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張鴻漸》:二十年逃亡路,大悲大喜,竟似一場夢幻

張鴻漸,直隸永平府人,不過二十歲,就已是當地的名士。他一向急公好義,為秀才士子們所敬重。

永平當地的盧龍縣有一個縣令趙某,貪婪殘暴,百姓飽受其苦。有個秀才範生因為遲交了幾分賦稅,竟被這趙縣令杖刑打死。

士子們群情激奮,紛紛站出來,要到巡撫衙門去上書鳴冤,他們請張鴻漸出面聯絡號召,撰寫訴狀。張鴻漸沒多想便答應了。

回家以後,妻子方氏聽說此事,心裡卻總覺得不太踏實,她勸張鴻漸說:“秀才們做事,往往是隻能共勝,不能共敗。勝了倒好,人人搶功;一旦敗了,便如鳥獸散,大難臨頭,各自奔逃。當今這個世道,是非曲直,講不得道理,你又是孤單一人,既無兄弟,也無家族撐腰,一旦惹出禍來,誰能在危難時刻救你!”

張鴻漸覺得妻子說的有理,便有些後悔,就婉言謝絕諸生,閉門不出,但又實在抹不開面,還是寫了篇訴狀。

誰知,得知此事的縣令趙某用重金賄賂了上司,巡撫衙門收了狀子,案子就不了了之了,告狀的秀才士子們反倒被定了個私自結黨的罪名被抓了起來。沒過多久,又傳出風聲,官府還要抓寫狀子的人。張鴻漸非常害怕,就從家中逃了出來。

張鴻漸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從直隸的永平府逃到了陝西的鳳翔縣時,身上的盤纏乾糧就都用光了。

《聊齋·張鴻漸》:二十年逃亡路,大悲大喜,竟似一場夢幻

此時,殘陽已經落下去了,天色已全黑。張鴻漸胡亂走了好久,舉頭望去,四周都是曠野。他走走停停,已經精疲力竭。正當絕望之時,張鴻漸忽然看見,遠處的野地裡,竟有一間小屋,隱隱透出光亮。

張鴻漸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忙跑過去,急衝衝的叩響了院門。

敲了良久,柴門開了,一個老婦人舉著盞昏暗油燈,走了出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尊駕夜裡敲門,所為何事?”

張鴻漸只好說:“我是直隸永平府的秀才,因為受了冤屈,不得已才逃難出來的。天色已晚,能否借住一宿?”

那老婦人說:“吃食住處倒是小事,但家中沒有男子,不方便留客。”說著便要掩門。

張鴻漸著急了,趕忙又接了一句:“小生並不敢過多期望,但求能有個棲身之所,能避得虎狼野獸,便念您的大恩大德。”

老婦人又端詳了一下,這才說道:“既是如此,那你先進來吧!”

待張鴻漸進來,老婦人關上了院門,拿出一副草墊子給他。老婦人道:“我是看你可憐,無處可歸,這才讓你進院子裡暫呆一晚。明日天不亮,便早些離開吧,不然我家姑娘得知了,定會怪罪於我。”說完,老婦人便進屋去了。

張鴻漸靠著牆無力的坐下,連日來的勞累悽苦一起湧上來,他閉上眼睛,這才流下淚來。

沒過多久,張鴻漸忽然感覺有亮光在晃動,他睜眼一看,那老婦人打著一盞燈籠,帶著一個女郎走出門來。張鴻漸趕忙躲到牆邊黑暗的角落裡。那點光亮中,他偷偷窺見,那竟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絕色女子。

只見那女子走到門口,見到了那草墊,轉身詢問老婦人。老婦人便說了經過情由。

那女子怒氣衝衝的說道:“這家中都是老弱女子,怎能將不三不四的男子放進來?”她又問:“那人在哪裡?”張鴻漸又驚又懼,連忙從暗處出來,伏倒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

那女子便問張鴻漸籍貫姓名,因何逃難到此。張鴻漸顧不得多想,便一五一十的說了。那女子面色才稍微和緩了下來,說道:“所幸是一位風雅之士,不妨在此留宿。老奴也不通報一聲,這樣潦草粗疏,豈是對君子的待客之道?”說完便叫老婦人將張鴻漸帶入了一間精舍。

過了沒多久,老婦人又擺上了酒菜,器物餚饌,無一不潔淨精美。等他用完了飯,老婦人又在床榻上鋪好了錦緞被褥。張鴻漸覺著恍如隔世一般,心中感激,便問老婦人那女子姓氏。

老婦人說:“我們主人家姓施,家主老爺和夫人都已過世,只留下三個女兒。剛剛你見到的是長女舜華。”

老婦人離開後,張鴻漸打量了一下屋內陳設,屋中雖然不大,卻頗為雅緻,案几之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還擺著一本《南華經》,也就是《莊子》。張鴻漸來了興致,便將書拿過來靠在枕上翻閱。

忽然,屋門被推開了,一個纖細窈窕的身影走了進來,正是那女子舜華。

張鴻漸慌忙丟下書,去找自己的鞋子和冠帶。舜華走到床前,輕輕按住他,嫣然一笑,說:“君子不必。”又在他床前坐下,舜華再一抬頭,臉上竟多了一絲紅暈,竟跟剛才判若兩人。

“妾身看你是個風流文雅的君子,想向你託付終生,所以今日也不避什麼瓜田李下的忌諱,也不怕別人說閒話,深夜過來講了這些掏心掏肺的話,不知你意如何?會不會嫌棄於我?”

張鴻漸乍一聽,慌的說不出話來,老半天才說道:“實不相瞞,小生家中已有妻室了。”

舜華笑著說:“君子果然誠實敦厚。不過不要緊,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明日我就去請媒妁準備親事。”說完,便起身要離去。

張鴻漸心中一動,便起身扶住女子。“等等……這……”

“公子還有何話說?”舜華停住了,又是一笑。紅燭之下,那面色竟是燦若春桃。張鴻漸不由得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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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溫柔繾綣過去。天色還沒亮,舜華便起身梳妝,又取出幾錠沉甸甸的銀子,交給張鴻漸說:“這些銀子是給你的盤纏旅費。每日大可四處去遊山玩水,覽勝觀光,晚上再回來安歇。千萬別被旁人看見了。”

張鴻漸心中覺得奇怪,但還是按舜華的話,每日早出晚歸,白天到處遊玩,夜晚便回到舜華家中,二人過著恩愛夫妻的生活,就這樣過了半年,也慢慢習以為常了。

這天,張鴻漸回來的早了些,來到了以往熟悉的地方,卻看見四處都是荒野之地,平日裡所居的房屋村舍竟都不見了。他四處張望,正在徘徊驚惶之時,忽然聽見身後老婦人說話:“相公今日回來的早啊!”張鴻漸一回頭,就是那麼轉眼間,一恍惚,自己竟已身在屋裡了,四周房屋院落依然如故。

張鴻漸更加驚疑,這時,舜華從屋裡出來,笑著對他說:“公子,你對我的來歷出身有所懷疑了嗎?實話對你說吧,妾身並非是凡人,乃是狐仙,只因與你有前世的夙緣,所以才生了一段恩愛姻緣,你若對此介懷,就請就此離別吧,從此不再相見。”

張鴻漸說不出話來,這對他來說,也著實難以抉擇,自己既無處可去,又留戀舜華的美色可人,從此,便安心在這溫柔鄉中住下,並不以為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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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些日子,一天夜裡,張鴻漸輾轉難眠,他對舜華說:“你既是仙人,千里之遙,應當瞬息可到吧。小生離家已經三年了,經常惦念著家中妻小,能否帶我回去看看?”

舜華似乎有些不高興:“我一直以為這幾年來,咱們琴瑟和鳴,能夠恩愛長長久久,原來你還惦念著家中妻兒,看來這一場溫柔,都是虛妄,不過是鏡花水月,夢幻泡影罷了。”

張鴻漸連忙說:“你又何出此言呢?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就算是回到家中,同樣會念著你,就像今日念著她一樣。若我真的是那種喜新厭舊之人,你又將如何看我呢?”

舜華笑著說:“我確實是有偏私之心,對我,就希望你念念不忘,對別人,就盼著你將她早早淡忘。不過你既然想要回家看看,這有何難,不過是近在咫尺而已。”說著,便抓著他的衣袖出了門。

此時已是深夜時分,眼前到處是黑沉沉的一片,難辨道路方向,張鴻漸猶豫著不敢前行。舜華把他一拽,便拉朝前走。兩人走了沒多久,只聽見黑暗中,舜華說了一句:“到了。你回家吧,我走了。”話音剛落,舜華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張鴻漸停住腳步,四處摸索了一陣,也不敢說話,慢慢走了兩步,再看時,眼前忽然多了一間小院,斑駁的木門上貼著兩張殘破的門神,自己曾寫過兩條春聯依稀可見。張鴻漸心中撲通撲通跳的厲害,他攀上低矮的院牆,跳進了院中,見屋裡燈火仍亮著。張鴻漸靠近屋門,輕輕的敲了兩下。

屋內一個聲音問:“是誰?”

張鴻漸也不答話,又敲了兩下。

屋裡那人舉著燭火,走過來開了門。

張鴻漸一看,正是妻子方氏,那方氏一看竟是丈夫回來了,也是驚喜不已。兩人攜手進了屋。張鴻漸看見兒子躺在床上正熟睡著,感慨道:“我走的時候,兒子不過膝蓋般高,如今身子長得這麼長了。”夫婦兩人相依偎著,如同做夢一般。

張鴻漸講了自己這幾年遭遇,問到了當年的案子,才知道告狀的秀才們,有死在獄中的,也有發配充軍千里之外的,張鴻漸更加佩服妻子當年的見識。

張鴻漸坐在床前,方氏把身子靠入丈夫懷中,輕聲說:“相公你又有了新歡佳人,也不惦念著家中還有孤枕難眠的落淚人了。”

張鴻漸輕嘆一聲說:“我若不惦念,為何又回來?我跟她雖說情投意合,但畢竟不是同類,只因為在我落難之時,她對我有著相救收留的恩義,讓我沒齒難忘。”

聽到這裡,方氏忽然從張鴻漸懷中掙脫出來,臉色竟變了一變,說道:“你以為我是誰?”

張鴻漸心中一驚,再一看眼前那女子,竟然不是妻子方氏,那眉目容貌,竟是舜華!再用手一摸熟睡的兒子,觸之冰涼,哪裡是什麼孩子,竟是家中納涼的竹製臥具,一個碧綠的“竹夫人”。

張鴻漸羞慚的無地自容,低下頭默然不語。

舜華說:“你的心意我已知曉了。本來應就此分開,所幸你還沒忘了我們之間的恩義,也算是多少彌補了一點。既然你惦念舊情未了,我如此痴戀也覺得沒什麼意味了。你曾經怨我不送你歸鄉,如今我正要去京城,就順道送你回去吧!”

說著,舜華便從床頭拿上那個“竹夫人”,與張鴻漸兩人騎跨在上面。舜華讓張鴻漸閉上雙眼,張鴻漸就覺得身子一下子騰空而起,好像離地並不遠,但耳邊颼颼的風聲呼嘯不已,張鴻漸緊閉著眼睛,不敢睜開,過了好久,才覺得自己的身體緩緩落下,雙腳踏在地上。只聽得舜華說了一句:“從此別過了!”張鴻漸想問何時再相見,趕忙睜眼一看,那倩影已經渺渺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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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鴻漸惆悵慨嘆了好久,才聽見村裡犬吠聲聲,夜色蒼茫之中,樹木房屋,阡陌道路,還是故鄉景象。張鴻漸順著那道路找到了自己家。他翻過院牆,叩響了柴門,就跟上次一模一樣。屋中人驚問了一句:“是誰?”張鴻漸便答:“我回來了!”連喊了幾聲,屋中人好像認出了張鴻漸的聲音,這才挑著燈來開門,一見張鴻漸便哭的不能自持。

張鴻漸看著妻子方氏抽噎不止,心裡卻還懷疑是不是舜華弄的幻術,進屋又看見床上一個孩子在熟睡,一如昨晚一樣,便笑著說:“又把‘竹夫人’拿過來了啊!”

方氏茫然不解,但見他輕笑的神情,臉色變了,憤然說:“你這一走就是這麼多年,妾身日日盼著你回來,度日如年,枕上淚痕猶在,今日總算得見,你竟一點也沒有傷心悲戀之情,你還配做個人嗎?”

張鴻漸見她情真意切,不似作偽,這才知道這不是幻境,真是離別多年的妻子,奔過去抱住她的胳膊流淚大哭起來。張鴻漸將這過往的緣由和盤托出,又問案子結果,果然如之前舜華所說。

兩人正在唏噓感慨,忽然聽見門外有腳步聲。方氏問了一聲,卻無人答應。方氏又問了幾遍。門外有個聲音說是自己是村裡的某甲。原來這人是村裡的一個惡少,一直垂涎方氏的美色。

那人在外又問:“屋裡是何人?”方氏答說:“無人。”

那人嬉笑著說:“方家娘子,我剛在村外看見一個人溜到你家翻牆進來了,又在門偷聽了半天了,定是你的姦夫。你若不說,我可要進來捉姦了!”

方氏不得已,只得說是丈夫張鴻漸回來了。

那人說:“你男人大案還在身,便是回來了,也當綁起來送到官府!”

方氏苦苦哀求他不要告發,那人在屋外便以此要挾,言辭愈發的淫猥下流。

張鴻漸聽得怒火中燒,熱血湧了上來,他從屋裡抓起一柄柴刀,一開門便衝出去,猛地一刀,直剁在那人腦袋上。那人怪叫一聲,仆倒在地上,還在扭動哀嚎。

張鴻漸腦中一片空白,只顧著一刀一刀的剁下去。鮮血如泉水一般噴湧出來,直到那人再也沒有聲息了。方氏慌忙出來,將丈夫往外猛推:“如今事已至此,這罪便更加了一等。你快逃吧,我留下來頂著這罪。”

張鴻漸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男子漢大丈夫,死便死了,怎能讓妻兒牽連受辱而讓自己苟且求生?你不要管我,只要讓兒子平安長大,讀書成才,我死也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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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張鴻漸便去了縣衙自首。那縣令趙某因為張鴻漸是朝廷欽案的犯人,並沒有在縣裡判案,便將他由盧龍縣裡押送至廣平府,不久又被押送到京城。

烈日之下,張鴻漸戴著沉重的木枷和械具,艱難的向前步步挪動著,飽受了苦楚。兩個差人押送著,動輒呼喝打罵,就這樣一路行了數百里。

這一日,三人沿著官道走了許久,前方一人騎著馬從官道上過來,彷彿是個年輕女子,一身月白色勁裝,身形窈窕輕盈。她帶著帷帽,用面紗遮住了容顏,一個老婦人在前牽著馬。

張鴻漸一見那老婦人便認出了,竟是舜華家的那個老婦女僕。張鴻漸情不自禁的呼喊出來。老婦人聽到了,停下來腳步,那女子也撥轉了馬頭,手啟面紗,向張鴻漸望來。那一眼,張鴻漸看的清清楚楚,正是舜華,淚水也漣漣的流落下來。

舜華在此處見到張鴻漸,似乎有些驚訝,開口道:“這不是表兄嗎?怎會到此?”

張鴻漸哽咽的說了自己的遭遇。舜華柳眉微蹙,冷笑一聲,說道:“若依著表兄平日裡的所作所為,小妹應當就此掉頭別過,不管不顧。不過,我終究是於心不忍,寒舍不遠,理應邀請諸位公差老爺們歇歇腳,備下酒水洗塵,也當送上些盤纏謝禮。”

公差聽說有處歇息落腳,哪有不願意的?幾人跟著舜華走了二三里,來到一個山村,村中亭臺樓閣,高大嚴整。舜華下馬進去,又叫老婦人開門邀請客人進來。不一會兒,美酒佳餚就擺上了,竟像是早已準備好的。

老婦人出來說道:“此時家中也無男子,就請張相公陪著公差老爺們飲酒,前路還要仰仗各位照顧,請多飲幾杯,我家主人還為各位準備了幾十兩銀子的盤纏酬謝,過一會便到。” 公差們樂的眉開眼笑,更是縱情大吃大喝起來。

天色漸暗,兩個公差已經是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了。此時,忽見舜華出來,她用手一指,張鴻漸身上的木枷鎖鏈便都脫落了,她拉著張鴻漸一直走出門外,跨上了一匹白馬,那馬一聲嘶鳴,有如蛟龍騰躍一般,向前飛奔出去。

張鴻漸緊緊抓住舜華的衣襟,幽暗夜色之中,滿眼昏黑,什麼都看不清,只聽見耳邊呼嘯的風聲,好像在雲霧之中奔湧,還有一絲女子淡雅的馨香,令人心旌搖動。

不知過了多久,舜華手中韁繩一勒,那馬漸漸慢了下來。黑暗中,舜華也不回頭,只聽得她說:“便在此地下馬吧!妾身同小妹有約,要同去青海,去往仙海之地求仙訪道,又為你多留了半天,已讓她久等多時了。”

張鴻漸心中好像被重擊了一下,淚水情不自禁流下來,他顫聲問道:“那何時能夠再會?”

馬兒已停了下來,百無聊賴的打著轉,四下裡靜謐無聲。舜華依然抬頭目視著前方,不回頭,也不說話。

張鴻漸盯著她的側顏,又問了一句。

猛地,他一下子從馬背上被推了下來,他雖有些驚慌,卻一下子穩穩的站住了。而眼前,那一人一騎已絕塵而去。

張鴻漸抬頭仰望,茫茫天地之間,便又只剩下自己這孤零零的一個人。

天亮了,張鴻漸一步步走到市鎮,才得知自己已到了山西太原,便從此找個村子教館授課,隱姓埋名,化名叫宮子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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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十年過去了。

這些年來,張鴻漸一刻也沒停止對家人的思念,他一點點打聽,終於得知官府對他的追捕緝拿漸漸鬆懈下來了。這一回,張鴻漸便自己慢慢的從山西往東走。

一路奔波流轉,便是大半年。終於,家鄉就在眼前了,熟悉的村落依然如故。

張鴻漸不敢在大白天回來,一直等到夜深了,這才悄悄的來到家門口。

家門口似乎變了一些,原來低矮殘破的院牆隻身便可翻入,如今圍牆卻高大堅固了,張鴻漸身子也沉重了,只得趁著黑,摸到門前用馬鞭敲門。

過了好久,才聽見妻子的聲音。張鴻漸壓抑住內心的激動,低聲喊著妻子的名字。方氏楞了楞,這才回過神來,喜不自禁。她連忙開門將方鴻漸拉進來,一面作勢大聲呵斥,好像在訓斥僕人:“在京城花銷不夠,應當早些回來,為何叫你半夜回來?”

進屋之後,兩人相見,自是一番悲喜交集,各自說了這些年情形,張鴻漸才知道那兩個差役也逃亡在外,沒有回來。

兩人正說著話,簾子外面有個少婦頻頻過來。張鴻漸便問妻子這是誰。方氏說,她是兒媳。張鴻漸又問兒子現在何處?方氏說:“兒子去省城赴鄉試考舉人,還未回來。”

張鴻漸已是涕淚橫流:“沒想到我流落這麼多年,兒子不但長大,還讀書成材了,娘子你真是耗盡心血了!”話未說完,兒媳已溫好了酒做好飯菜,端上擺了滿滿的一桌。張鴻漸心中甚是慰藉,欣喜不已。只是在家中住了幾日,張鴻漸一直躲藏在內室中,生怕被別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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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張鴻漸剛剛睡下,忽然聽見外面嘈雜,人聲鼎沸,接著,就是一聲聲急促的捶門。張鴻漸一下子就受驚坐了起來,隱隱還聽見有人問:“他家可有後門?”張鴻漸更加恐懼,妻子急忙找了一扇門當做梯子,幫著張鴻漸翻出院牆,趁著夜色逃走。

看著丈夫走遠了,方氏才慌忙的打開門出來,眼前的一幕卻讓她呆住了,只是不自覺的流下淚來,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門前黑壓壓的人群,敲著鑼,打著鼓,滿眼卻都是笑模樣,不少人急著往前擁,伸出手來討要喜錢。

耳邊不斷響起來聲音。

“恭喜張夫人!賀喜張夫人!張小相公高中了!張小相公中舉了!”

而此時,方氏從擁擠的人群中艱難的轉身再看時,丈夫的身影早已遠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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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星星點點的燈火已經遠遠的拋在身後了,張鴻漸顧不得回頭看,他艱難的撥開眼前層層疊疊的樹枝和灌木。山林裡早已沒有路,也辨不清方向,張鴻漸就這樣,又一次踏上了這條似乎永無終點的逃亡之路。

天亮了,張鴻漸再也支撐不住,便在倒在這密林間沉沉睡去,不一會兒,就又在反覆的噩夢中驚醒,灌了幾口山泉水,他又強撐著身子向前走去。

一連幾天,張鴻漸終於從山林間穿越出來,道路上慢慢有了人煙,還有連片的田畝和縱橫的阡陌。張鴻漸還想再往西走,可問了問路人,此地已是京畿之地,距離天子腳下的京城不遠了。張鴻漸餓的實在受不了,正巧路過一個村莊,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慢慢踱進去,想去討點吃食。

村口有一戶人家,高門高戶,青磚瓦房,門頭上貼著張報喜的大紅報,張鴻漸走近看了一番。原來,這家姓許,家中子弟新中了舉人。

這時,門裡出來一個老翁,見張鴻漸正看著那報書,便問了他一句。張鴻漸連忙作了個揖。老翁看張鴻漸一身儒生打扮,言語舉止文雅有禮,衣衫卻殘破不堪,便將張鴻漸請入家中招待。

問到從何而來時,張鴻漸只好假託說:“小生在京中設館教學,路遇匪寇,流落至此。”

原來這老翁是個告老還鄉的京官,新科中舉的許舉人是他的侄兒。他見張鴻漸是個讀書人,便請他留在家中教自己的小兒子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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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過去了。這天,張鴻漸忽聽外面僕役們說,新科的舉人許公子回來了,一同來的還有個同榜中舉的舉子,說是姓張,直隸永平府人士。

張鴻漸心中一動,趕忙跑到人群中窺看,一個年輕公子與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攜手進來。張鴻漸的目光全聚在那少年身上,一刻也離不開,只見他身材頎長,眉目清秀,與自己依稀有些相似,卻又不敢相認。

人群中滿是喧鬧賀喜,張鴻漸卻心亂如麻,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麼,竟衝上去一把抓住許舉人的手,急問:“《齒錄》,《齒錄》,《同年錄》,有沒有?”

許舉人不明就裡,眾人也滿面疑惑。見張鴻漸急切的樣子,許舉人解了行裝,拿出一冊記錄同榜中舉者姓名籍貫和三代記錄的《齒錄》來。

人們都安靜下來,只聽著張鴻漸“嘩啦啦”的翻書作響。張鴻漸翻到那一頁時,緊握著這書冊,臉上一顆顆掉下淚來。

張鴻漸用手指著那書冊上的一行字,上面寫著新科舉人父親的名姓,他的聲音都顫抖起來,“直隸永平府,張鴻漸,這是我啊!”眼睛還直盯著那一臉懵懂的少年,“是我,張鴻漸,我是你爹啊!”

“爹爹!”那少年終於明白了,頓時撲了過來,抱住張鴻漸大哭起來。

許翁叔侄們聽說了張鴻漸一家的身世遭遇,也唏噓感慨不已,慢慢勸慰父子倆收住了淚,轉悲為喜。許翁也承諾將以書信贈禮送至當地御史,為張鴻漸脫罪,父子一同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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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氏自丈夫張鴻漸逃走之後,日夜不寧,寢食難安。

當新科舉人兒子帶著丈夫好像從天而降,一同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害怕自己是在做夢,更怕的是會從夢中猛醒。

不再有深夜裡翻牆回來的擔驚受怕,也再沒有凶神惡煞的差人緊逼追趕,這一天,青天白日之下,高挑俊秀的兒子在前,拉著相似身材的丈夫在後,兩人就這樣輕飄飄的走進屋裡來了。

“娘子,我回來了。”這一剎那,無喜無悲,只有淚飛如雨。

也許到此,生活便該歸於平靜了吧。這十多年來,過去種種,已恍如隔世,當年滿頭青絲,如今已是白髮叢生。

張鴻漸坐在床邊,輕撫著一個碧綠的“竹夫人”,手中觸之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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