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生命化作那朵潔白的蓮花


讓生命化作那朵潔白的蓮花

讓生命化作那朵潔白的蓮花

----讀《詩經·鄭風·山有扶蘇》

《鄭風·山有扶蘇》,似是一首煙霧重重的詩,難免讓歷代的看客們霧裡看花。《毛詩序》說,“刺忽也。所美非美然。”鄭玄箋說:“言忽所美之人實非美人。”高亨《詩經今注》以為這詩寫“一個姑娘沒見到自己的戀人,反遇著了一個惡少的調戲。”有人“疑是巧妻恨拙夫之歌謠。”又有人說是“女子找不到如意郎君而發牢騷的。”而宋儒朱熹則認為是“淫女戲其所私者。”“戲其所私”,確也,俏罵的快活,至於稱詩中女主人為“淫女”,完全出於道學家的偏見,因為在他看來,《鄭風》中的所有戀愛詩都是“淫奔之詩”。就如性學家看來都是同性戀之詩一樣。到現在,還有人在這樣那樣地解讀。
為什麼《詩經》中,獨《鄭風》中的詩,都這麼“淫奔”呢?大概與鄭國的世風有關。那時的鄭國,在陝西一代,經歷代鄭王的經營,已經出現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景象。世風和諧、安定、自由、開放的了得,女子們大概也就沒有什麼禁忌了吧。《春秋左傳》中,那些齊國的名字中帶“姜”的女人們,才是真正的淫浪。她們就不配《鄭風》之“淫”的意境。假如朱嘉的“淫奔”是褒義之詞,那所有的評論家們,還不如朱熹老兒來得實在,乾脆說“淫女”罷了,扭扭捏捏的,裝什麼文雅呢。再說,鄭風是中原北方之風,比南國的軟風濃語,就粗野了些,這也符合一方山水的性子。“且”(jū)這個字,據某郭老的考證,是男人的生殖器,叫陽具。要是北方的鄉下人,絕不會這麼文縐縐,你問這字象什麼,大概會直言,象男人的球。這倒是很形象的,讓“且”生長在大地上,不就是廣東那座叫“陽山”的形象麼。長到身體上,也確陽剛的很,是一個直挺挺的家當。先秦時,如果“且”字可以代表生殖器,那位先秦的野性姑娘,既然是淫女,大概會直罵,你這個“狂妄的混球”。可文人們道貌岸然的很,偏說是個助詞,沒有實質的意思。《詩經》是民間的歌謠,那味道絕對是民間的野味,而不是文人們的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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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事上,《山有扶蘇》寫的就是這樣一位性格直爽,而又有點野氣的女子,在與情人歡會時俏罵戲謔對象的詩。全詩充滿了濃郁的諧謔之味,表面上象發牢騷,象罵街,左一個“狂且”,右一個“狡童”,骨子裡卻是純而樸野的打情罵俏。一對戀人約定在一個山清水秀的野外幽會。山坡上長滿了鬱鬱蔥蔥的扶桑、青松,池塘裡開遍了荷花、水葒,這麼美的景緻下,姑娘早早來了,小夥子卻姍姍來遲,讓姑娘等了好久。小夥子要親熱時,姑娘可能拉下了臉,也可能掉了個背,心裡高興著,嘴裡卻罵罵咧咧地數落道:“我等的人是子都那樣的美男子,可不是你這樣不守信用的狂妄之徒啊!我等的人是子充那樣的善良人,可不是你這樣輕浮浪蕩的狡獪少年啊!”今天,這樣風趣幽默的戲謔手段,更是姑娘們整治小夥的拿手戲。有的姑娘見小夥子姍姍來遲,還會一個巴掌打過去,叫你不張記性,叫你再敢遲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在大街上,可是親自聽到過涼州姑娘罵小夥,你這個混球的。打情俏罵,不更表示他們親密無間嗎?這樣來讀,才能讀出這先秦姑娘的野性,一個情竇已開的濃情女子戲謔情人時的野氣十足,躍然紙上。
  相也的證據,就是池中的荷花和水葒。如果是真正的“淫女”,不是美人,如果是巧妻恨拙夫式的牢騷,如果姑娘遇到了惡少,這般的謾罵場景中,怎麼能讓荷花出場呢?怎麼能讓游龍(葒草、水葒、紅蓼)出場呢?騷婦式的謾罵,淫女式的浪蕩,性格粗野的醜女,和扶桑、荷花、青松、水葒這些美好的植物和環境是不相配的。詩歌評論家們偏偏輕視了這點,認為對詩中“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和“山有橋松,隰有游龍”兩句,大可不必當真,在《詩經》中,“山有……,隰有……”是常用的起興句式。姚際恆在《詩經通論》中就這樣說:“興者,但借物以起興,不必與正意相關也。”詩歌中如果沒有美好的意象,今天的詩人們還拿什麼寫詩呢?先秦詩歌的起興,如果沒有了實質的象徵意義,那太陽、明月、青松、河水、樓閣、梅蘭竹菊等等美好的東西,豈不可以隨便亂用了?人開心時,說陰雨連綿,憂愁時,說太陽高照,行嗎?所以啊,先秦時的民歌高手,就怕後人們歪讀了姑娘,才以扶桑與荷花起興,暗喻這個女子,絕非醜女,而是美人,絕非謾罵,而是調情。只不過,性格實在是有點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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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葒不說了,就說荷花。《山有扶蘇》是荷花入詩的鼻祖。次見於《詩經》“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看,荷一出場,就與美人連在了一起。可見,《詩經》的時代,民間已經用荷花喻女性之美,並與蒲草並提,象徵男女之間的純情了。絕不是什麼與正意無關的起興之句。此後,荷花之美被歷代文人推崇備至,歌吟不停。《漢樂府·相和曲》:“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系蓮葉東,魚系蓮葉西。魚系蓮葉南,魚系蓮葉北。”南朝時,《西洲曲》中寫道:“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沈約《詠芙蓉》:“微風搖紫葉,輕露拂朱房。中池所以綠,待我泛紅光。”吳均《採蓮》:“問子今何去,出採江南蓮。”蕭衍《夏歌》:“江南蓮花開,紅花覆碧水。色同心復同,藕異心無異。”隋朝杜公瞻《詠同心芙蓉》:“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色奪歌人臉,香亂舞衣風。名蓮自可念,況復兩心同。” 大詩人楊萬里:“接天連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白居易《東林寺白蓮》:“東林北塘水,湛湛見底清。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莖。白日發光彩,清飈散芳馨。洩香銀囊破,瀉露玉盤傾。我慚塵垢眼,風此瓊瑤英。乃知紅蓮花,虛得清淨名。夏萼敷未歇,秋房結才成。夜深眾僧寢,獨起繞池行。欲收一顆子,寄回長安城。但恐出山去,人間種不生。”從白香山的詩句可以看出唐人對荷花不僅寄寓高潔趣味,而且對白蓮的推崇勝過紅蓮。大詩人王昌齡的《採蓮曲》:“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唐朝李白《古風》(其二十六):“碧荷生幽泉,朝日豔且鮮。秋花冒綠水,密葉羅青煙。秀色粉絕世,馨香誰為傳?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結根未得所,願託華池邊。”《折荷有贈》:“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攀荷弄其珠,盪漾不成圓。佳人彩雲裡,欲贈隔遠天。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唐朝杜甫《狂夫》:“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風寒翠筱涓涓淨,雨浥紅蕖冉冉香。”至宋代,大學者、理學創始人周敦頤《愛蓮說》出籠:“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太多太多的詩,將荷花的純真聖潔品格渲染的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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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義的蓮花,正因為有許多美的意象,才會讓那麼多藝術家痴迷。宋代吳炳畫的荷花,含羞沾露,質清體潔,象徵了一種潔質紈品;明代徐渭畫的是秋塘敗荷,筆點斑斑,墨跡淋漓出英雄託跡無門的鬱悶心情;清代石濤畫的秋荷,澄清闊朗,縱恣揮灑的是一番奔放塊磊的胸襟;明末清初的朱耷畫的殘荷孤傲於世,散出隱約的帝王之氣;現代畫家黃永玉筆下的荷花,絢麗燦爛,“十萬狂花入夢寐”,將荷花潔質全入了生命的宣紙中,暈出曠逸之風。白石在吸取八大山人以及老缶筆墨精神的基礎上,自創了紅花墨葉一派畫荷法:用飽滿的洋紅直接潑寫荷花,襯以黑乎乎的濃墨葉和用焦墨寫就的荷梗,在紅黑、濃淡、乾溼的對比變化中形成鮮明奔放的視覺效果。這成為白石日後獨步繪壇的不二法門之一。


最執著的是畫家莫奈。他種了一池塘的睡蓮,畫了無數幅睡蓮,廣袤的水域,星星點點的睡蓮,無比沉靜地在半盲的大師筆下蔓延,一大片又一大片地瀰漫視野,在那光與影交疊的畫面裡,被睡蓮激起的情緒是莫名的躁動和對生命的渴望。莫奈不同於他同時代的印象派大師:雷諾阿,德加,畢沙羅,馬奈,他的筆下幾乎沒有出現過裸女,他甚至很少畫人物肖像,除了她的妻子卡密兒。他沉迷於光線的變幻,一生都在畫外光、街道、海洋、湖泊、花卉。1880年,他定居於巴黎郊外的吉維尼村。他拔掉果樹,種上了一園子的花,天天跑到村外,畫雪地裡的乾草垛和夕陽下的白楊,還有那一池睡蓮。睡蓮圍滿了莫奈畫室的牆中央,半盲的莫奈白鬚閃著銀光,沉靜佇立,肅穆孤獨,卻如天庭裡的慈祥老人,淺淺地一笑,不置可否地俯視著滾滾紅塵。
藝術家著迷於蓮,民間也將蓮花染。比如在香囊和荷包上,常常出現綠荷紅蓮、魚戲荷間的圖案,魚喻男,蓮喻女,盪出一股色情的味道。詩人以蓮比人品高潔,民間以蓮來喻男女情事,佛卻以蓮來覺悟超度。於是不僅有《妙法蓮花經》這樣直接以荷花為名的佛經;各種佛經中,又把佛國稱為“蓮界”,寺廟稱為“蓮舍”,袈裟則稱為“蓮服”,和尚行法手印“蓮花合掌”。作為最高的禮遇,佛祖甚至以荷花為自己的寶座。“蓮花生”,說的就是佛祖的降世。佛的一字淨,也就是“空”,正是蓮花所含的清淨無塵中“無”的意思。佛教高僧的心在佛教典籍裡被說成是蓮花心,修行越高,則蓮花覆蓋的空的世界越廣闊,蓮花心一失,所謂的高僧也就和六根不淨的常人沒了多少區別。佛祖、菩薩腳下祥瑞之氣繚繞的蓮臺,只是一個浮在外表的象徵性的道具而已。如果能夠從蓮臺的空無裡看到穿透事物本象,來去無礙的那隻斷執破惑的手,《金剛經》裡“金剛”二字的含義,也就能夠理解一部分了吧。蓮在佛義和凡俗中,一個是純粹的精神意味,一個是曖昧的物質享樂。南轅,北轍,很聖潔無塵的物質一落入俗世,就染上了色彩,生出了截然不同的意象。


讓生命化作那朵潔白的蓮花

想起一個佛教故事。有一小和尚,聰明機靈,深得方丈喜愛。方丈將畢生所學悉數授之,希望他能成為出色的佛門弟子。而他卻在一夜間動了凡心,偷偷下山,從此,花街柳巷,放浪形骸。一夜,月色如洗,澄澈地揮灑在他的掌心,也落入他的內心,他陡然徹悟,披衣而起,快馬加鞭,趕往寺廟,跪在山門外請求師父原諒他的罪過。方丈搖首,信手一指供桌,“要想佛祖饒恕,除非桌子也會開花。”浪子失望而去。


第二天早晨,方丈踏進佛堂,驚得張口:一夜間,佛桌上開滿了大簇大簇的花朵,紅的,白的,每一朵都香氣逼人,佛堂裡一絲風也沒有,那些盛開的花朵卻簌簌急搖,彷佛是焦灼的召喚。方丈瞬間明白,連忙下山尋找浪子,卻已經晚了。心灰意冷的浪子,又重新墮入了荒唐的生活。而佛桌上開出的那些花朵,只開放了短短的一天,就蔫蔫而敗,悽悽枯萎了。
是夜,方丈圓寂,臨終留下遺言:“這世上,沒有什麼歧途不可以回頭,沒有什麼錯誤不可以改正。一個真心向善的念頭,是最罕有的奇蹟,好像佛桌上開出的花朵。而讓奇蹟隕滅的,不是錯誤,是一顆冰冷的、不肯寬容、不肯相信的心。”

世人對《山有扶蘇》中女子的誤解和不公正評價,正如這個老和尚誤解了小和尚一樣,讓一夜而開的蓮花蔫蔫而敗,讓一念成佛的浪子仍成了浪子。世人不但沒有讀懂此詩,也誤解了這個野性十足的美麗女子。她本是一朵潔美的蓮,卻被說成了牢騷滿腹的淫女。人間最可悲的事情,莫過如是。好在老和尚醒悟了,“讓奇蹟隕滅的,不是錯誤,是一顆冰冷的、不肯寬容、不肯相信的心。”而這些錯讀了《詩經》,冤枉了《山有扶蘇》中美麗女子的高人呢?醒悟了沒?

你們這些“狂且”,你們這些“狡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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