體會到什麼叫“代價”,解封后希望別太快遺忘

“江漢路步行業街陸續有了人氣,熱乾麵的味道撲面而來。”這裡是武漢,4月8日零時解除離鄂通道,屬於她的繁華正在徐徐展開。

封城下的70余天,有這樣一批人,同樣是逆行者,通過他們的筆觸、鏡頭,我們得以知悉真實的武漢,有心酸,有不安,有奮進,也有溫暖。

他們是記者,災難的現場,並沒有缺席。看到別人哭泣,自己也忍不住流淚,看到這個城市的忍耐,也看到了“代價”。

在接受瀟湘晨報記者採訪時,5位記者,分別講述了自己的親歷故事,目的是:希望我們不要遺忘得太快。

1.湖北日報記者柯皓:出門帶著被子走


武漢5位一線記者口述:一度靠泡麵維持,消毒水味讓我安心,體會到什麼叫“代價”,解封后希望別太快遺忘

1月24日,大年三十,柯皓在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隔離病房採訪。圖/受訪者提供


因報道需要,我去重症病房拍攝的次數大概10次。每次採訪來得都很突然,心裡是忐忑不安的,因為我沒有過這種穿著防護服去隔離病房拍攝的經驗,不知道會是什麼情況,但當時有醫生跟我一起,所以內心覺得是安全的。

我第一次去ICU是1月28號早上,去武漢市肺科醫院,同行的還有協和醫院的一個醫生,一個文字記者同事。那時候心裡其實很慌張,為了節省防護服我們的文字記者就沒進去,我和央視的一個編導進去的。

我們主要是去看一個重症的患者,他是從其他醫院轉到肺科醫院來的,比較特別,他一個人曾感染了數名醫護人員。

肺科醫院ICU病房是一個很長條的空間,裡面躺了大概十來個重症病人,你一推門進去就相當於和他們面對面,很近。你會看的他們全部處於昏迷狀態,完全依靠機器和醫護人員,整個環境只聽到機器滴滴在響。

當我們從病房出來之後就找到ICU主任胡明醫生,請他談談這個病人的情況。

快採訪完的時候他手機響了,就走到旁邊接電話,一邊在抹眼淚。

當時我們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後來才得知,胡明醫生的好友,東西湖醫院ICU主任袁海濤病危,氧飽和指數已經降到60%了,打電話就是告訴他情況很嚴重,瀕臨死亡。好在經過多日治療,2月7日,袁醫生已順利從武漢市肺科醫院出院。

我到醫院做採訪,一開始沒讓家人知道,後來他們看報紙才發現。1月24號我出門就是帶著被子走的,當時就想,我一旦出來跑,肯定就不能回家住了。目前為止我已換了4個住所,到現在都沒回家。攝影器材每次使用後都要反覆消毒,前兩次進隔離病房還包了塑料袋,操作起來不順手,消毒也有風險,後來就直接“裸奔”,每次出汙染區都用酒精澆透3次。

其實每次在外面忙的時候,身上汗溼了,可能也沒什麼感覺,也沒精力想太多,但睡覺的時候就感覺今天怎麼有點不舒服,自己是不是感染了,再想想兩個兒子還在家裡盼著我回去,內心深處感到害怕。

小兒子才兩歲,可能對這個事情不會有什麼記憶。大兒子11歲,我出來拍照一個星期左右,他問我,“今天拍了什麼,有沒有小朋友生病?”我如實說沒有。我希望他能多看一些正能量的東西,碰到困難很正常,但要有信心去面對。

災難面前每個人都是很脆弱的,這個時候你才會停下來,思考或者反思自己平常的狀態。

2.南風窗記者向治霖:體會到什麼叫“代價”


武漢5位一線記者口述:一度靠泡麵維持,消毒水味讓我安心,體會到什麼叫“代價”,解封后希望別太快遺忘

2月19日,在武漢,因為找不到tony老師,向治霖買了推子給自己剃頭。圖/受訪者提供


2月12日,我坐G70次高鐵去的武漢。在列車時刻表上,武漢“消失”了,所以車票上的終點是鄭州。

大約下午5點左右,列車開到了武漢。包括我在內,有五名乘客要下車,我們提前走到車門邊,看見車廂上所有人盯著我們。有個大哥沒忍住,他試圖壓低嗓子,但所有人都聽見了他說的:“我×,現在還有人進武漢?”

當時“武漢”這兩個字,暫時失去了現實含義,它成為一個概念,與病毒、疫情等相聯繫,令人不願接近。當然,那不是全部。

我去到一線採訪,最大的原因是,想記錄疫情下的武漢,一個超大城市,一次超強管控下,城裡真實發生的故事。用新聞前輩陳虻的話說,“不要在生活中尋找你要的東西,而要努力感受生活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過程中我接觸到一些滯留武漢的務工人員,他們經濟條件不好,在武漢疫情時期的生活成本高,獲得生活服務的門檻也高,平時的城市功能停擺了,導致他們也在困境裡。

一開始,我是想跟著他們生活幾天,記錄下這群人的生活,但不主動介入。結果沒想到他們被志願者發現,很快被救助了。

我也擔心過,志願者介入後,滯留人員的故事,它的真實性會不會被破壞?後面又想,有苦難,也有溫暖,本身就是真實的生活。所以,最終這個故事有“亮色”,有志願者在唱歌,有滯留者的愉快應和,我覺得,挺好的。

在武漢的前三天,我對病毒保持高度警惕。房間裡的空調不好,時冷時熱,我懷疑是自己的體溫變化。消毒水的氣味讓我安心,雖然它有一定的腐蝕性,我每隔幾分鐘洗一次手,手掌快要磨破皮。

還好我後來知道,不只是我這麼想過,人們都變得戒備十足。不止一次,我在找路時,向行人詢問,他們下意識後退兩步,甚至繞開我走。

截至3月21日,我在武漢總共待了40天。

每當看到夜晚的武漢萬家燈火亮起,那是這座城市最接近往常的一刻,它與街道的沉默形成強烈反差。那一刻,我切身體會到,什麼叫“忍耐”,什麼叫“代價”,什麼叫“英雄的城市”。

3.紅星新聞記者潘俊文:曲折抵達武漢


武漢5位一線記者口述:一度靠泡麵維持,消毒水味讓我安心,體會到什麼叫“代價”,解封后希望別太快遺忘

3月10日,潘俊文在武漢市的醫院。圖/受訪者提供


迄今,我已在湖北待了兩個多月。1月23日前,單位已安排2名記者到武漢,要麼是家在武漢或者在武漢讀過書的。後來發現事情比想象更嚴重,領導提出增派人手,讓自由報名,因為我主要是做國內新聞,就主動報名過來了。

我是大年初四成都出發的,先去了黃岡再去的武漢。當時我們在武漢共有3個同事,我想著既然武漢有人,我可以到武漢之外疫情嚴重的地方去。

當時交通不便,我整個去黃岡的過程比較曲折。先是從成都坐飛機到長沙,接著包車從長沙到黃岡市紅安縣的高速路口,下車後我就順著那個路口自己進去,當時我背個包,拖個箱子。

因為沒有提前做準備,我踏進紅安縣高速路口的時候才發現,這裡距離縣城還有30多公里,一路上也沒有車,我只能順著路走。大概走了四五公里,沿途看到有小餐館,我就一家家問,找到一個私家車給我送到縣城附近,我又走了兩三公里才到縣城裡面。

在縣城好不容易定了酒店,卻發現哪也去不了。路上一點車都沒有,共享單車也沒有。最後我求助當地疫情防控指揮部門,坐了當地媒體的車,跟著他們一起到了鄂州。

鄂州距離黃岡只有一座長江大橋,我就在橋上問能不能放我過去,答覆我的是需要協調處理。最終我是坐志願者的車到黃岡,後來發現住宿出行都很不方便,2月初我撤到武漢。

武漢情況好一些,之前的同事也都在,大家一塊吃泡麵,有人那段時間瘦了十斤。後來便利店只對公不對私,我們就只能點外賣,或者找報社幫忙解決。此外,志願者們對記者也幫助很多,給我們送來防護品、吃的和衣服,十分感謝。

其間,我關注到百步亭社區因為“萬家宴”上了熱搜,當時還沒有哪家媒體做深度的稿子。我很好奇這樣一個具有代表性的小區,它的防控是怎樣的,那裡的居民是一個什麼狀態。

印象深刻的是有一位百步亭的居民對萬家宴有自己的看法,因為萬家宴要求每戶出一道菜,她只好到超市買了花生米,回家放些香菜就端出去。

事實上武漢人的恐慌,包括消殺不徹底、團購問題,每個小區都有,不單是百步亭社區,但因為它是百步亭,所以這裡所有的小事就被放大了。

清明節我在武漢街頭轉了一天,挺有感觸的。早上在江邊碰到一個小哥拿著菊花,把花瓣撒到江裡,然後另一個阿姨,也捧了一束花過來,把花扔到江裡,對著江水鞠了三個躬。

4.新京報記者馬駿:很多人在流淚


武漢5位一線記者口述:一度靠泡麵維持,消毒水味讓我安心,體會到什麼叫“代價”,解封后希望別太快遺忘

4月5日,馬駿在雷神山醫院ICU。圖/受訪者提供


從未想過我跟武漢有了這樣一段關係。這一天是2020年的1月22日,上午單位選題群裡在討論武漢疫情,領導和同事一再認為該派記者到前方採訪。我來不及多想,直接向部門領導請示:“咱們要派人去武漢嗎?我可以!”

買機票、歸整設備、收拾行李,我把幾乎不怎麼用的大行李箱塞滿了,我想接下來一定是場持久戰。起飛前,我讓送我的哥們兒在機場幫我拍張照片,發了條朋友圈“這一路,註定不平凡。”

也正是這個時候,家人們才知道我又走了。我早早把手機開了飛行模式,怕接到家人的電話,怕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們說,怕他們強硬地把我留下。

我是一名主要做視頻的記者,到達武漢後,和之前所有突發事件的採訪一樣,馬不停蹄地趕往現場。武漢大學中南醫院剛剛宣佈治癒一起危重的患者,它必然成為媒體集中要報道的熱點。

我被允許進入隔離病區拍攝採訪,這距離我落地武漢還不到兩個小時,如此大的採訪進度讓我有些意外,於是我把已在武漢的同事趕緊叫到來協助拍攝。

坦白講,還是有些後怕的,那個時候疫情不明朗,進病區真是冒著極大風險。我們穿的隔離服由六樣防護品組成,有頭套、口罩、護目面罩、手套、隔離衣、鞋套,這一套順利的穿下來要五分鐘左右,雖然畫面中看似輕薄,但因防護密閉性強十分悶熱。

隔離病區有一位即將治癒出院的大哥告訴我,他妻子和兒子不斷給他樹立戰勝病魔的信心,兒子多次告訴他,一定要讓他康復出院,看到自己娶妻生子的那一刻。幸運的是,後來我們還遇到大哥的兒子,我們把他父親的視頻給他看,小夥子淚流不止,我和同事也在一邊旁默默淚流。

火神山醫院施工現場,項目經理詳細介紹了工程進度,回應了關於網友們質疑的可能汙染水質、土壤的問題,並且第一次通過鏡頭把多日想向家人表達的話一併說完。鏡頭前,他們都落淚了。我沒有多勸,雖然還在進行著直播,我想讓他們盡情釋放吧,他們太需要了。

我在武漢的狀態,基本上都是一天吃兩頓,早上一頓,晚上回來一頓。每天早上在吃飯的時候,我會跟家人打一個視頻電話,報個平安。這是我一天最舒服的時候。

許多人說我們也是逆行者,我想,無論是什麼樣的新聞現場,我們都是記錄者。我們有責任把他們記錄下來,這是這份職業的使命與擔當。雖然採訪對象很難約,雖然一些現場非常難突破,但是一定要去做。只有做了,才知道你能不能成功。

5.三聯生活週刊記者張從志:不要遺忘得太快


武漢5位一線記者口述:一度靠泡麵維持,消毒水味讓我安心,體會到什麼叫“代價”,解封后希望別太快遺忘

2月初,張從志(左)和同事在武漢大學中南醫院採訪。圖/受訪者提供


1月20日,武漢市衛健委更新了前兩天的病例數字,顯示激增了100多例。同日晚間,鍾南山在答記者問的時候證實存在人傳人的可能。當時關於“不明肺炎”各方面的一手信息比較少,編輯部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決定派記者去現場。

我那時已放假,在湖北咸寧老家,想著離武漢很近,就跟編輯報了名,21日到武漢,至今已待70多天。剛開始也沒想到我會在武漢待這麼長時間,覺得“不明肺炎”還是能控制住的。家人還說,“過年的時候要不要來武漢接你”,以為我兩三天就能回來,所以我去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反應過度。我中途就在藥店買了幾包口罩。

在三聯生活週刊做記者節奏挺快的,很多時候一接到題就出發了,我還算適應。我當時就提前看了下要住哪裡,那時候大家的焦點是金銀潭醫院,病例都集中在此,就定了附近的酒店。21日下午我和同事王珊去華南海鮮市場摸情況。

當時華南海鮮市場已被圍擋圍起來,路上有人在走,裡面還有些商販。我們看到有人出來了就上前搭訕,就這樣找到了一對夫婦,跟著去了他家裡。他們自稱是感染了不明肺炎的患者,每天往返家裡醫院,打針、吃藥。

尚未封城前,武漢很多老百姓對這個事情沒有太多看法,包括我們也不知道真實情況是什麼樣。除了街上戴口罩的人比平時多很多,購物交通還是很正常的,也沒有出現人群恐慌。我們戴著口罩,在那戶人家採訪近兩小時,現在回想起覺得前期風險挺大的。後期醫療秩序建立起來了,採訪是相對安全的。

到1月底,疫情越發嚴重,所有店都關門,也沒有人送外賣,我們就開著志願者提供的有通行證明的車到處找,一度靠泡麵、自熱米飯維持。另一方面,醫生的工作已是超負荷,所以要找到他們採訪也比較困難。

我們有采到一個定點醫院的醫務處處長,他屬於那種長相比較剛毅的男人。當時很多患者深夜還在醫院排隊等床位,還有人不停發消息打電話讓他幫忙找床位。他跟我們講他從醫生涯沒像現在這麼無助過,私下裡哭過很多次。

其實我在武漢上了四年學,對這個城市比較有感情。在這邊兩個多月,我見證了一個那麼愛熱鬧,那麼有煙火氣的城市,因為突如其來的疫情變得特別寂靜,感覺內心很震盪。我想這會讓很多人反思。

這兩天我看到武漢部分商業街已恢復營業了,雖然路上人少了些,也有熙熙攘攘的氛圍。可能我們大多數人還是體會不到逝者家屬的痛苦,但也希望,我們不要遺忘得太快。

瀟湘晨報記者 肖潔 實習生 黃紫薇 譚思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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