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人,是生長在鄉野村口的一道醉美風景


懷人,是生長在鄉野村口的一道醉美風景

快馬的蹄音響在心上

----讀《詩經·卷耳》

 A
  等待,是一份濃濃的思念與牽掛。
  懷人,是生長在鄉野村口的一道醉美風景。
  耳邊常響起童年時唱過的歌謠《大路口》:“大路榜榜,小路彎彎,我站在路口把眼望穿。盼人兒盼了三年半,見不著人兒把淚流乾。”生活中,好多人都經歷過等人的情景,也經歷過被人等候的滋味。不管是妻子回了孃家,半月不回;男人外出打工,半年不回;另一方的思念與牽掛,站在門口與村口的等待,都是一杯醇醇的酒,一杯濃濃的鄉愁。那酒澆進民歌,那愁融入鄉音,來年就會在鄉村的田野上瘋長。
  首先聽到有關思夫懷人的故事,是奶奶的。我生下時,沒見過奶奶,更沒見過爺爺。有關奶奶的故事是娘喧的。娘說奶奶活著的時候,是一個很厲害的當家婆,三個兒媳,十幾個孫子,那麼大的一個窮家,還要一個鍋裡攪勺子,愣是讓奶奶管的井井有條,孫子們碗裡的稀稠,基本勻適,概沒有老大的娃吃飽了,老三的娃還餓著,這種偏三向四的事兒。娘說,她們主娌幾個,都很怕奶奶,主娌之間即便不和,也不敢當著奶奶的面吵架,更不敢提分家的事兒。兒子們分家另過,是奶奶不在了才分的。奶奶當家,是因為養家餬口的重任落在爺爺肩上。爺爺年輕時,給山那邊打柴溝的老牧主放羊為生。爺爺一年回來一次。每年臘月門上,奶奶就天天站在村口等。有一年,直等到臘月底,等來的卻是爺爺的噩耗。爺爺回家,路過烏鞘嶺時,天下大雪,被活活地凍死在了一個山旮旯裡。爺爺是想蹲在山灣灣裡避雪,等雪停了再走路的。不料,自蹲下,頭縮在皮襖裡,就再沒起來,凍僵了。剛踏過四十門坎的人啊,說沒就沒了。後來,是一個放羊的羊倌,捎來了信兒,才找到爺爺的屍體。但那時窮,父親兄弟三個,沒有辦法把爺爺拉回來。直到現在,我們的祖墳裡,埋的只是從那個山彎裡招回的象徵爺爺魂魄的一把土。爺爺的屍骨,永遠埋在那個山彎裡。奶奶的思念也永遠留在了那個山彎裡。

  奶奶窮,沒給娘傳下什麼,只給娘留下了兩樣東西。一件是物質的,盛針頭線腦的布籃子。我在散文《母親的布籃子》(已收入散文集《村莊亦或逃亡》,由團結出版社出版)裡,專門寫過。一件是精神的,懷夫等人的滋味。父親,還有大大,三爹,弟兄三個,一夜間被霸居青海的馬步青抓去當了兵。娘就站在奶奶站過的村口等。大媽、三媽也等。娘等時,手頭有時拿著針線活,給父親衲的一個鞋底,或一個鞋膀什麼的。衲著衲著,那鞋底兒也就成了遮陽的手篷,遮在了孃的額頭上。娘直等了兩年。娘、大媽、三媽都比奶奶幸福,終於把父親兄弟三個等回來了。父親和大大、三爹吃不了馬家兵的苦,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各偷騎一匹馬,超小道從青海跑回來了。據父親說,解放後,那三匹馬成了生產隊種地拉田的得力牲口。從此,父親一生再沒出過門,不要說遠門,連兩裡地外的定寧寨子,都沒去過,更不要說二十里外的古浪縣城了。一杆鞭子,一張犁鏵,一對黃牛,一把鐵鍬,一個鍘刀,陪伴了父親一生。我曾問過父親,你給國民黨當兵,放過槍,打過人不?父親說,放啊,朝天放,土匪也是農民的兒子,怎麼能窮人打窮人呢。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三年捱餓時節,家家的男人出門討飯了,唯父親堅守鄉野,硬可挖地三尺找草根,也不出門討飯。不為臉面,不為別的,父親就怕他出了門,娘站在村口等。我不相信父親不逃飯的理由。但到七十年代中期,村子裡又出現了逃飯潮,這次我相信了,家裡母親、大嫂、三哥,還有我,都出去逃過飯,但父親仍然堅不出門,信守著他內心的東西。

  1978年,時來運轉,全晨光村,一個班四十多人,就我一人考到了古浪一中唸書,七八個考到了定寧中學(那時設高中),其它的,都無書念,回家種地了。對我而言,到古浪一中上學,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了遠門。第一次,我失去了上學的伴兒,成了獨行俠。每到禮拜天下午,揹著一週的乾糧饃饃獨往縣城,每到星期六下午放學,揹著空包包獨自回家,二十多里山路,有時放學遲,出了古浪縣城,過了幹河(古浪河),怕太陽落山,怕路邊和山坡上的野墳鼓堆,就從長流渠一路小跑著跑回了家。開始幾周,娘就在羊路口等我。我還沒進村,遠遠的,就看見娘一人在羊路口上站著,迎風裡,孃的衣襟在飄,頭髮在飄,近了,頭髮上粘著幾根金黃的麥草。每每此時,幸福與滿足就盪漾在了孃的臉上,而我的膽子也就一下子壯了。但娘等了幾次,見我習慣了山路,不害怕了,就再不等了。每見我回來,裝著的都是手提揹簍在柴草堆上撕柴草,生火做飯的情景。

B
  等待,懷人,相似的圖景,其實早就出現在《詩經》的時代。
  《卷耳》開言就道:“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卷耳,我童年時叫蒼耳子。果實如沙棗核大小,上有鉤刺。嫩葉可食,蒼耳入藥。春天,在陽光曖照的青山坡上,卷耳蔓草開著白色的小花,點綴在滿山坡的綠草之中。一個女子,左胳膊肘兒上掛著一隻淺淺的籃子,走走停停,她時而俯身採摘蒼耳子嫩葉,時而擰立高處遙望遠方。她的愛人騎著一匹黑馬,攜著一個童僕,出了遠門,承負徭役去了。她想起了遠行的丈夫。不由得停了手中的活兒。一陣清風掠動了腳下的綠草,她才注意到,採了半天,才採了淺淺的一小籃。反正是心不在焉了,她索性卸下提籃,放在空蕩蕩的大路邊上,彷彿把一切的思念都放在了這裡。夫妻兩處,遠隔千山萬水,維繫著彼此神思的,只有這條蜿蜓曲折的路了。《詩經》卷耳中的這路,好象我童年時家門前的羊路口。

  每每看到此景,《卷耳》中的女子就會幻化成我娘,默默地站在村口,等待在外苦役的父親。耳邊響起的不再是我童年熟悉的民歌《大路口》,而是兩千年前的民歌《卷耳》:“山坡高高,大路彎彎\\\\山坡上長滿了蒼耳子草\\\\蒼耳菜好吃我無心挑\\\\半天裡只挑了一淺筐\\\\見不著心上人我心發慌\\\\把筐兒撂到了大路榜。”那餘音,蒼涼,遼遠,似天籟,又如馬蹄的踢踏聲,從山那邊傳來。
  這份濃濃的懷人之情,如一條溪流,就這樣從遠古的暮色炊煙裡輕輕地流淌著。從《詩經》的時代流進了唐朝。唐朝詩人張仲素寫過一首《春閨思》:“嫋嫋城邊柳,青青陌上桑。提籠忘採葉,昨夜夢漁陽。”簡直就是《卷耳》的翻版。只不過思夫的女子手中,一個在採蒼耳子,一個在採桑葉兒。一個等在大路邊,一個等在郊野上。早上出門,採桑女還在回味著昨夜的夢,夢中,她去了關河萬里的“漁陽”,與戌邊的夫君相見,悲喜交加的情景,仍縈繞在腦際。而眼前的風光,郊野的垂柳千絲萬絮,隨風搖曳,青青的桑葉悠盪枝頭,濃密茂盛,更勾起了採桑女的“千思萬緒”,採桑女手提竹籠而立,想著想著,就忘了採摘桑葉。真是“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這是一尊尊站立在時空邃道或懷人驛站上的美麗雕像!上古時代的女子,唐朝時的婦人,當代的我娘,都因思夫而忘了採卷耳,採桑葉,手中的針線活,站在大路邊,站在村口旁。這其間相隔千年,而人的感情經歷竟是這樣驚人的相似,在歷史的長河裡不停地流淌。

C
  但《卷耳》,比我童年時的民歌《大路口》,更有風味。對於等待、懷人的情景,民歌若用單一的場景,單一的女聲,唱到女人們失神地站到大路邊上,也就表現到極致了。再現,再唱,無疑會顯得累贅與多餘。《詩經》時代的先民,在表達情感時,是絕頂聰明睿智的。《卷耳》在女子把筐籃丟在大路邊上,孤獨地站立路口時,相思的場景突然轉折了。就象今天的電影,導演突然把畫面由大路口切換到了山那邊另一個場景上。在這個場景上,思夫的女子不見了,而是女子想像出來的夫君騎著馬子急急往家趕的情景。想像中,夫君也同樣在懷人,在思念著她,念想得情深意濃。恨不得讓快馬長了翅膀,飛回老家。從這個意義上說,《卷耳》是中國電影、電視劇本的鼻祖,她用民歌的語言,切換式描寫了兩個場景,景很短,情卻很長。民歌很短,故事卻很長。《卷耳》很短,歷史卻很長。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僕痛矣,云何籲矣。”你看那男子歸家的急切情景:翻過了一座又一座高高的山崗,馬兒的腿都跑軟了,眼都累花了,最後馬兒都累趴下了,還不見故鄉的山,故鄉的樹,故鄉的人影影,可見關山之遙遠。男子只好斟滿金樽,借酒澆愁,怎奈是,借酒澆愁愁更愁,維一不永傷。思夫的女子能想像出這樣的情景。可見,思夫之情濃的化不開了。

  文人們總想把古人這種樸素的懷人之思、等候之景,總結成理論的東西。張玉谷在他的《古詩賞析》中,就把這種“懸想”式的手法稱為“從對面曲揣彼意”的表現方式,從而造出了“人從對面飛來”的絕妙虛境。與之手法相同還有一首,《古詩十九首》中的《涉江採芙蓉》:“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採之慾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作以終老!”
   這首詩,我初讀時總感到它和《卷耳》一樣,異常單純。待到再三涵詠,才發現這“單純”,其實寓於頗微妙的婉曲表現之中。夏秋之交,正是荷花盛開的美好季節。在風和日麗中,蕩一葉小舟,採蓮女們穿行在“蓮葉何田田”、“蓮花過人頭”的湖澤之上,開始一年一度的採蓮活動。當姑娘們競相採摘著荷花,聲言要將最好的一朵送給“心上”人時,女主人公思念的丈夫,卻遠在天涯!此刻,她真想讓夫君把幽香襲人的蘭草插在她的髮際上,豈不更教人心醉?可是,她徒然採摘了美好的“芙蓉”,此刻又能遺送給誰呢?
  相思正濃時,詩的空間突然轉換,出現在畫面上的,亦已不再是拈花沉思的採蓮女,而是那身在“遠道”的丈夫了:“還顧望歸鄉,長路漫浩浩。”彷彿是心靈感應,正當女主人公獨自思夫的時候,她遠方的丈夫,此刻也正帶著無限憂愁,回望著故鄉和妻子。他望見了故鄉的山水,望見了那在江對岸湖澤中採蓮的妻子了麼?顯然沒有。此刻展現在他眼前的,無非是漫漫無盡的“長路”,和那阻山隔水的浩浩煙雲!

  這種“從對面曲揣彼意,言亦必望鄉而嘆長途”的“懸想”方式,與《卷耳》,還有《陟岵》的主人公,在懸想中顯現丈夫騎馬登山望鄉,父母在雲際呼喚兒子的幻境,是何其的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啊。那電影式切換出的兩幅畫面:一邊是痛苦的妻子,正手拈芙蓉,仰望遠天,身後的密密荷葉,紅麗荷花,襯著她飄拂的衣裙,顯得那麼孤獨而悽清;一邊則是雲煙縹緲的遠空,隱隱約約搖晃著丈夫返身回望的身影,那一閃而隱的面容,竟那般愁苦!兩者之間,則是層疊的山巒和浩蕩的江河。《卷耳》中,我們還分明能聽到丈夫返鄉的馬蹄聲,在山谷間錚錚而響。事實上,卻是死一般的寂靜與孤獨。正是在這樣的靜寂中,天地間幽幽響起了一聲悽傷的浩嘆:“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這意韻,如山泉之曲折,飛凌之急瀑,怎能不震盪起撼人心魄的巨聲?
  懷人,是世間永恆的情感主題。不僅男女之間,兄弟之間,朋友之間,懷人的情感大致都是相同的。表現在詩歌中,用這種懸想表現方法,比直抒胸臆要含蓄委婉得多,後代詩人們寫懷人詩,已經能很熟練地能仿效春秋時的古人了。如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香霧雲鬢溼,清輝玉臂寒。”還有徐陵《關山月》、張仲素《春歸思》、元好問《客意》等抒寫離愁別緒、懷人思鄉的詩歌名篇,都可以回首尋味《卷耳》的意境。《詩經》,就這樣以豐富的藝術營養,不斷哺育了後來的詩人;亦以純樸而原始的情感,不斷豐富了後人們在朋友之誼、兄弟之誼中保留的那份人類最為樸素的掛念與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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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人雖苦,但有時候,沒有人可等,沒有人可懷的滋味,也是無趣的。這意思,最早也是從孃的言語裡感覺到的。農閒時,娘常攆爹出門,去串串門嘛,大隊,公社,縣城,那兒都成。但父親連鄰居家的門都不串。娘說,整天兒土眉灰臉地粘在一搭哩,就不怕牙與舌頭咬啊。那時我不懂。人們渴求的不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麼。娘苦苦等來了父親,呆了一輩子,怎麼又流露出隱隱的一絲兒煩了呢。後來看到的,聽到的,經歷的多了,我似有所悟,也似乎懂了娘那份土的掉渣的情感。
  那些分居的,遠別的情人,亦或夫妻,相聚時情濃意長,相別時戀戀不捨。就因為適當的別離能讓人等待,能給人帶來相思。有一首舊歌《站在灌木叢旁的女人》:“在等待雨季的來臨\\\\站在灌木叢旁的女人\\\\她的手纏著無名的藤\\\\默默數著一圈圈年輪。……說不出她是什麼人\\\\從清晨到黃昏\\\\等待這一生\\\\那扇等誰開啟的門……”人,大概不能盡失的,就是等待的味兒了。相反,哪些長相廝守的,時間長了,倒像左手摸右手,兩人變得了無情趣,沒了溫度,亦沒了激情。漸漸地,對方的優點不見了,吸引心靈的東西找不到了,對方的缺失逐漸顯山露水。於是,無趣來了,彆扭來了,矛盾來了,牙與舌頭的架也來了,甚至是老兩口嘮叨不完的牢騷。有的,甚至走向了永恆的分離。從這個意義上說,人,不管是夫妻,還是朋友,相互之間還是要有一點適度的距離,才能存一點心中的念想。就如兒女,父母心中念道的,記得兒女孝順與好的,不是長年廝守身邊、孝敬侍候爹孃的,而是在外工作一年半載才回一趟家的。就因為有了距離,才產生了美,產生了濃得化不開的念想。

  如今,這種距離感,想有都沒有了。即便遠在天邊,遠在海外,也沒有距離感了,因為人人有了手機,農村裡的人,不管村姑,小媳婦,還是漢子們,亦都有了手機。懷人了,念道了,一個電話,或微信上一個視頻,就都喧了,聊了,就什麼想頭都沒了。念想,成了一種近乎奢侈的盼頭。但手機,又成了人的心與心之間最大的距離。逢年過節,兒女們是回來了,或者,年輕媳婦的老公是回來了,但人人抱一個手機,窩在沙發裡,整天跟手機說話,跟手機聊天,就是不跟爹孃說話了,不跟夫妻說話了。人在眼前,心在荒遠。望著眼前的人懷人,那滋味,就不是《詩經》中的懷人滋味,不是站在村口的盼頭,只剩下心的悲涼了。
  只有張愛鈴是一個例外,她不僅深諳距離之美,更喜情感的悲壯與蒼涼。“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壯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張愛玲說的蒼涼,是否正是《詩經》中,那些思夫的女人們沒有唱出的餘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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